方渺深吸一口气,她能做的只有守在萧玉随身边,警惕林巽,再者就是她的太太太爷爷,方天应。萧玉随曾说过,他是不世奇才,她这个半吊子急需这样一个人来给自己通通窍。
萧玉随不知道她心底的风起云涌,万般不可言说,只是见她神情有些黯淡,以为自己戳中了她的伤心事,话头转了几圈,最后才犹豫道:“我以前没见过厉鬼,第一次……就撞见了你。”
犹记街头那一幕。
萧玉随好奇发问:“被人穿过身体,有感觉吗?”
他坐床头,方渺飘到床尾,也抱膝而坐。
她摇了摇头:“我没什么感觉,就是……别人会觉得有点冷吧。”说完,手臂一扬,问,“要试一试吗?”
萧玉随又把书掏出来,放在膝上摊开一页,方渺不知道他是不是真在看,反正装得是挺那么一回事的,“……我才不要。”
这人一拘谨起来,就要捧着书装相。方渺不揭穿他,盯着他半湿不干的墨发,问:“哎?我今年十八岁零两个月了,你多大?”
萧玉随翻了一页书,温声回答:“跟你一般大,十八岁零七个月。”
方渺忆起日记本上的那一句‘十九岁的男孩子’,心头一跳,将这股怅然焦躁的情绪压了下去,面上还是风清云淡的,甚至整了点红学活儿:“这位哥哥,可曾上过学?现读什么书?”
萧玉随瞟了她一眼。
方渺总觉得他眼神中藏着一句话:又在发什么癫?
实际上,他只是咳了声,手指将书页捏出一个折痕,道:“上大学二年级,读建筑。”
方渺张着嘴:“……哇噻。”
萧玉随被她夸张的语气逗得一笑,唇色勾人:“那你呢?”
方渺闭上了嘴,眼神飘忽:“我?我就没有你这么厉害……我成绩很差的,现在也没有在读书了。”
萧玉随猜测道:“是因为家里从事天师行当吗?导致你无心向学?人还是应当多读书,多看看外面的世界。”
方渺:“……”不管百年前,还是百年后,这股熟悉的劝学味道真是一点不变啊。
她沉默了很一会儿,突然很想说些什么:“不是这样的……没有人要我学习天师术法而荒废学业,是我自己……”她忽有些难以启齿,“是我自己不愿意认真对待。”
萧玉随手上动作蓦地一停,很仔细地打量着她的神色,语气很疑惑:“为什么?”
方渺侧躺下来,整个人蜷缩成一小团,胳膊肘交横在一起,挡住了脸。
她缓缓解释起来……
大人整日在生意场上忙碌,把两个女儿丢给保姆照顾,鲜少陪伴在身旁,偶尔聚在一起,也只是勉力她俩好好学习,谈起别人家孩子如何如何,让人家父母面上有光。
于是,姐妹俩认真向学。
姐姐成熟恬静,对年纪尚小的妹妹很是照顾,却也还是个未成年的少年,想争取父母的关注和赞赏,然而当她拼尽了全力,也不过是中等偏上的成绩。
可年幼的妹妹却大放异彩,不仅考上了某著名高校的少年班,连参加竞赛都是一骑绝尘,甚至引来官方记者来采访报道,一时间,她的荣耀与风头无二。
父母看到了妹妹,但忘记了姐姐,她像个透明人一样游离在外,父母的冷言恶语如刀刺,将她扎成了另一个人。
她曾扭曲地冲妹妹喊道:“如果没有你,我的人生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的!”
……
萧玉随皱了皱眉,抬眼望向昏暗的床角:“她说得不对,这不是你的过错。”
“……”方渺默了默,才答,“对,我现在也觉得不是我的错,但是那时候的我太小了,看不明白问题的本质是那两个自私的大人,我跟她都只是受害者。”
“所以,那时候的我开始离家出走,成绩一落千丈……父母恼羞成怒,我就越要顶嘴闹脾气,让他们对我失望,有了我这个差劲的小孩,他们就能看到她的好。”
“事情也正朝那样的方向发展着……”
方渺的声音带着经年的疑惑:“可是她没有过得很快乐,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对我好,甚至有一次……”
她顿了一下,萧玉随体贴地不说话。
方渺抽了一下鼻子,嗓音略略沙哑:“她说,她在这个家最恨的就是我。”
萧玉随问:“那你现在想明白了吗?”
方渺的手臂微微移动了一下,仍旧遮着脸,仅露出一双微红的圆眼,像是小心翼翼地从洞穴里探出头来的幼兽。
她藏了半句话,甩出了一个弥漫着浓郁中二气息的答案:“当然想明白了,我没错,错的是这个世界。”
萧玉随这个民国人哪里懂得中二王霸之气是什么东西,只是有些忍俊不禁。他的眼眉愈发温柔,嘴里却反驳道:“不对,你有一点确实做错了。”
“哥……!”方渺嘤呜一声,又悲又愤,“我人生第一次跟别人真情实感地说这些!都快矫情死我自己了!我都这样了,你怎么还说我?!”
屋外仍在下雨,雨声沥沥。
蝉鸣半歇,却不知从何时起,蛙鸣四和。
室内,灯光昏暗到极点。
床上一人一魂被床幔拢进阴影中,好似躲藏在一个隔绝了整个世界的静谧角落,没人能听到他们,也没人能看到他们。
只有他们自己可以听到,看到。
所以,方渺听到萧玉随用没有半分责怪的语气,温柔地说了一句:“你错在……没有好好的爱自己。”
霎时间,热泪无知无觉地滑过方渺的腮边。
她答道:“你说得对,我整个人就是摆烂……”想起上次跟厉鬼萧玉随解释‘鸡娃’的过程,这回干脆主动地解释道,“哦,摆烂就是,当事情无法变好的时候,干脆破罐破摔,任由它往坏处发展下去,躺平任嘲。”
躺平任嘲,根据字面上的意思倒是很好理解。
萧玉随懂了,无语道:“……你还真是明明白白。”
方渺不是第一天当大明白人了,她面无表情地落泪,语气平淡:“我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要努力地生活,因为不管我再怎么努力,永远都得不到我想要的一切……我想要快乐的童年,想要正常的家庭关系,想要我爱的人也爱我……”
“除非转世投胎,否则这些愿望永远都只是水月镜花,我永远都得不到,我想要的另一段美满的人生。”
萧玉随听得很认真,他神色复杂地往床尾移了移,坐在方渺的身前,抬起手,却在半空中犹豫了许久,未落下。
方渺从臂中露出来的眸子往上瞟了一眼,看到那只要落未落的手,弱弱问了句:“哥,你是听得冒火,想抽我了吗?”
“……”萧玉随哽了一下,才说:“不是,我没有要抽你,也没有要嘲笑你。”
他垂下脑袋,头发有些凌乱,让他的五官看起来更俊朗英气了,“我是,想给你擦擦眼泪。”
方渺:“……哦。”说完,她慢慢地松开了手臂,摆在身前,两只手掌交拢在一处,几根手指头掰来掰去。
萧玉随的手掌渐落下,虚抚在方渺的脸上,大拇指在她眼尾滑动了几下。他感到手心染上一阵凉意,如冰雪消融。
方渺与他四目相交,谁也没有再说话了。
直至天边闪过一道雷电。亮光透过窗缝钻进来,像是故意晃了晃他们的眼睛。
萧玉随默默地收回了手。
方渺却顺势摸了摸自己的脸。
又是一阵沉默无言。
良久,萧玉随才开口说话:“人生的路很长,失去了一段过去,但你还有无限的未来,所以……你不要再摆烂。”他很灵活地用上了新学的两个字。
方渺道:“我现在没有了。”她想了想,很认真地道了一句,“自从……之后,我变得积极了,爱读书了,更爱笑了,人都成熟了很多。”
隐去的内容是她替嫁到萧氏,遇到了银发厉鬼萧玉随。
萧玉随听得一头雾水,但还是鼓励道:“你这样想就对了,那为何又不愿意回到身体里,做一个活生生的人呢?”
方渺咸鱼躺平:“我上面不是回答过了吗?”
萧玉随一愣,道:“真会有厉鬼来纠缠于我?”
方渺不能再说了,两只手臂又挡在脸前,遮住了她复杂的神情,嘴上却俏皮起来:“我是说,你长得太好看,让我流连忘返。”
萧玉随:“……”这两天的时间里,他似乎总是处于一种无言以为的状态,什么人生大道理,什么翩翩风度,都被那人堵在心口。
他又扬起胳膊。
见此情形,方渺十分自觉地把脸露出来:“是要给我擦眼泪吗?可我现在没有哭了。”
萧玉随声音冷冷的:“我是要抽你。”
听着冷酷,实则色厉内荏。
脸红了,耳尖也烫了,连眼神都不敢往人家身上放。
方渺忽觉一阵激荡的情绪在她的身体里喧嚣着,似乎非要闹个不休,直至石破天惊,无可挽回。
她忽然坐了起来,跟萧玉随面对面,比他矮了一个头,看上去格外娇小可爱,仰起脑袋,露出一张极为灵动的面颊:“哥,我忍不住了,有一句话,我很想对你说。再不说……我真的要憋死了。”
萧玉随满心以为她还要拿自己来取乐,拒绝道:“憋着。”
方渺语出惊人:“憋不住。我要说了,你自觉做好准备。”
萧玉随不甘示弱,举起手拢住两只耳朵:“听不见。”
方渺不管不顾,把耳朵凑近萧玉随的耳边,隔着一只美若白玉的手,声量大得吓人:“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要向你表白……”她顿了一下,一字一语道,“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她又重复了一遍。
方渺的眼角还有未散的红,在昏暗的环境中,那一对眸子盛满了静夜星海,灿然生辉。
她远了一些,扯出一个明艳的笑,紧紧地盯着萧玉随,一眼也不错,于是星海携着明亮且炽热的花火,朝他涌去。
“我是真的喜欢你,萧玉随。”
三遍了。
哪怕他真是个聋子,也该听见了。
萧玉随神色微怔,两只手慢慢垂落下来,搭在床褥上,指头不由自主地扣紧了,床单被他抓住深深的折痕。
胸腔里跳动的心脏漏了节拍。
外头的雨——
究竟是什么时候停歇的呢?
寂静到让人发慌。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你说什么?”
方渺顺势胡诌道:“我说,外面在下雨。”
萧玉随瞪了她一眼,可惜这眼刀子是脆糖做的,没半点杀伤力,轻飘飘地砸上去,自己倒碎成十块八块了,被这一室的温风融成了蜜。
他忍耐了一下,低声道:“不是这句。”
方渺拖长音:“那是哪句?”
“……”萧玉随望见她眸中的狡黠之意,咬了咬牙,“你对我说,我喜欢你。”
方渺恍然大悟,眼睛眨个不停:“哦,我也喜欢你。”
萧玉随再次落败,气急了,臊急了,将薄被一掀,整个人藏了进去,没露出脑袋,也没露出脚。
这是彻底不理人了。
什么风度,什么仪态,统统都见了鬼。
萧玉随不知道自己吃错了什么药,心中百味杂陈,一时不敢相信自己在两天的时间里就对一抹生魂……起了那样的心思,另一时,心底隐隐作痛,这痛却不知何来。
真是吃错药了!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气人的小混蛋!
谁知道,一股凉意扑上来,头顶上响起那道听了叫人牙痒的声音,照例拖长了尾音:“好嘛……是我喜欢你。”
第四遍了。
萧玉随隔着被子,说:“哪有你这样的喜欢?真喜欢……你还总是气我?真喜欢……连你的名字都不能跟我说?”
方渺跟萧玉随并排躺着,一个在被子里,一个在被子外。她晃了晃脚丫,盯着床顶板,说:“哥,我浪费好多时间,以前没所谓,觉得怎么过不是过。自从认识你以后,总觉得后悔虚度了时光。所以,我不想再像以前一样……”
“我不知道我们能待在一起多久……”她停顿了一会儿,听到耳边响起悉悉索索的微响,扭头看过去,见到一双半藏半露的狐狸眼。
方渺仿佛回到了第一次见面,那时的萧玉随也是这样,藏在神龛帷幕之中,她笑着说:“我喜欢你,这句话我一定要告诉你。往后……不管发生了什么,就算有一天你都讨厌你自己了,也要记住,我真真切切地喜欢你。”
她是一个很渺小的人,无法预料到未来,害怕的事情也很多,怕死,怕期待落空,怕来此一遭,救不了别人也救不了自己……
方渺侧过身,萧玉随已经探出头来了,怔怔地望着她,像是在发癔症。她抬手,轻轻地撩了一下他翘起来的头发,心里想了许多,朝萧玉随露出一个坚定的、没有惧意的眼神。
萧玉随想去握她的手腕,却抓了个空。
方渺又说:“说这些,好像有点突然……没关系,你可以不用喜欢我,让我来,我现在是很积极向上的一个人。”
萧玉随似是怅然若失地收回了手,不料方渺这时候抬起手,立在半空中,掌心摊开,并朝他甩来一个示意的眼神。
他心领神会,摊着掌,与她虚虚地贴合在一起。
温热与冰冷交织,相融。
萧玉随很是无奈,很是惆怅地叹了一口长气。他觉得自己真是不争气,才两天,才四句喜欢,这颗跟了他十八年零七个月的心就躁动着,喊着,跳着……想去别人家了。
他有些恍惚。
直到进入沉沉的梦乡。
却不想连梦境也背叛了真正的主人。
屈曲回廊,静夜深,新月上。
他梦到自己进了一扇门,月光尾随而来,而他借着朦胧的光,深深地望着那张陷入甜梦的恬静面孔,也是那样无奈,那样惆怅地叹了一口气。
心口鼓鼓涨涨。
醒来的时候,那个梦中人正飘在他上空,吓了他好一跳。
“你是不是做梦了?我看到你在笑。”她问。
萧玉随掀开被子坐起来,头也不回地往洗漱间走:“是啊,梦到一个气死人的小混蛋!”
怎么会有她那样的人!夜里才说喜欢他,天刚亮,就故意等着他醒,扮鬼脸来吓他!
……被吓到闭眼睛,好丢脸。
上午,雨后的空气格外清醒。
方天应挑起一筷子面,一口气吸进嘴里,咕咚咽下去,左右打量的目光才收了回来。他直觉一向很准,又会看相,古怪地道:“你们两个,怪怪的。”
那抹生魂摸不清来处,可这少年是他切实算过姻缘的……明明是晚婚的卦象,怎么现在就面犯桃花,红鸾心动了?
难不成,真要退钱?
要遭,招牌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