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未免也太时髦了叭。
她上前两步,男人就后退两步,似是很不想靠近她,接着就要转身走人。方渺眼力好,恍然间瞥见他微红的眼角,以及那两只握得死紧的拳头,心中又是一跳。
她不可思议地想着:他该不会……是哭了吧?
“哎,等等……”短暂的十几年中,方渺要么是在网上冲浪,要么在课上睡大觉,她还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有些惭愧地伸出手去拉那人的袖子,“你是不是……”
不料那人的手臂恰好往后摆了一下,方渺没抓着衣袖,反倒是抓上了他的手腕,骨骼分明,肌肤冰凉。
她立即松了手,接着就发现了自己的另一个疏忽。
她刚刚伸出去拉人的手受了伤,血液还没止住,在人家白白净净的腕子上留下了几个红色的指头印子。
看起来很像血案现场。
方渺‘啊’了一声,举起自己的手看了看,怎么感觉这血流得很快了?难不成划破手指的大动脉了?
那人伫立在原地,没有走。方渺看到他也举起了手,目光紧紧盯着自己那只被血染红的手腕……
一道微风掠过,扬起他脸侧的鬓发,方渺透过银发的缝隙,瞥见他的侧影——好家伙,眼尾更红了!
方渺莫名惭愧,抿了抿唇,一句‘不好意思’还没从嗓子里跳出来,那人便极快地转向方渺,他腿长,一个大跨步就到了方渺面前,带起来一阵轻风,柔柔地扑在了方渺的脸上。
这风沾染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
约莫是男人身上的气味。
挺好闻的。
不知道是什么牌子,有点想买。
方渺满脑子胡思乱想,还流着血的手被男人握住的时候,压根就没反应过来。
她身形娇小,整个人一下子被他的影子笼罩住了。
方渺缩了缩脖子,一句话脱口而出:“我不是故意的啊,别打我。”
男人愣了愣,仍是垂着眼,捏着她手腕的动作却放得更轻了。他没有打方渺,反而掏出了一方浅青色的丝绸手帕,很仔细地将流淌到她指缝、指尖的血擦拭掉了。
方渺霎时间呆愣在原地,脑袋宕机。
擦了血,男人又将丝绸手帕叠成细长状,绑在了伤口处,打结时,指节弯曲,形状极好看。
他打了个精致的蝴蝶结。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方渺真的觉得血一下子止住了,她微仰着头,眼也不眨一下,注视着男人的下半张脸,只觉得这位帅哥真是人美心善。
方渺:“……”
但是,帅哥你为什么还不放开我的手?难道真的要跟我手拉手走上禁断之路吗?
我真的只想做一个安分守己的米虫小寡妇啊!
万万没想到,他将方渺的手翻转过来,摊开她的手掌,食指在她的掌心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一行字——
“以前有谁打你吗?”
方渺立刻抽回手,语速忽然变得很快:“没有喔。”
说完,她绕过男人,快步朝西院走去。
在转弯的前一秒,方渺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男人还站在原处,仍旧低着头,死死盯着自己那只脏污的手腕。
方渺很快穿过了这道回廊,她转回视线,也落在自己缠着丝帕的手掌上。
掌心还在阵阵发麻。
院墙隔开了两人,因此方渺没有看到男人喉头不住地滚动。
好一会儿,他似乎终于按耐不住了,偏着头,将手腕举到了唇边……
第5章
◎艳鬼还是水鬼。◎
行至半路,方渺迎面遇上一个中年女人,看着四五十岁,手上提着一个食盒,脸上出了几滴汗,眉眼中似乎有些焦急。
见到方渺后,她长吁一口气,凑上来小心地说话:“夫人,原来您在这里……实在抱歉,厨房里有些事情,我来得有些迟了。”
回了西院,女人领着方渺到了另一个屋子,很是麻利地打开食盒,将一盘盘色香味俱全的菜肴摆上桌,嘴里说着:“您喊我一声萧姨就好了,这些日子就由我来照顾您。”
摆完菜,她作势要离开,还要将门关上。
“啊……萧姨,”方渺坐在桌边,雕花木椅华贵沉重,她坐在里面显得人小小的,“有医药箱吗?”
闻言,萧姨一愣,像是把方渺当成了一件珍贵易碎的物品,连忙紧张地问道:“夫人,您受伤了吗?”
片刻后。
方渺得到了一个小医药箱,还有她心心念念的wifi密码。有了网,她整个人都精神了起来,两眼放光,兴冲冲地扒了两碗饭。
萧氏的伙食太好,她打了个饱嗝,心里很是满意。
饭后,方渺自觉戴上面纱,开始处理伤口。
她伤的是右手手指,丝帕缠着她的四指,一点也不影响她吃饭。方渺举起手端详片刻,这蝴蝶结打得很漂亮,但丝绸质地光滑,已经有些松了。
她揪着一个角,轻轻一拉扯,手帕顿时松开,落在桌案上。
方渺手上还残留着些许血渍,随着时间的流逝,已经变成了红褐色,伤口处结了几个浅浅的痂。
她将双手浸入水盆,打算稍作清洗再上药。
卧室内,水声轻响。
这时候,方渺的目光落在桌上躺着的那块丝帕上。
浅青色的帕子被污了小半,或深或浅的铁锈颜色很不讲道理,在上面染出极为刺眼的不规则图案。
方渺将它拈起来,一同浸入水中,两手轻柔地搓着。很快,血污变成了很淡的粉色印记,就再也洗不掉了。
揉搓中,方渺发现丝帕的一角绣了小片竹影,形态自然生动,一个名字隐藏在竹叶之间,毫不突兀。
她推开小窗,将拧干的丝帕撑开,迎着日光,轻声地读出了那个名字:“萧……玉……”
“萧玉随。”她又念了一遍。
这是那个银发帅哥的名字吧?
怪好听的。
晾起手帕,涂了药,忙完这些事,方渺彻底闲了下来。
萧姨住在西院的一个侧屋里,随时听方渺差遣。方渺要什么,她就拿来什么,问什么就答,态度十分谦卑,方渺却觉得不太舒服,只觉得她看过来的眼神太过小心翼翼。
跟接她来萧宅的司机一样,眼神里满是敬畏、好奇……却不敢靠近。
那是一种藏得很沉的恐惧。
怎么了?她要嫁的死鬼老公是什么重量级人物吗?还是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才嘎了?
幸好方渺也不是来交朋友的,她本就是替嫁之人,也不想跟萧家人靠得太近,跟萧姨保持距离才是明智的做法。
午睡前,方渺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倚着门扉,问出自己非常好奇的一个问题:“对了,萧姨……”
“我在街上经常看到摆在外面的神龛,”她打了个哈欠,抬手掩去眼底的生理性泪水,“你们是在供奉哪一位……神仙吗?”
关于神龛,蓉城的生活论坛里众说纷纭,没个结论,最为人所接受的说法就是养小鬼,由于萧氏家大业大,传着传着,变成了供奉鬼王。
萧姨听她这么说,脸上的表情顿时充满了敬意,她犹豫了几下,轻声说:“是萧先生。”
方渺:“……?”
这跟没说有什么区别?
方渺又问:“我在这里好像没看到神龛?”
“在的,”萧姨声音更小了,怕被人听见一样,“萧先生就在这里……”
方渺有些凌乱,仿佛看电影遇到谜语人不说人话,于是她也打起谜语:“那个……你们都有叠纸吗?”她边说边比划着,“就是小小的,红色的纸?”
萧姨被问得满头雾水,方渺也不敢详细地说出自己往神龛里塞东西了,好像还拿到了回礼,这个话题便草草结束了。
想起那几个不翼而飞的小东西,方渺心里有几分失落,她还挺喜欢的呢。但很快,她就沉浸在手机游戏中,无暇去想这些了。
晚饭也是萧姨前来送餐,方渺一个人吃。
整个院子里就她们两个人,萧姨很安静,没事不会跟方渺说话。方渺也不多话,精力都放在手中那一方小小的屏幕上。
天色暗沉,山风呼啸。
她抬起头,细长的颈子扭动几圈,放松酸痛的肌肉,对着小窗外的那轮弯刀月,想着:方子清已经顺利出国了吧?
接着,方渺打开各个通讯软件,浏览了一遍,信息欻欻欻地冒出来,就是没有方父方母的来信。
看来是一切顺利咯?
梁许的顶置头像亮着红点,积攒了十几条未读信息。
方渺点进去看了一遍,看着看着,突然有些难受。
最后一句赫然写着——
[你就没有想过自己的未来吗?]
当晚。
方渺躺在古色古香的大床上,没有梦到未来,却梦到了很多年前的往事。
那时候,方渺还是一个路都走不稳的幼童,跟大自己六岁的姐姐方子清关系很亲密。
方子清给她喂饭、带她洗澡、陪她睡觉、为她讲睡前故事。方渺几乎是被姐姐带大的,对那对不着家的父母都没这么黏糊。
后来方渺更大一些了,也这么问过方子清:“姐,爸爸妈妈在哪里?”
方子清升了初中后变得很文静,眉眼温柔,把她抱到大腿上,说:“爸爸妈妈要赚钱养我们……渺渺陪姐姐写作业好不好?我们都要认真学习,给爸爸妈妈争光,这样他们才会开心啊。”
书桌上摆着台灯,暖黄色的灯光披落在这一大一小的头顶。方渺看着姐姐提起父母的表情,第一次意识到……她跟自己一样,也还是一个小孩子。
可她落在自己脑袋上的手掌,是那么的温暖。
那天,方渺记住了一句话,要好好学习,爸爸妈妈才会开心。她偷偷地在心里进行着等量代换:爸爸妈妈开心,姐姐也会开心。
她想要所有人都开心。
万万没想到,最终确是……背道而驰。
十二岁那年,方渺站在领奖台上,台下掌声雷动,她的父母坐在台下,脸上摆满了虚荣而骄傲的笑容,两双眼睛紧紧地盯着她,教她喘不过气来。
方渺举着奖杯,被灯光环绕,她面上有些无措,视线在人群中一存存地寻着……良久,她的眼睛亮了起来。
方渺看到了自己的姐姐,她笑了起来,兴奋地朝姐姐挥动了一下手中的奖杯。
下一刻,站在阴影中的方子清,朝她投来了一道怨毒又扭曲的目光。
……
“轰咔——!”
漆黑的夜幕被一道惊雷划破,随着一声震破天地的巨响,天穹被撕扯成无数个片状碎块。
黑夜被雷光驱逐,一瞬间宛如白昼。
萧家宅院背后是一片广袤的山林,也一同被映成了惨白的颜色。
漫天的雨雾掉下来,击打着叶片,发出躁人的声响。
又是一道雷!
比前面一道还要亮,还要响。
刺眼的白光再次将天地照亮,也将山林深处的一抹人影照亮了。
萧玉随沉默地站在一片墓地前。
放眼望去,一块块墓碑林立,雨水冲刷着灰白色的外皮,流淌过碑上的红色字体……它们如同一个个幽灵,静悄悄地站在那里与他对视。
每一双眼睛都透出浓烈的怨恨,仿佛在对他发出尖锐的质问。
为什么——!
为什么啊,二郎……
为什么要杀了我们!
方渺猛地睁开了眼,额角的发丝微微湿了。
她坐起身,惊魂未定。估计是初来乍到,她不大适应,一晚上断断续续做了好几个噩梦,梦到最后……方渺仿佛看到有无数道人影逼近她,将她压得喘不过气来。
屋外大雨滂沱,雷电交加,嘈杂得不像话。
方渺戴上了蓝牙耳机,点开音乐软件,随便选了一个歌单。
不知道什么时候,屋子里飘进来一股带着土腥味的水气,方渺嗅了嗅,发现是她下午晾晒丝帕的时候开了窗,睡前却没有关严实,被风吹开了一条细缝。
她下了床,蹬着拖鞋去关窗,两只手刚抚上窗沿,外头又是一道令人胆寒的闪电,冒着蓝色的火焰朝天地重重挥下一鞭!
冷光将屋外的景象映得很亮。
方渺看到了一个浑身湿透的人,他宛如一抹孤魂野鬼在廊道中游荡,漫无目的。
哪怕只是一瞥,方渺也认出了这人。
是白日里见到过的那个男人。
银色的发黏腻在他的侧脸,藏不住那精致的下颌线,身上的墨绿衣衫浸透了雨水,颜色显得更深了,像是泼满了浓稠的墨汁。
除此之外,他整个人都是白色的。
这时候,方渺的耳机里传来一声‘蓝牙已断开’的提示,卧室很大,她的手机正躺在床头,跟她距离太远,就这么断了连接。
除却雷雨声,屋中陡然响起一曲节奏感十足的夏日摇滚,与这空寂的夜格格不入。
雨中的人影突然一滞,恰好站在了西院拱门外的位置,从方渺的方向看过去,他好似被那道圆弧框起来了,单独成画。
他好像看过来了。
雨幕似是一道帘子,模糊了人与景,方渺想起自己还没戴面纱,连忙抬起一只手遮住下半张脸。
睡衣的袖子很宽,足够用了。
这雨下得这样大,他应该没看清吧?方渺想着。
没想到那人慢悠悠地踱步过来了。
方渺将窗缝掩上,只露出一只圆溜溜的眼睛。她朝外看,看到男人已经站到窗外的走廊上了,浑身湿哒哒地往下淌水。
不知道更像艳鬼,还是更像水鬼一点。
他敲了敲窗门。
方渺只把窗子推开了一点点,就见这人伸出一只手指,用雨水在窗沿上写字,湿润的字迹金钩银划,分外好看,只是水渍很快晕染开,失了意境。
他问:[又做噩梦了吗?]
方渺遮着脸,没说话,只是疑惑地歪了歪头。
她发现了……这人跟司机与萧姨不一样,看向自己的眼神没有敬畏与恐惧,而是充满一种……怎么说呢,好像是在看小辈的眼神,有些慈祥。
明明看起来比她大不了几岁。
应该还是读大学的年纪吧?
方渺不回话,他也只是静静地偏头看着她。屋子里的灯很亮,明晃晃的光被窗框裁成一小片,覆盖在他的身上。
他的睫毛也湿得彻底,有几粒极小的雨珠挂在上面,随着他眨眼的动作往外一滑,不舍地牵扯着尾部,才悄然落下来,顺着他的脸颊流淌至下颌……
方渺余光瞥见那方晾干了还没有收起来的丝绸手帕,连忙抓起来,塞进他搭在窗沿边上的手中:“擦擦。”
这本来就是他的东西,他却朝方渺很礼貌地一笑,眉目如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