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州城不知何时响起了婉转琴音,慷慨激昂,配合着周围弥漫而起的黑气更显出几分悲怆,那是首镇魂曲。
楚阑舟愕然回头,看到了正抚琴的宴君安。
宴君安立于石上,如玉山之将崩,浑身洁净无瑕,出尘不染。
那是整个汴州唯一的一抹白。
与她泾渭分明。
楚阑舟看着他眼眸中的担忧,缓缓闭上了眼。
她在半空中脱力倒去,就像是一枚被折断的纸鸢,直直坠入了身下诡谲的魔气深渊里。
古琴弦断,发出声悲到极致的哀鸣。宴君安的眼看着楚阑舟的身影消失,瞳眸缓缓睁大,几乎想也不想就拔出了插在怀中的君子剑。
君子剑激起青色剑气直直冲着魔气袭去,这其中凝聚着宴君安身为剑尊的全力一击。只一剑便犹如摩西分海般将魔气漩涡劈成了两半。
“宴,宴……”季承业目睹了全程,伸着手指结结巴巴喊了出来。
宴君安收起剑,只轻轻扫了他一眼,毫不犹豫直接跳入了魔气之中。
前后不过几秒的功夫,魔气在他劈开的下一秒就恢复如初,又变回了狰狞恐怖的漩涡,仿佛刚刚发生的这一切都只是他昏过头之后看到的错觉。
可岸上的人却不见了踪影。
……
黑气弥漫,宴君安被魔气裹挟其中,五感都被缓缓剥夺,宴君安看不清楚阑舟落在何处,只能凭借本能伸手想要摸索出来。
他仿佛堕于噩梦之中,梦里宴君安反复寻觅,费尽心机也才找到一小节
截不完整的枯骨。而今日的宴君安伸手,却碰到了一截温热的东西。
温热的,还带着脉搏的,楚阑舟的手臂。
那手臂反客为主,居然还使了一个擒拿术一把将宴君安拽了下去,自己则趁机贴到了宴君安的后背上。
宴君安微微皱眉,就听到耳边传来一句低语:“我赢了。”
脆生生的女声中带了点笑意,听语气还很骄傲。
魔气没有暴动,全都是受楚阑舟本人的指使缠在宴君安的身上眼上,甚至还想撬开宴君安抿得死死的薄唇把魔气化成的小触手插进去。宴君安不过进这魔气漩涡里一小会儿就彻底失去了原来整洁的样子。
宴君安抿着唇一言不发,只是身周发出些冷淡的剑气,魔气委委屈屈躲开,给宴君安的口鼻眼腾出了距离,其中负责嘴巴的那部分格外犹豫。
宴君安冷着脸扫过被魔气蹂躏得格外凌乱的流云衣,还是没有开口。
楚阑舟偷袭得胜,就是想看宴君安的反应,等了许久却都没有得到答复,她皱了皱眉,终于没忍住垂下头询问道:“你怎么了?”
……
第138章
汴州城内枯骨前。
一黑一白两个人影矗立对峙着, 相隔两端,犹如天堑。
那道黑色的人往前挪了挪,白色的身影却往后退了退。
楚阑舟她厚着脸皮又往前度了两步, 想去拽他的衣袖, 又被宴君安躲开, 只得在原地小心翼翼戳了戳旁边的宴君安:“你哭啦。”
“你真的哭啦。”
宴君安遮着脸, 语气平静:“……没有。”
嘶,不好哄啊.....
好在楚阑舟最不要的就是脸面,小时候就嘴甜擅长哄好了一堆叔叔婶婶哥哥, 到了现在也深谙哄好师兄的法则, 眼看宴君安不理她,她几乎是一点犹豫都没有,果断闭上眼睛往后一倒。
冷香萦在耳畔,她没有落在地上,反而落在了某人温热的怀抱之中。
她抬起头想要看他的脸, 宴君安却扭过头, 长长的墨色发丝遮住了楚阑舟的眼睛,让她看不见宴君安的神情。
楚阑舟倒也没撒谎,魔气消耗太大, 她确实有些乏力, 但也没有到站不起来的程度。
这点小毛病她以前会忍,今日却一点忍耐的心思都没有了,反而还在小声哼唧扮可怜:“啊, 没有力气了,要摔倒了, 要师兄背背才能起来.....嘶,疼!”
她被重重咬了一下鼻尖, 不敢开口了。
发丝随着动作被风吹开,宴君安正在瞪她,薄薄的唇抿着,眼眶微红。
夭寿了,怎么这么可爱。
楚阑舟捂着心脏,把自己瘫成了一张饼。
气鼓鼓的宴君安实在少见,楚阑舟活那么大年纪也没见过几回,上一次见这样的宴君安还是她初成魔尊的时候,宴君安来兴师问罪,他们立场不和,最后自然也是分道扬镳。
这一次,小魔尊却趴在宴君安的背上,揉了揉被咬疼鼻子,兴高采烈给他指路:“那边是我的墓。”
楚阑舟爱热闹,不像旁人喜欢把墓设在僻静处,而是设在墓堆里,硬和豹军的那群人挤在一起。
宴君安轻轻抬手,指尖划过那座碑文,历史的尘埃如轻纱将她的名姓重重掩埋,在他的擦拭下逐渐显现出来,重登天日。
楚阑舟看着宴君安摹画自己名字的指尖,不知怎得觉得有些脸热,小小声替自己辩解道:
“......又不是人,我原本不想立碑的,可杜若说,人得有归处,我拗不过她......但是,我的归处不在这里。”
楚阑舟的声音越说越小,到了最后几乎变成了气音响在他的耳边。
她羞极了,悄悄把脸埋在了宴君安的后背上。
落地归根,人死后会留下白骨,再厉害的魔尊仙君死后也不过只是一捧灰烬,须弥便会消逝在天地间,所以凡人在乎碑文墓地,仙人在乎的却是魂灯。
可百年之前,魔尊就把自己的魂灯给了一个人。
真心却最难遮掩,她话中含义说得极为隐晦,一句话转七八个弯子,遮遮掩掩,躲躲藏藏,却也掩饰不住,彻彻底底展露在他面前。
旧日回忆与今日的对话交叠,这份真心早在时光的沉淀下化为利刃,刺得他的心下一片鲜血淋漓。
宴君安明明还在生气她之前的事,到了如今,哪怕知道这是魔尊有意卖惨,却哪还能气得起来。
感受着背上那人又在悄悄观察自己,他将楚阑舟放了下来,对上了她藏在发间含笑的视线。
拿自己做饵算计,真是长进了不少。
宴君安恨得咬牙切齿,却悲哀的发现自己并没有什么对付她的法子。
打不得骂不得,磕了碰了都得捧在手心里慢慢的疼。尤其是在意识到她在小心翼翼讨好自己,哄自己开心之后,原则更是早就倒戈,胸腔里那颗心脏都在微微胀痛,恨不得立即跳出来也将自己的真心剖给楚阑舟看一看。
万方的光辉交相掩映,漫天星幕交织成了一张巨大的网,流银泻辉。宴君安的眸中也是同样一片耀眼的星河,楚阑舟盯着他的眼睛,又看了看旁边还立着的自己的碑文,忽然升起了一种怪诞感。
就好像自己已经死了,现在不过是一缕幽魂,而宴君安还守在自己的墓前.....
春分给她看的杂书实在是有点多了。
楚阑舟脑子里一下就回想出了好几种书里写过的场景,在脑内悄悄带入成宴君安的脸,没忍住咂了咂嘴。
“在想什么?”
冷不丁被发问,楚阑舟下意识回答出了内心真实想法:“人要俏,一身孝。”
空气骤冷,楚阑舟终于反应过来,想要再找理由找补已然来不及,楚阑舟眼睁睁看着宴君安的眼眸微微睁大,浅薄的绯色和怒意一起蔓延上他的脸颊和眼眸。
楚阑舟刚想道歉,就被堵住了嘴唇。
暗色的屏障于无声中升起,宴君安当真是被自己气狠了,楚阑舟只觉得自己的口腔中都是一阵血腥气。
无边夜色铺陈在他的眸间,粘稠带着不可言说的爱与欲,像是前些日子的那场永无止境的夜色,她被囚于方寸之间,想要挣脱却不得其法,墨色长发犹如囚笼,无边无际,伴随呼吸起伏着,像是海浪,又像是蔓延出的根系,将人缠绕其间,无法分离。
星光之下万籁俱寂,宴君安轻轻吻着她的额发,声音犹如幽谷清泉:“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1
“嘘。”楚阑舟低笑了一声,伸出一只手指,抵住了他的嘴唇。
百年光阴,对仙君而言着实是一种短寿的诅咒了。
宴君安却没有如楚阑舟的愿,他握着楚阑舟的手,将它贴到了自己的胸前:“……可阑舟,我不想再等了。”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心跳连成一片,方寸之地间,彼此的呼吸声相互交错着,只需要抬眼便能看见对方低垂的眼眸,还有染着露水的长长睫羽。
楚阑舟轻轻叹了一口气,终究是没有再做阻拦。
汴州的风素来冷冽,狂风卷起沙土,吹散了碑前的尘灰。
楚阑舟的名字之下,又添上了一道新名。
……
念虚宗,执法阁密牢。
“师兄,到底发生什么事了?煞气不是早就.....”
“闭嘴,我哪里知道,没看长老们正在审吗?”
穿着宗门校服的小弟子顺着师兄的目光望向被围的水泄不通的执法阁,撇了撇嘴,不说话了,半晌后才小声道:“师兄,我们.....会死吗?”
师兄的嘴唇颤抖了片刻,终究还是握紧了手里的剑,低声道:“师尊师叔们都在,没事的。”
他说这句话的迟疑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小弟子虽然没有经历过煞气,但书读得多了,自然晓得煞气的可怖之处。他抖着嗓子想要向师兄询问出一个准确的回答,却看师兄烦躁地打断了他的话:“谁知道那些世家会不会救人,死的不还是我们这些没名姓的弟子。”
他的声音压得很轻,显然还是害怕门里那些世家权贵们的,但他敢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这句话,显然已经是不满到了极点了。
世家沆瀣一气,安定的时候就没把他们当成人过,更何况是现在这种危难的时刻。
是,曾经是有世家还愿意护着他们这些实力微薄的修士。
那位念虚宗的弟子看着忙成一片的念虚宗,知晓现在整个修真界怕不都是这种情况,叹息道:“可楚家人,早就死尽了啊......”
他也不是不愿舍身取义之人,念虚宗宗门自有门规,他们又是执法阁弟子,比普通弟子更加知晓责任的重要性,只是一想到自己是为了这些尸位素餐的世家去死,终究是觉得有些不值。
“那些猪狗有什么好护的?楚家心甘情愿护着那些猪狗,都是咎由自取。”一句嘲笑声自身后响起,念虚宗两位弟子抬起头,正巧对上了一道讥嘲的视线。
是刚刚那个在会上侃侃而谈的世家。
当时他们也在场,亲口听到此人在台上侃侃而谈,说楚家灭族只是小事。
他们虽然不支持楚阑舟的所作所为,但更厌恶此人。
小弟子年岁太小经不住事,他的师兄拱手行礼,而后道:“还请阁下慎言。”
“呵.....慎言?”那小世家嫌弃地一摆手,在身上掸了掸灰,似乎和他说话是多么肮脏的事情一般,“不过是个外门弟子,怎么,你也配这样和我说话?”
师兄握紧了拳头怒视着这个人,此人也没有多显赫的家世,不过是借着襄州水患的生意和穆家攀上了关系,正是春风得意节节高升的时候,但在他看来,不过是一条只会吠叫的狗而已。
小弟子生怕他们真的打起来,怯生生拉了拉他的袖子,低声劝道:“师兄,别再说了.....”
但哪怕再不堪,也的确是现在的他们开罪不起的。师兄还有理智,低下头打算离开,那世家人却不依不饶,道:“怎么,我哪里说错了吗?楚家死绝了,就剩下一个楚阑舟,但那又能怎么样,你还想指望那魔头救世不成?”
他话音落下,就看见身前两个小弟子忽然停在原地,面色惨白,看他的目光里夹杂着极度的恐惧和害怕。
世家人很满意他们此时的目光,正想大肆嘲笑,却在他们的眼眸中看到了别的东西。
那是一双灿若鎏金的眼睛,但那瞳仁深处却涌动着无尽的疯狂和阴鸷,让看到的人自然而然便会生出恐惧之心。
他张了张口,正想说话,却发现自己再也发不出声音了。
“啊.....!!!”温热粘稠的鲜血溅在身上,小弟子看着坠地的头颅,正要张嘴大喊就被自己的师兄狠狠捂住嘴巴。
那世家人来不及说一句话就倒了下去,秦星原扛着刀,此时就站在他们的身后,脸上身上也沾染了血,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仿佛刚刚杀人的举动与他无关一般。
那位师兄浑身抖如筛糠勉强叫了一句家主,跟在他身边的小弟子却早就吓得跪在了地上。
世家各有各的可怖之处,但这些修士们最怕的还是秦星原。
他就是个没有理智的疯子,招惹其他世家或许还有活路,招惹秦家,就得做好被疯狗撕咬到死的准备。这也是秦家虽然式微,却真没有多少人敢去落进下石的原因。
秦星原冷淡地扫了一眼倒在地上的那句尸体,随手收了刀,唇角的讥嘲毫不掩饰:“让她救你这种人,确实太委屈。”
原先跟在那世家人身后的小厮们吓破了胆,眼看秦星原走远,又害怕被问责,只能哆哆嗦嗦上前阻拦:“大,大胆,你知不知道你杀的人是谁.....你你你你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
秦星原脚步一顿,冷笑轻嘲:“你们也想跟着一起吗?”
这里的动静闹得实在是太大,不少念虚宗弟子以及参与大会的世家子弟相继朝着这里聚集而来,秦星原微微凝眉,眉宇间一片不耐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