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赵泠身影颀长,窄腰挺拔,施施然回礼。
栀子灯下,恰好照出赵泠他那分明的下颌线,面若刀削,眉眼间俊朗而疏离,眼眸深邃若幽谷,仅仅靠着这张卓然的脸,他只微微作揖,就能作出气度不凡的姿态来。
探花郎不愧是探花郎,旁的不说,这张脸倒是赏心悦目。
眼看着赵泠和曹珏两人要往她这边望过来,吴之筱脚下旋即往后退几步,打算找个隐蔽的地方躲一躲再说。
吴之筱知临州通判以来,没少得罪临州的那些大户,其中就包括曹家。
但得罪这些人其实不是她的本意。
通判一职,说是监察知州,防止知州一人独断,专擅作大。
但吴之筱这个通判做得憋屈。
赵泠不想得罪的人,她就得去得罪,赵泠不想做的麻烦事,她就得去做,赵泠不想说的话,她就得去说。
是是是,这些憋屈也确实给她带来了那么一丢丢好处。
比如说,她因得罪临州那些占地屯田的大户,而被临州百姓称赞为官清廉,因诸事亲力亲为,被临州官场的各路清流称道,因敢于直言、痛击权势,而被临州那些文人称颂。
但他娘的,这些都是被逼的!
她吴之筱压根就没想当什么人人称道的好官!初入官场,人设就立得这么清高,到时候还怎么堕落?
不堕落的人生,还有什么意思?
第4章 4 .小心狐狸勾了魂
吴之筱提起罩纱灯放到嘴边吹灭,然后缓缓迈步,悄然转身,往一墙角挪步去……
何曾想,赵泠这厮,居然抬起了头,扬声冲她道:“吴通判,这都快宵禁闭坊了,你还要出门啊?”
声若山间潺潺清泉,还故意拖长了音调,好像真的是恰巧看见她,恰巧看到她往坊外走,恰巧多嘴一句,关心关心她。
其实他那双深邃的眼眸盯着鬼鬼祟祟的吴之筱许久了,就像盯着湖面浮草下闪躲的鱼,紧紧盯着,却故作不在意。
吴之筱觉得当场判赵泠斩立决都不算冤枉了他,在自己心里,赵泠已经被凌迟很多遍,此刻又凌迟了一遍。
“我道是谁呢?”曹珏站在赵泠府门前,转过身来,远远地拱手作揖,堆着笑道:“原来是吴通判啊!曹某见过吴通判。”
曹珏既已看到了她,还作了揖,虽知他这笑不怀好意,但伸手不打笑脸人,吴之筱也不好明着拂他面子,深深沉了一口气,快步走上府门前去,狠狠剜了始作俑者赵泠一眼。
赵泠略过她瞪过来的白眼,眼神示意身后小厮,两个小厮便走上前来,将吴之筱手中提着的罩纱灯与食盒接过。
吴之筱站在府门前,给曹珏草草回了礼,又随随便便给赵泠平身拱手作揖,咬着后槽牙,挤出一丝笑意。
“赵!知!州!”她道。
赵泠着一身深青色家常圆领锦衣外袍,玉带束起窄腰,就这么看着吴之筱敷衍的模样,也不恼,轻哂一声,对吴之筱拱手回礼。
“吴通判。”他道。
一位知州一位通判,站在府门前,对视半晌,气氛凝霜。
一旁的曹珏见状,忙从袖中取出一张拜帖来,双手递给吴之筱,笑道:“小儿周岁生辰宴,还望吴通判不嫌弃,给曹某一份薄面,赏个脸,届时吴通判若是得空,就到寒舍喝一杯薄酒,可否?”
可你大爷的可!!!本官冒着性命危险给你薄面?你丫的,你当你是谁?!!
吴之筱在心里暗暗撕喊道。
曹珏下个月要给他那满周岁的儿子办生辰宴,他儿子,也就是曹家长孙满周岁的生辰宴,定是极隆重盛大的。
曹家广下拜帖,将临州城内有权有势和有钱的都请去了,以突显曹家家富势大,声望甚高。
临州城里,有权有势的,知州赵泠和通判吴之筱自然是首当其冲。
上个月,这拜帖就往吴之筱府上送来了,被她退回了好几次,曹家仍锲而不舍地送来,后来曹珏更是亲自登门,非要给她送来拜帖,不送到她手上誓不罢休。
吴之筱只能故意不露面,只要不露面,就当做不知道,等到躲过了他儿子生辰那一天,这事便可了了。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曹家请的那些人,包括曹家在内,大多都是她得罪过的。
她脑子清楚得很,这生辰宴,别人去,那是生辰宴,她去,那就是妥妥的鸿门宴啊!
她没立志做什么汉帝刘邦,何须舍命赴这鸿门宴?
不等吴之筱开口,赵泠就说道:“吴通判前几日还说要给令郎备礼呢,她自然是要去的。”
谁说要去了?谁说的?谁说备礼了?
吴之筱白了赵泠一眼,这厮自己要结交那些商贾大户,还非得拉上她作掩护,虚伪!
她欲要回绝曹珏,道:“曹公子,吴某近来公事缠身,实在是……”
“吴通判身为临州守令,为了公事废寝忘食,曹某确实不该叨扰。”曹珏面露失望道:“是曹某身份卑微,僭越了,自以为能请得动吴通判这尊金佛,实在是不自量力了些。”
曹珏以退为进,吴之筱此时再拒绝,就是当真把曹珏当做身份卑微之辈,不给曹家脸面。
平时得罪归得罪,明面上还是不能撕破脸。
吴之筱蛾眉微蹙,拳头紧捏,只觉得棘手得很,头皮发麻。
而赵泠就这么站欣欣然的在一侧看她一脸为难,神态自若,目光深深,完全没有上前解围的意思,对这一幕似乎喜闻乐见。
吴之筱眼眸一转,抬起眼来,讪笑道:“曹公子,这天色将晚,家中还等着吴某回去,你与赵知州似还有要事相谈,吴某就不多打扰了。”
连罩纱灯与食盒都没拿,脚下就要走为上计。
溜得不快,总有意外。
“吴通判急什么?”
赵泠横手拦住她的去路,道:“曹公子这拜帖,本知州都接下了,吴通判却觉得烫手,难不成吴通判的官威,竟比本知州还大?”
微微俯身,在她耳边幽幽道:“看来,本知州得再往吴通判年末考课的评议上,添上几笔……”
吴之筱脸色一变,旋即挤出“和善亲民”的笑,不等曹珏反应过来,就从他手里一把扯过那拜帖,还笑道:“曹公子如此盛邀,吴某却之不恭,却之不恭!”
曹珏愣了一会儿,忽的才抚掌道:“吴通判肯屈尊赴宴,乃鄙人之荣幸啊!”
言毕,生怕吴之筱反悔,连连躬身作揖,忙打道回府去了。
“赵子寒,你想去就自己去,你非拉着我一起和你同流合污,你觉得这样合适吗?合适吗?!!!”
曹珏一走,吴之筱就拿着那拜帖往赵泠肩上拍去,气得杏眸圆瞪,双手抱胸,两颊鼓起。
赵泠淡淡道:“若是在你考课评议上添几笔好话,吴通判是不是就觉得合适了?”
她脸上立马雨过天晴,笑道:“再合适不过了。”
眼眸笑成弯弯的月牙,越过他,接过他身后两位小厮递过来的纱灯与食盒。
真是没骨气!!
她一靠近,赵泠的鼻尖便萦着一缕淡淡的御前香的香味,他淡淡睨了眼前人一眼,沉着脸道:“又往安阳公主府上去了?”
语气虽也是淡淡的,却不若平时那般疏离清冷,暗含着一丝丝责怪,却不是平时那种公事公办的斥责。
更像是朋友之间的好意劝诫,还有些许无可奈何的情绪在里面。
他不是第一次这样和自己说话。
吴之筱发现,如若说的话只有自己和他听得到的时,赵泠的语气便不自觉地变成这样,会放缓放软,变得温和,像是深交多年的朋友一般。
这种时候,类似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吃了些什么的家常话,他都会和她说。
他每一次这么和自己说话,吴之筱都忍不住心颤一下,肺腑都酥酥麻麻,也不知是何缘故。
为此,她还纳闷了很长时间。
赵泠对自己这种莫名其妙地态度,难道是为了——诱惑她?
在理在理,非常在理!!
吴之筱自觉想清楚后,定了定神,呛声道:“本官去了公主府又怎样?赵知州管着州衙诸事外,还管着本官去哪儿啊?”
赵泠又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低声问了一句:“见着周楚天了?”
声音仍旧是温和的,细细咀嚼,似乎还有些淡淡醋意,怪暧昧的。
吴之筱莫名有些不耐烦道:“见着了。”
随口回他后,便转身往石阶下走。
赵泠那低沉沙哑又带着醋意的嗓音太过撩拨人心,生怕再迟一步,她就会陷入他的诱惑之中。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皮相皆是虚妄,皆是虚妄。
赵泠低着头,用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理了理腕上窄袖,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挑眉淡淡看了她慌慌忙忙离去背影。
忽的想到了什么,抿唇轻笑,又恢复了平时的调侃和冷嘲热讽,冲她道:“吴通判,天黑露重,小心些别摔着了。”
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笑起来,总有一种意味不明地感觉,深潭般的双眸里,好像藏着什么别的心思似的。
让人忍不住想要探寻。
吴之筱头都没回,继续走下石阶,冷笑道:“赵知州,天黑露重,小心别又被哪家伎馆的狐狸妖女勾了魂去。”
赵泠眼睫垂下,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往府里走去,命小厮关上府门。
吱呀一声,府门合上,咔哒落了锁,从府门一道狭窄的缝隙中,能看见她黑暗中逐渐远离的单薄背影。
夜风萧瑟,卷起落叶几许。
州衙的值班门子敲着梆子,没过多久,衙门漏刻“昼时”已尽,砰砰砰,擂响六百下闭门鼓,响彻整个临州内城,携裹着深秋里的冷风,幽远而苍茫。
第5章 5 .对他根本没有情意
东角门外挑起糊纱的栀子灯,吴之筱自东角门进府,门房老伯早早打开门候着她进府,冲着府内高声唱喏。
“通判回府!”
话音落地,她已进了府门内,径直往内院走去,贴身服侍的婢女坠珠到跟前来,顺手接过她手中的食盒与罩纱灯,将食盒递给身后的厨娘,道:“拿去厨房热过再端上来。”
厨娘接过食盒后,应声退下,吴之筱才开口问坠珠道:“今日阿姊在府里可还好,你看着她脸色怎样?心情如何?今日喝过药没有?”
她阿姊吴之璃身上一直不大好,在家里就时常用药养着,来了临州,水土不服,更得花钱选好药给她服下,这病若是养得好,平日里倒没见什么异常,若养得不好,总会咳嗽心闷,喘息不匀。
坠珠领着她绕过长廊往内院去,笑道:“二娘子在府里都好,早晨用过药,精神很好,还拉着婢子们在院中荡秋千呢,现下在屋里温甜羊奶。”
说着话时,从袖口中拿出一个温热的手炉递到吴之筱手里。
廊檐下的紫竹幕帘半卷,悬着的纸糊栀子灯飘摇,光影恍惚。
吴之筱走入内院,点头道:“这就好。”
内院中,各个屋内都点起了灯,家中的烛灯淡黄,虽不是很亮,却总是会带着淡淡暖意。
你看,墓地里的磷火再怎么亮,都没有暖意,冷飕飕的。
“一个女孩子家,虽说当了官,也不该不知夜里危险,这么晚才从外面回来!你经手这么多夜里行凶的案子,自己却不知注意些。”
这声弱弱的,虚虚的,有气无力,听着很柔和,但却呛人,从屋里悠悠传来,一听就知道是阿姊嗔怪她回府晚了。
她循声望向屋子的弦月窗,窗前一盏缠藤灯高高悬着,照出阿姊白皙清瘦的小脸。
阿姊怕冷,深秋就已经罩上雪白鹅毛大氅,梳着坐愁髻,发髻乌黑,发缕散下两三绺,手肘搭在弦月窗窗槛之上,头歪枕着手臂,手里一柄罗绢紫竹团扇,用来扇小飞虫的。
眉间微蹙,眼眸正看向吴之筱。
“还去什么公主府……”阿姊坐直身子来,轻斥道:“说了多少遍,让你少与皇室牵扯,皇室的水那么深,你不知深浅,小心踏错就出不来了。”
阿姊也不喜欢她老往公主府去,这个世界上,好像除了吴之筱自己,别人都不喜欢她往公主府去。
她冲着阿姊笑了笑,径直走到屋前廊下,坐在廊下干净素净的木地板上,一面脱靴,一面劝阿姊道:“阿姊,快些把窗关上,小心着了风寒。”
坠珠半蹲下来,给她换上一双屋里穿的软底鞋。
换好鞋后,她起身进屋。
屋内茵席地衣上铺了一层棉绒毯,踩在上面又轻软又暖和。
阿姊放下弦月窗的竹帘,将团扇搁在矮桌上,撑着矮桌,虚弱地起身,自东次间的窗前缓缓走至她跟前,皱眉问道:“去公主府做什么了?”
“不过是去那坐个一时半会儿的,说些闲话。”
吴之筱利落地解下身上披风扔给坠珠,又把手炉往她手里塞,从堂屋快步走到东次间,大步穿过东稍间。
嫌身上常服紧着脖子,急急地脱下身上官服,卸下腰间玉带,口中还不忘与阿姊解释。
“回来时,在赵泠官邸门前遇着曹家的曹珏,被迫接了那生辰宴拜帖,下个月就要去他府上赴宴,烦死了。”
她这么一边脱一边走,丢了一路的玉带玉坠玉佩、深绯鱼袋与袍服在羊绒毡毛地毯上。
阿姊跟在她后面也捡了一路,随着往里间走,将她的衣服全堆在里间的青竹簟榻上。
顺势坐在榻上,一面斟茶一面问道:“在公主府,你是不是见着周家六郎了?”
周家六郎便是周楚天,虽是独子,但族中行六,称作周六郎。
吴之筱换了一身宽松些的家常素色宽袖衣袍,站在榻前,匆匆喝下一口热茶后,道:“当然是见着了。”
看阿姊别过脸去,眉间含怒,似有不满,吴之筱放下茶盏,起身理了理袖口,走出里间,淡淡道:“阿姊,这都多早的事了,你还惦记着啊?”
“什么多早的事?”
阿姊跟在她后面走出里间,忿忿道:“明明也就两年前的事,你和那周家六郎都定了日子快成婚了,他却用那样见不得人的手段,突然攀上了安阳公主,呵,真是不要脸。”
周楚天与自己确实是定有婚约的,这一点,吴之筱不否认。
那是父亲去世后没多久,阿娘依父亲遗愿,给她匆匆定下的一桩婚事。
这婚约嘛,是家里人定下来的,这婚期嘛,也是家里人定下来的,家中长辈,包括阿娘,向来都不会考虑她意见,但凡多说一句,阿娘定要搬出去世的父亲来做文章。
所以,这婚事左右没她什么事,她也就没怎么在意阿娘给她定了什么人。
后来因魅蛊一事,周楚天上了安阳公主的床榻,缠缠绵绵,这桩婚事自然就毁了。
对此,吴之筱是一点都不在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