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接近尾声,话题竟又拐回了他身上,有人问:“嵇玄,最近炼出了什么法器?若是有好东西,可要提前留给我,我拿材料同你换!”
不料嵇玄摇摇头,道:“我许久没炼法器了。”说完,两眼一亮,困倦的面容绽放出盛烈的兴奋来,“……我在炼人。”
这话一出,众人来了兴致,齐齐望向他,追问道:“炼制人形法器?这倒是个有趣的……”
嵇玄嘴角一抿:“不是偶人。”随即,他眼中的光更亮,更锐利了,捏着图纸的手抖了几下,语气中的野望尽显,他展臂道,“古神女娲可以捏土造人,我也想造出……真正的人!”
霎时间,宴会上的笑声四起。
有人笑道,“真是个疯子!”
还有人浮一白,眼神往嵇玄身侧一瞥,提议道:“真正的人,可不光要有血肉之躯,还需三魂七魄,你要如何造?关于这点,掌管轮回的冥君最是清楚了,不若你问问她,你的想法可不可行?”
闻言,嵇玄一愣:“冥君?”
“正是,冥君鲜少出地府,也久不参加天宫盛宴了,这回你倒是来得巧,不如向冥君讨教讨教?”
在众仙人的提示之下,嵇玄终于恍然了悟,惊讶地将视线移到身旁那张离得不远的小桌。
桌后,女人一手托脸,另一手捏着玲珑剔透的小酒杯把玩,头发未束,遮住了半张脸,而曦光穿透缥缈的云海轻轻披撒在她身上,勾勒出透明的线条,出尘至极。
“咔嗒——”
她将酒杯放回白玉桌上。
“好啊,既然大家都有兴趣,那便给我瞧一瞧。”
她眼皮一掀,懒懒地道了声。
这句话泛着回响,仿佛穿透了漫长的时光岁月,终于落在了方渺的耳畔,似乎在向她昭示着命运交汇的起源。
镜头转移至那张图纸上,从纸上人形一扫而过,很快便切入一个空镜。
天上仙境如梦似幻,星移倒转,天之下,是另一片天。这片天是寂寥凄凉的,只一轮红月悬挂其上,将彼岸花映得更艳丽,河面波光粼粼,闪烁着红芒。
银幕上短短几秒,故事中已是百年。
这时候,细碎的说话声入场,由弱渐强,从模糊到清晰,大银幕的场景也转至殿中,阴差围聚在一处,小声地讨论着新鲜事,“你们猜,那位……这次什么时候来?冥君又会不会不耐烦见他?”
话音刚落,就听一阵雷鸣般的啼声从上空传来,一个消瘦的青年人骑着一只龙头马身豹尾的异兽踏空而来,这叫声比雷声更广,惊得河底冤魂一阵嘶吼,排队投胎的亡魂也吓得慌了神,阴差连忙喊话,稳住场面,望了眼那人与兽远去的背影,摇头长叹:“哎哎哎……才隔了百年,这就又来了。”
“冥君最怕麻烦,结果沾染上一个大麻烦。”
麻烦精嵇玄急不可耐地奔往花海尽头,那里有一崖边小筑,正是冥君的住所。他远远瞧见小筑的屋顶,便高喊出声:“冥君……!小仙请见!”
崖边灰雾缭绕,焦土遍地。
一棵歪脖子枯树伫立在一块人高的石台旁。
女人侧卧在石台上,脸上盖着一册旧书,长发几乎垂到了地上,听到远远传来的噪声,她揭开书簿,忍不住白了一眼,手指一掐,立了个结界。
嵇玄的论道之心可不是一个结界就能湮灭的,他一个跨步跳下坐骑,一手握拳,砰砰砰地捶打在结界上,“冥君,我的设想几近成真了,只是还缺一处关窍……”
自从上次天宫盛宴之后,这番场景几近上演。好在冥君不是真心厌恶他,盘腿坐起来,淡淡道:“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
见嵇玄欲张口说话,她又道:“上上次也是这么说的。”
“……”嵇玄咳了一声,难掩兴奋之色,“这次,这次绝对不一样!”说完,他在袖中一掏,手掌心就出现一个圆形的机关珠子,外表呈红色,鲜亮如玛瑙。
“这次我已经把完美的躯体炼制出来了,就在这里头。”
冥君垂眸瞥了一眼自己的手腕,上头正挂着一条由储物珠子串成的珠链,不仅如此,她的小屋里还摆着不少出自于嵇玄的法器,都是经她口述,嵇玄特意‘上供’的物件。
正所谓拿人手软,女人心神一动,将结界撤下了,身如轻羽一般落到地上,抱胸打了个哈欠道:“嗯。”话里的意思就是愿意看看了。
嵇玄心满意足地上前,而他身后的异兽则在他身后一动不动,兽眼一黯,这时候才能隐隐瞧出它不是真正的活物。
嵇玄步履匆匆,有些急迫的模样,眼中的热切比以往更要浓烈耀眼,“上一回天宫盛宴,冥君将我的图纸贬得一文不值,正好,正好!是冥君修正了我的思路,让我明白机关终究只是机关,再如何逼真也是假的,想要从‘无’之中造出真正的人……您说得对,这早有先例了,那就是古神女娲……”
他说了好一通话,把储物珠放在空出来的石台上,两眼亮晶晶地回头看一眼女人,才将里头储存的东西取了出来。
一具男人的躯体出现在石台上。
这躯体不着寸缕,身量颀长,肌肤如玉,在这荒凉的断崖枯树之下仿佛在发光,而最为诡异悚然的是——他没有脸,本该长着眉毛、眼睛、鼻子、嘴巴的地方都是空白的,平坦得像是尚未雕琢过的皮肉。
除了五官之外,这具男人躯壳也没有呼吸,没有体温。冥君绕着石台踱了几步,眉梢一挑,回身问嵇玄:“这就是……你说的完美躯体?”话中的意思昭然若揭。
这时候,嵇玄却掏出另一枚赤色储物珠,双手合十,再分开时,左手掌心摆着一团褐色泥土,右手掌心则是一块拳头大的琉璃石块,两者都散发着浓郁的灵气,有荧荧的微光从中渗透出来,欢悦地跳动在空气之中。
冥君真有些惊讶了,“女娲土,补天石……这两样近乎绝迹的神物你怎么拿到的?”说完又很快反应过来,“你用女娃土造的躯体?”
嵇玄点点头,将左手中剩下的泥土举高了一些,笑着说:“剩了一些,我想留予冥君……”他看向躯体空白的面孔,真心实意道,“这张脸,小仙想留给冥君来补全。”
意思就是——
她喜欢什么样的脸?
女人眉心的红印如头顶圆月一般明亮鲜亮,她将单薄的书册卷了起来,在下颌处蹭了两下,点明他的真意:“哦……又有事求我?”
嵇玄十分上道,接过话头:“这块补天石……我会将它熔炼成琉璃心脏,琉璃心能够吸收世间逸散的魂气,放眼上三天,下三天,只有冥君这里最合适了……”
“你想让他在我这儿养出魂灵?”女人了悟地问。
嵇玄咳了一声,又道:“不仅如此,琉璃心嵌进躯体之后,还需用神力温养……放眼上三天,下三天,只有冥君才有这样深厚的神力了。”
女人笑了声。
这人是真不会拍马屁。
“我可不白白帮你。”她道。
嵇玄像是早有准备似的,眼神珍爱又不舍地扫过石台上的人,才艰难地开口:“……就用他来抵,如何?”
“嗯?你舍得?”她有些惊讶。
“……”嵇玄摸着脑袋,老实地道,“为了从帝君手中换出女娲土与补天石,我已经卖身给帝君炼器还债,估计往后几百年都没什么空闲了。”
嵇玄一通软磨硬泡,冥君到底没有拒绝,于是他便兴致冲冲地预备起下一个步骤,那就是在石台外圈设下养魂阵法。来的次数多了,他也清楚一旁的断崖之下就是轮回池,还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好吗?
而冥君……
她进了屋,站在书桌前,对着一张白纸冥思苦想,笔尖湿了又干,蘸了几次墨,才终于落下笔来。
湿墨晕染开来,又细细勾勒出轮廓。
一个披着单衣的无面男人跃然纸上,他身上只有黑白二色,可身后的彼岸花绽得妖艳,却丝毫不能强走他的风采。
冥君又停下了动作,闭上眼细细思索了片刻。
好一会儿,她才腰背微弯,一笔笔描绘出他稍显锐利英气的眉,底下是一双形状优美的狐狸眼,眼皮一掀,折出极其惑人的扇形,画到瞳孔,她复蘸了蘸墨,用最浓重的墨色去点缀……
画中的男人终于有了五官。
少年嗅着花香,含着笑,注视着画外的人。
搁下笔,冥府阴天子点了点头,对这副自己空想出来的模样很满意。
镜头在女人的脸上停留了片刻,继而转向桌上的水墨画,这组画面似乎与电影开场首尾呼应——
天子旧事。
而你,就是我念念不忘的旧事。
银幕外。
方渺凝视着画中之人,仿佛真与他的视线对上,一梦回到千万年前。
第32章
有句话说的不错, 仙人无岁月。
百年光阴,如弹指一般飞逝。
冥君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
或许对她来说,唯一的小困扰就是,她再也不能躺在石台上观月了。
霸占崖边石台的家伙跟他身下的石头没什么两样, 从来不动。但他会喘气, 有心跳,甚至面色红润, 头发顺滑光泽……
一具死物, 在嵌入了琉璃心脏之后,果真变成了活生生的人。
可惜有躯体, 无魂灵,睡了百年, 至今还没有醒来的迹象。
在这漫长且无趣的时间里, 冥君会在法阵的提醒之下,按时往他的左胸处输送神力, 会时不时看他一眼,偶尔太过无聊,也会同他说上几句话。
更多时候, 她会坐在枯枝上,看远方的景,读手里的书,书里记录着人间万象, 种种因缘际会, 一场场的生死缘孽。
断崖外是一片灰蒙蒙的冷雾,阴风呼啸, 凄寒冷冽。只有她能看到一缕缕淡白的荧光往崖上飞来, 明明灭灭, 钻入石台上的那具躯体中。
这些都是从轮回中逸散出的魂息,少得可怜。
又是百年。
石台上的人仍旧未醒。
变故发生在第三个百年。
这一天,冥君察觉到一点异常。
冥府是亡魂汇聚之地,阴气与死气充斥着这界天地,除了连接生与死的曼珠沙华,任何植物都无法在这片土地上成活。
没有太阳,连月亮都是死的。
可是,这一天——
她惊诧地发现枯枝末端的小杈上,冒出了一点嫩绿。
虽然只是小小的一点,但毫无疑问,生机在这棵枯死的树上复苏了。
她当然也能使用自己的力量做到这一点,事实上这棵树就是非常久远之前,她从别处移植过来的。
然而,当她撤除神力之后,树一夜便干枯死去,仿佛排斥着在这片土地扎根,而强行挽留的生命对她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所以,此时此刻,冥君凝视着这一点生机,眼中闪过一丝惊奇。她弯下腰,凑近去看,同时伸出指头,用指尖轻轻碰了一下那点嫩绿。
这是两三片极小的青芽,一碰就颤颤巍巍的,像是在萧瑟的阴风中发抖,却又坚毅。
有点可爱。
冥君会心一笑。
下一瞬,她又发现在叶片之间掩藏着一粒更小的粉白,这居然是一朵稚嫩的花苞。
倏然间,一股浓烈的生机迸发!暖流驱散了阴寒,草木之香从身下逸散开来,冥君眼看着枯树复生,千千万万的绿芽与花苞迫不及待地从枝桠间冒头……
一呼一吸。
她只眨了一下眼睛。
眼前的景象却变得烂漫起来。
一树花开,繁如群星。
仿佛一场盛大的春天忽然降临,绚丽且明媚。
桃花缤纷,相继绽放,就连阴风也不敢来打扰,只能轻轻地擦过,可只是这点惊扰,淡粉色的花瓣便簌簌飘落,落到焦黑的土地上,落到冰冷的石台上,也落到树下少年的眉睫之上。
透过花簇枝杈,冥君垂着眼,视线落到那个沉睡着的男性躯壳上。
那一瓣粉色更衬得他唇红齿白,容貌俊逸。
倏然间,他睫毛颤动起来,上眼皮慢慢揭开,桃花花瓣从他眉间滑落,而眼皮之下掩盖着的那双瞳孔幽黑深邃,却无神,没有一丝丝光,似人而又非人。
他睁眼许久,一眨不眨,也一动不动。
冥君居高临下地看了许久,摸了摸下巴,一个有点坏的念头跃上她的心头,但似乎……挺有趣的。
于是,她按照心意,猛地摇晃了一下身下的桃枝。
枝叶摇摆,发出飒飒的声响。
桃花稍稍留恋了一下枝头,下一刻便投入风的怀抱,扑棱棱地往下坠,粉白的、浅红的花瓣劈头盖脸地落到少年的身上脸上。
他仍旧不躲不动,浑身上下只有瞳孔轻微往上移动了些许,无神的眼终于有了焦点。
他在看树上的人。
树上的人也在看他,甚至尤嫌不够,又晃了一下树枝。
更多的桃花又一次洋洋洒洒地飘落,有几片如小舟般在半空中飘摇,慢悠悠地落在他的唇间,被他的呼吸拂起一丝弧度,又落回来。
接下来少年的举动有些出乎冥君的意料。
就见他突然张开了嘴,红润的舌尖从唇角一划,那调皮的桃花瓣就被他卷进了嘴里。冥君看到他的脸颊鼓了两下,约莫是在咀嚼口腔中的桃花瓣。
紧接着,冥君听到‘噗’的一小声。
——啊,他把花瓣吐掉了。
冥君再也忍不住了,一抹笑慢慢爬上她的嘴角。
随后她从枝头跃下来,背着手踱步到石台边,俯身看着少年继续两眼放空的模样,先一瓣瓣地将他脸上的花瓣摘下来,接着是头发上的,脖颈肩窝……再一次次的重复动作之中,冥君忽然有了一种自己确实在照顾着什么的感觉,不由得将手指放到他的下巴轻挠了两下。
少年大概有些怕痒,微微闪避了一下,眼睛眨了眨,目光再次聚焦,落到冥君脸上。
许久。
无神的瞳孔渐渐注入了光亮。
冥君的笑已经从嘴角扩散到了眼底,她捻起一瓣藏在他耳后的桃花花瓣,在这人眼前晃了晃,说了句:“……笨。”
她注意到少年嘴角一抿,那双眼清澈如冰雪化成的泉水,不含一丝一毫的杂质,任何情绪都没有遮掩,坦坦荡荡,像是会说话——
它们在说,一点也不好吃。
少刻,冥君真的听到了男人说话的声音,声线清冷,说不出的好听,传到她耳畔的时候,像是有一根羽毛在她耳边扫了一下。他说:“……饿。”
食欲,果真是人之欲望中最原始的一种。
冥君歪头看他,笑着朝他伸出手,“是啊,你已经饿了很久了,我带你去吃东西。”
等了一会儿,男人学着她的样子,也朝她伸出手。
“笨。”冥君又道了声,晃了晃摊开的手掌,“我的意思,把你的手,放到我的手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