抛却那些让她会心而笑的情景,看似温馨的故事背后,仿佛笼罩着一层暗影,更引她深思。
那声音平静道:「哦?」
方渺道出自己的疑惑:“从他醒来,到现在的剧情,电影里才过了几分钟……但是从你们的对话中可以分析出,时间已经过去了近千年,为什么这么久以来他从来没有离开过冥府?甚至他主动提出来,你却插科打诨岔开话题……更何况,连那个嵇玄也没想过带他离开,这不对劲。”
“别跟我说你在玩什么丧病的囚|禁play……”方渺不忘初心,随口拉踩一句。
——他是你亲口承认的冥府少君,连十二阎罗都对他毕恭毕敬。
——而你,你对他的偏爱,只要长了眼睛就能看见,可你却不肯让他迈出冥府半步,难道你没有看到他那显而易见的失落吗?
——你当然看到了,但你不能同意。
方渺在心里对自己说,也对意识中的那个人说:“因为……因为你不是不愿,而是不能。”
“你不能让他离开冥府。”方渺十分肯定地道,“是因为他的身体有问题?况且,他的容貌不变,不老也不死,这压根不是普通人吧,都比得上所谓的神仙了……”
声音终于不是一成不变的平静语调了,「是啊,比起造人,我跟嵇玄更像是造了个半神出来,所以……我一直很后悔。 」
方渺问:“后悔什么?”
声音长叹道:「那一次天宫盛宴,我不该去的。」
是了——
电影的开端正是那场天宫盛宴。
她又道:「嵇玄的设想很妙,只不过,明明他曾经也是人族,却狂妄到想到以天工造物之术来造人,这是不可能成真的。」
确实,方渺在观影的时候就发现了,起初冥君对前来请教的嵇玄态度不佳,更是将他的图纸从头批到尾。
方渺古怪地问道:“那你为什么还要流露出可以指导他的意思?”
声音淡淡道:「圣人无忧无虑,也很无聊。」
「嵇玄那人还是挺有意思的。」
方渺一下子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不可置信地睁圆了眼,“所以你告诉他效仿女娲造人?”
而嵇玄还真就拿到了泥石胚料,熔炼了一具躯壳,还有一个闲出屁的冥府君主在背后打辅助——
塑造躯体,聚魂养灵,灌输神力……嵇玄中途的灵光一闪,让冥君画下了少年的面容。
此后,百年寂静相伴。
于一树繁花盛开之际,少年缓缓睁开了眼,开启了一场漫长的羁绊。
……
银幕之中。
故事仍在继续,情节却急转直下,也揭开了少年不能出冥府的缘由。
寂寂的永夜中,冥君推开一扇宫门,居室奢华精致,琉璃玉砌,温明的灵火罩在薄如蝉翼的盏中,映出一室的暖意。
床边铺着一块巨大的白色绒毯,原材料是冥君跑到上三天从神兽身上薅下来的,差点将它薅秃才织成了这么一块。
她踩在绒毯上,微弯腰,长长地望了眼床上沉睡着的人的侧脸,心下一软。
少年不曾醒来的时候,她看他,就像看着一块石头,一块有趣又好看的石头。可现在,她只要稍稍想起少年的模样,就觉得快乐。
倏然间,冥君的脸色一变,她猛地直起腰来,还来不及掐起隔音与隔绝气息的结界,这满室的宁静就已被打破!
“轰隆隆——!”
一道惊震天地的雷声炸响,上至天宫,下至冥府,无一幸免!
在这雷声当中,冥君毫不意外地听到了沉重的愤怒。
“唔、唔……”
蜷缩在床被中的少年似乎被惊到了,半梦半醒之间,他的额角渗出薄汗,眉心皱起来,口中发出模糊的低吟,仿佛梦到了极为恐怖的事物。
不单是他,冥君还听到了阴差与亡魂怨鬼的惊恐呼叫,灭顶的愤怒一阵阵地压下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又是一道惊破天地的雷鸣!
哪怕结界已经升起来了,但少年仍是颤了一下,紧闭的双眼忽然挣开,瞳孔微缩,他一下子坐起来,撞到冥君伸过来的手掌。
掌心温暖且柔嫩,抚去了他滴落的汗珠。
少年呼出一口气,视线散开,无神地落在冥君的身上,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咙干涩如刀割,连声音也沙哑了几分,“……外面又打雷了?”
冥君‘唔’了一声,又安慰道:“不用管它,吵死了。你是不是又做噩梦了?我瞧你睡得不好。”
少年嘴角先是提了一下,很快又落下来,轻轻抱怨一声:“……我不是小孩子了。”
说完,他垂着脑袋盯着自己的十个指头,盯着好一会儿,抬头问站在床边的人:“冥君,为什么这些年天雷下降得愈发频繁了?这声势也越来越浩荡,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
天雷一响,天地皆惊。
不是神仙渡劫,就是妖孽未消。
少年语气讷讷:“我偷看了你桌上藏起来的文书,天帝又要唤你上天界了,是不是跟这件事有关?”
“……”冥君咬咬牙,一下没忍住,拍了一下眼下这颗睡得乱糟糟的脑袋,没好气道,“藏起来就是不想让你看,你还偷看?!”
被不咸不淡地斥责了两句,少年却只是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文书上有禁制,我只看了一点点。”这话听起来没有半点歉意与反省,简直没个分寸。
冥君吸了一口气,可盯着他那双悄悄上瞥的眸子,升起来的脾气哧溜一声又消了。她坐到床边,单手握拳,手腕一翻,掌心向上摊开时,里头正卧着一条腕链。
“戴上,睡觉时也别摘。”
少年听话地接过来,戴好。这链子很长很细,黑漆漆的,在他的左脚上缠了三两圈才正正好。
他坐在床边,一只脚踩在毛茸茸的地毯上,另一只脚蹬在床边,冲着左脚脚腕看了老半天,才评价道:“有点丑。”
冥君的审美向来奢华贵气,流光四射,闪得人眼花。他时常暗自腹诽:难不成冥君是要将自己打扮成花孔雀?
直到近几十年来,倒是朴实无华起来了。
少年伸出指头,戳了戳渐渐染上他体温的腕链,将一侧脸颊抵在屈起来的膝头,偏过头来看她,浅笑不语。
身旁的女人身着红衣,眉间红印灼灼生辉。
他打量着女人的神色,脸上的笑意不变,眸光却闪烁,他冷静地想着:冥君有事瞒我。
她总是瞒着我。
可我……早已不是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了。
于是他垂下眼眸,慢悠悠地侧躺下来,将脑袋搁在冥君的腿上,用一种释然的语气,一字一句道:“冥君,你把结界撤下来吧。”
话音刚落,他就感到那只放在自己脑袋上的手几不可查地微动了一下,接着他又说,“我不是已经把法器戴上了吗?天雷的轰鸣吓不到我了。”
片刻寂静。
他闭上眼,好似又回到那场噩梦当中……四下漆黑幽深,漫无边际,他倒悬在虚空中,只听得一声如龙吟的雷吼,刺目的白光撕破黑暗,猛烈地朝他扑来,仿佛要将他撕咬成一片又一片!
可这终究不是梦。
少年低声道:“冥君,天雷降世的时间间隔是不是越来越短了?它……是不是在找我?”
“睡你的。”
冥君不以为然,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她手上多了一个巴掌大的金色器具,这器具呈沙漏状,却两头空空,古怪到了极点。
她一手捧着沙漏,另一手在不设防的少年后颈处掐了一下,他的呼吸霎时间慢下来,变得悠长有节奏。
他睡了过去。
或者说,昏了过去。
冥君将他挪回了床上,少年只着一件素白里衣,领口有些松开了,但还不够。于是她将领口扯得更开了,露出一片瓷白的胸膛。
她的目光透过肌肤与血骨,看向盘卧在少年左胸处那颗跳动的琉璃心脏。
琉璃心宝光熠熠,光彩夺目。
她的脸上浮现一抹笑,手上动作毫不迟疑,将那具空如一物的沙漏塞进了少年的胸膛,下一瞬,沙漏便与琉璃心融为一体了。
与此同时,冥君切切实实地感到有什么东西从自己的体内流失……
最后看了一眼少年,她大步迈出结界,一个闪身,便出了冥府!
黑云倾轧,雷声不断。
整个世界明灭交替,暗暗亮亮。
……
闪烁的白光刺破银幕,一同落到方渺的眼中,她望着画面中与天雷对持的那道背影,听到意识中的声音缓缓道:「人人都说羽化方能登仙,挨过天雷劫才算是迈过登仙路,可他生而为半神,却又沾染了太多轮回因果。偏偏他肉身魂灵皆不在轮回之中,真要一道雷下来,天上地下,再不能挽回了……」
「说来说去,都是我的过错。」
在震耳欲聋的雷声中,方渺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她说——
「他的劫,我来扛。」
第34章
不知多久, 雷声才消。
曦光穿破黑云,普照在人间,荡起一层层浮光流影。
女人狼狈地坐在云间,她摸了摸变得毛躁的长发, 眉间红印也黯淡了许多, 身上的法衣更是破烂不堪。
她拍了拍焦黑的灰烬,长叹一声:“啊……挨了这么多下, 真是不留情面。”又感叹道, “还好没让玉随来,不然真是再无相见之日了。”
“嵇玄制作的法器‘偷天仪’, 还挺有用的。”
……
方渺被雷光刺得眼疼,半晌才睁开眼, 眼眶还泛着微红, “简单来说,就是他欠老天爷一通雷劈, 但完全扛不住,所以你想方设法拖延……终于在完全拖不下去了的时候,嵇玄炼制出一个可以移换天道规则的道具, 所以你成功上线代打,挨了一顿劈,是吧?”
意识中的声音:「是的。」
方渺问:“那问题解决了吗?”
那声音答道:「显然没有,不然我怎么会在这里给你播放VCR。」
方渺被她微妙地哽了一下, 又听她道:「小随不能出冥府的原因就是满世界找他的天雷劫, 他身上流转的神力属于我,因此雷劫异常凶猛, 这是我带累了他, 不过好在及时拿到‘偷天仪’, 顺利解决了,只是留下了一个弊端……」
“什么弊端?”
声音道:「偷天仪将他和我的因果孽力移换,在短期内,我跟他不能再在一起了,况且……他不需要再留在冥府吸收逸散的魂息了,有弊无益。简而言之,他可以自由地去往任何一个没有我的地方。」
方渺思考了一下,反问:“你说的短期,是多短?”
「嗯……」意识中的声音想了想,答道,「一两千年?」
方渺又哽了一下,顺着冥君的思路想了想,猜测道:“所以,你把他送离了冥府,送到了上三天?还是哪里?”
声音肯定地笑了一声:「上三天。」
方渺又顺着那人的思路想了想,道:“他或许不太愿意。”
声音也道:「非常不愿意。」
方渺:“所以……?”
声音:「所以我决定先哄他开心,再跟他说这件事情。」
方渺:“……”
这时候,银幕中的人已经慢悠悠地回到了冥府。
她换了一身衣裳,头发变得毛毛躁躁的,眉间的红印也黯淡了几分,但她的心情看上去很不错,眸光熠熠,嘴角弯起来的时候,笑意无处躲藏。
路过崖边桃树,她更是饶有兴致地抓了一大捧花瓣,结界已经撤下了,她迈着轻快的步子往殿中走,宫门随她的心意连接着任意一个空间,因而只穿过一道门,她就到了这间熟悉的居室。
薄纱轻摇,宫灯也摇曳。
角落里的檀香升起袅袅的烟,气味沉静舒缓。
少年躺在床上,衣服领口仍旧敞开着,但身上盖了一层毯,正沉沉地睡着。她走近时随手从桌案上取了一柄不足掌心大的远镜,时不时地晃几下,镜面明亮光滑,折射出的光更是熠目,一下下地跳在少年的眉睫之间。
半晌,少年似乎从沉眠中醒来,可意识还模糊着,脑袋侧了侧,头发顺着方向滑落下来,遮住了小半张脸,可恼人的光斑却不肯离开,仍旧一下又一下地咬着他的眼皮。
他支吾一声,缓缓地睁开了双眼,刚要开口说话,“冥……”
就见余光中有一只手扬起来,紧接着白的、粉的桃瓣便扑簌簌地飞过来,大半都撒在了他的脸上头上,也落到他张开的嘴巴里。
少年一愣:“……”
旁边传来两声笑:“嗯?”
少年的唇色很淡,舌头一顶,吐出两瓣花,侧着偏过身,又要说话时,又被一捧花瓣袭击,一时间便忘了自己要说的话。
与此同时,他也清醒过来。
女人退到了殿宇的中央,两臂一展,身后唰的显现出几十套华服来,她扬声道:“来,小随,以后不用穿戴那些丑东西了,来试试新衣服——”
少年看着她惬意的模样,顶着满头的缤纷不说话,视线微微一移,接着就拉起身上的遮盖物,盖住了自己的脑袋,他闷闷的声音从里面穿出来,“饶了我吧。”
他真的不想打扮得金闪闪的。
“来嘛,出门游历怎么能不打扮得好看一点。”女人的声音听起来兴致勃勃的。
话音刚落,少年就揭开被子坐起身来,神情微动,“出门?离开冥府?”
冥君:“嗯。”
少年却不见喜悦,先是迟疑道:“……为什么?”
冥君歪着头,拉长声音笑道:“因为事情已经解决了,再也不会有阻碍了……”她说着,走上前来,手掌抚过少年的头顶,温声道,“以后,你都是自由的了,无拘无束。”
闻言,少年的心却提了起来,昂首问道:“冥君想要跟我一同游行吗?”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眨眨眼,脸上也浮现出一抹粲然的笑,“真好……”
女人忙着从各色华服中挑选出最精美的一件,絮絮叨叨地列举几个仙境,却没瞧见少年注视着她的侧影时,眼中那道快要藏不住了的光。
……
银幕之外。
方渺挠了挠扶手,感觉心口也被猫猫爪抓了好几下,啧声道:“我感觉你要翻车。”
意识中的声音:「虽然你我有别,但本质上,我们还算是同一个人的……」
方渺想起早前她的养崽炫耀行径,重复道:“翻——车——”
不料声音话锋一转,道:「是的,我翻车了,我没有想到小随会同我告白。」
方渺:“……”
声音:「但我拒绝了他。」
方渺:“…………”
声音又道:「毕竟我当时还对他没有那个心思,你懂的。」
方渺:“我醋了。”说完,她猛地一愣,差点惊叫出声,“什么叫当时还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