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在乎,阿姊却时常因此事为她不平,道:“他若不满这门亲事,退婚就好了,偏要做出那等事情来。”
阿姊越说越气恼,道:“这种事,他做便做了,可他攀上谁不好,偏偏要攀上与你从小一起长大的安阳公主,让你难堪,成为盛都之中的笑柄。”
吴之筱走到东次间的炭盆面前,道:“是周楚天上了公主的榻,又不是我上了公主的榻,我堂堂正正,问心无愧,有什么可难堪的?”
提了提下裳,单膝半蹲下来,提起炭盆上的银锡瓜形温碗注子,倒出一小碗温热的甜羊奶来。
一口灌下,大大咧咧地盘腿,坐上褥垫,抬袖抹过唇角,满不在乎道:“况且,我对那周楚天是当真一点都不在意的。”
阿姊在她对面坐下,道:“你明知周家六郎在公主府,你还总往公主府去,你可以说你不在意,但外人觉得你在意啊!”顿了顿,压低声道:“也会让安阳公主以为你很在意他。”
吴之筱揉揉酸疼的后颈,淡淡笑道:“阿姊你多心了。”
此时,坠珠在碧纱帷帐外传话道:“厨房几位娘子候在屋门外说,三娘子带回来的饭食都热好了,问问二娘子、三娘子,能否传上来?”
阿姊没什么精神,垂眼道:“传上来吧。”
用过晚饭,吴之筱与阿姊道:“阿姊,那曹家生辰宴的礼,你能不能替我备下?我是懒得费心思去选了。”
阿姊是个心思细致的人,送礼这样的事,吴之筱对自己不放心,还是交给阿姊比较稳妥。
“曹家的生辰宴?”阿姊疑惑:“你此前不是推辞了好几次了吗?”
“还不是那个赵泠!!”吴之筱想起赵泠,心里就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喝一口清茶润润喉,道:“气死本官了!!”
“你与他……”
阿姊手里捧着一小碗羊奶,抿一口,顿了顿,道:“你与赵家七郎相处如何?”
赵泠,行七,称作赵七郎。
“不就那样。”
吴之筱挽起袖子,捏起一块玉露团往嘴里放,另一只手拿过一卷本朝律令疏议,低头细看,回阿姊话时,漫不经心的。
她手里翻着书卷,眼都不抬地说道:“他是知州,我是通判,公事公办,就算我们家与他家有些恩怨,他也只是在我年末考课上添上一笔坏话,不算是什么大事。”
炭火盆火红的炭火噼里啪啦响着,屋内暖意融融,桌上的琉璃灯亮起,姊妹两人围坐在炭火盆前,拥着暖炉,身上裹着厚实的绒毯,一个低头看书,一个低头沉思。
阿姊手里转着一小碗羊奶,转了好久也没喝一口,羊奶都快冷了。
她放下小碗,细细忖度一番,最后还是叹一声,开口道:“你与他在公事上有来往就好了,私底下千万别交情过密,容易生出不必要的情意来。”
吴之筱缓缓抬眼看她,觉得她这话奇怪得很,自己就算与赵泠私下来往,那也是交恶,哪有什么情意?
阿姊放下白瓷小碗,道:“听阿姊的话,你就当他是普通的上司便可,这于公于私,对你都好。”
“阿姊,你说话怪怪的……”
吴之筱放下手中的书,道:“我和他的交情真的也就那样,不咸不淡的,怎么可能生出别的感情来?”
阿姊暗自叹气,摇摇头,摆出一副姐姐的样子来,道:“阿姊说的话,你听还是不听?”
“好好好,我听。”
吴之筱只当阿姊是担心自己和赵泠共事久了,会日久生情。
日久生情也得先“日”啊!
她是那种饥不择食的人,随随便便日别人的人吗?
就算有朝一日把持不住,真的睡了他,那也只是对他生出情/欲来。
算不上什么情意。
赵知州的官邸。
“啊嚏!”
赵泠披着一身外披,坐在书房里间,冷风进来,灌了他一袖凉意,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默默怀疑到底是谁在觊觎他的肉/体。
想到此处,他轻轻一哂。
书房里的灯还没有灭,听到里面的人冷不丁打了一个喷嚏,侍立于廊下的仆从走到窗前,看向书房内,只看到赵知州灯下挺直的身影。
仆从问道:“赵知州,可需小的们备下洗漱的热水暖一暖身子?”
“不急。”
赵泠淡淡道,转身从书柜暗格里取出一小本日常扎记册子,厚厚一本,封面泛黄,一翻开。
里面的纸张陈旧,被时光挫磨得越来越薄,纸面上一笔一划的墨迹洇透纸背,散发着淡淡的松烟墨味。
虽陈旧,但封面纸张光滑平顺,一看就是平时时常抚摸,纸张与指腹相磨,磨出来的平滑。
他修长的手指微颤,轻轻拂过里面的每一个字,半眯起深邃眼眸,拿起笔,翻开一页。
“贞和七年九月初七,她今日逃出国子监去见公主,故而晚归,回学寮时,她欲要躲着先生,恰逢先生与我在廊下相谈,我故意唤了她一声,她立马斜睨我一眼……后我与她皆被先生责罚,她罪责在逃学晚归,我罪责在对同窗不友……”
“她警告我,下次我要再敢如此唤她,让她难堪,她必定要我好看。”
“我下次还敢。”
他在最后一行字下画了一道浅浅的痕,淡淡的新墨渲染在薄薄的旧纸上,很快就浸入纸背。
再将扎记册子存入暗格内,上了锁,走到窗边冲着外面的仆人淡淡道:“烧水。”
仆人在窗外应声道:“是。”
第6章 6 .批注要认真做
要是没什么意外,吴之筱夜里多半是要起来喝一次水的。
今晚也没什么例外,觉得渴了便从床上起来,趿着软底鞋走到里间外的东稍间倒了一小碗水喝。
是真的口渴,不是饥渴难耐的渴。
所以,当她看到东稍间月窗外站着赵泠的身影时,朦胧的睡眼登时亮起来,被睡意罩着的脑袋也瞬间清醒大半。
猫着腰,蹑手蹑脚走近月窗前时,却只见窗下悬着孤灯一盏,随风飘摇,死人都不见一个。
吴之筱并不觉得是自己恍了眼,而是疑心赵泠在耍弄她。
赵泠这人身手很好,翻/墙越户、来去无声很正常,但这深更半夜的,无缘无故翻到她窗口来做什么?锻炼身体?赏花赏月?
从衣桁上抓了一件大氅,笼在身上,徒手越过窗栏,想要翻到外面去看看。
一只脚才翻过去,就听到隐隐有“咔咔”的声响,窗栏在她胯/下松动,吱吱呀呀地求饶,若她再使力,连人带窗都会摔下去,来个同归于尽,人窗俱损。
“喵喵喵”
微弱的猫叫从窗边传来——今天是不是忘记喂猫了?
这只小猫是吴之筱的猫。
它虽小,但野得很,成天不见猫影,到处乱窜不着家,吃饭也没个固定的时辰,吴之筱自己也忙,懒得管它,时常忘了给它喂饭。
吴之筱收回已越过窗外的脚,半蹲下来,一把捞起脚边的小猫,手摸了摸它身上的毛,毛亮且柔顺,看来它到外头没受什么欺负。
捏捏它小爪子,干干净净,没沾着什么脏东西,看来今天很乖,没钻人家鱼肆马槽。
看看眼睛,圆圆亮亮,真是一只和主人一样可爱的小猫咪。
吴之筱抱着它,又手痒地使劲挼了挼它小小的后脑勺,再给它拌了点鱼饭,看它吃了大半,她才往里间去,抱着良人枕,继续后半夜的安睡。
等人高的良人枕里蓄了让人入眠香草药,一丝丝一缕缕渗入鼻尖,让夜里不得眠的人,睡个好觉。
一觉睡到天亮。
幸好不是在盛都为官,若是在盛都,睡到这个时辰,是要出事的。
吴之筱一大早去了州衙,走进签押房内,刚抖落下身上的深青外披,就要坐下来时,州衙里的郑长史与孙司马两人就像年画里佛祖脚边偷油的硕鼠,肚圆脚细,贼眉鼠眼的,一前一后,捧着两大摞崭新的书卷,往她书案上哗啦啦堆来。
吴之筱坐下,往后一仰,瞥了一眼,懒懒地问:“这些都是什么鬼东西?”
郑长史道:“回通判,这些是我和孙司马一大早去知州府里搬来的,是新下发的成案录编与律令,一共二十六卷,崭新的,还有墨香在呢!”
吴之筱不响,脸色不佳。
孙司马道:“为了搬来这些,我们连早饭都没来得及吃呢!”
吴之筱翻了一个白眼:我是不是还得对你们说一句辛苦?
郑长史用小手指梳了梳他嘴上的两撇胡子,堆着贼兮兮的笑,说道:“今日知州出城办公去了,知州出门前说,得赶紧把这些律令书卷做出释义来,好择日向百姓宣讲……”
眼神示意一侧的孙司马,满面油光的孙司马立马接过他的话,挤出油腻腻地笑,说道:“给律令做释义这样的事,我与郑长史胸无点墨,脑袋又笨,根本无法胜任,也只有吴通判这样审思明辨之人能够做得来。”
拍个马屁都不响。
吴之筱歪靠在座椅上,斜睨了一眼案前两人。
农忙过后的深秋时节,大家都闲着没什么事,官府需要派人到各处宣讲圣人之言或律令训条,教化百姓,端正民风,省得闲得生出事来。
虽然也没少出事。
律令训条深奥难懂,百姓多是目不识丁,得提前做好释义并批注在一侧,尽量通俗易懂,到时候才好向百姓宣讲解释。
给律令做释义这种事,虽不难但却麻烦,若释义做得太差,狗屁不通又不够通俗易懂,百姓是要举起凳子当街骂人的,若做得好,也不会有什么奖赏。
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郑长史与孙司马自然不愿意做,再加上这两人真的是如孙司马自己说的那样,胸无点墨,蠢笨如鸡,挖空他们的脑袋,都未必能挖出点有用的东西来。
真不知道这两人怎么进的州衙,还当了长史和司马——听说是花钱买的。
钱是个好东西。
吴之筱的手支着额角,盯着两人堆到自己桌案上的两大摞书卷,伸手,拿起了一支常用的玉管羊毫笔,薄唇轻启。
“滚。”
郑长史与孙司马两人互相看了一眼,立马垂首退了下去,一走出了签押房,都油油地嘿嘿笑,交耳低声道:“那本书……你说吴通判看到了,会怎样?”
“这吴通判再怎么说也是女人,这下不得羞死?”
“你说,她脸红羞赧是什么样儿啊?我都没见过……”
“还不是小女子模样,诶呀呀诶呀呀的叫?就像那伎馆里那些粉头似的……”
签押房外,响起了快活的笑声。
签押房内,响起了噼剥的炭火声。
平时都是烧着赵泠桌案边那一盆炭的,今日赵泠不在,吴之筱烧的是自己的炭盆,炭火上还吊着一个铜壶,里面烧着泡茶用的热水。
冬日下发给官员的炭火是有定数的,她得省着点用。
她搓搓小手,随意翻开一本成案录编,这些是前几年的案例了。
执笔,蘸墨,伏案,思忖半晌,下笔。
她以前做过律令的释议,对于成案的案例也不陌生,写起来很顺畅。
柔软的羊毫在如丝绸般光滑的罗纹纸上运笔落字,寂静的签押房里响起唰唰唰的声响。
深秋临近冬季,天黑得一天比一天早,还没到散衙时,窗外的天就压得黑沉沉的。
衙役们进进出出,先是给她点了桌上的一盏书灯,再进来给她点上桌边的高脚油灯,天更黑时,又进来点了屋角几盏白烛灯。
吴之筱偶尔看向窗外,只有风,无月,闭上眼,捏了捏眉心,风吹着湿气入窗棂,落在她侧脸上,凉凉的痒痒的。
看来是要下雨了。
她下意识地揉揉酸疼的肩膀。
赵泠三天两头到城外办公,把笔头案边的事全都堆给她做,整日伏案,她颈脖都快断了,不行,过几天得去医馆看看。
一想到过几天就是下个月,一想到下个月就要去曹家赴那鸿门宴,吴之筱就想在这桌案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早知道做通判有生命危险,当初她从吏部那里接下告身书时,就该问一问俸禄能不能再加点儿。
算起来,吴之筱来临州任通判快两年了。
因这临州不大不小,一年到头来也发生不了什么太大的事。
左不过是几个命案。
命案就是单纯的命案,坏人杀了好人,好人杀了坏人,儿子杀了老子,老子杀了儿子,隔壁老王杀了他隔壁老王的猪之类的事,掀不起什么大风大浪。
虽耳边是鸡飞狗跳,隔三差五有人击鼓,实则风平浪静,最多不过是两个县因为田地水源互殴,各站一边,喊打喊杀,也只是虚张声势,一般不会出人命。
只有一次出了人命,那就是有个族长已经很老了,还要去械斗互殴,没到地方,就在田埂上摔了一跤,背过气去,死了。
死了便死了,这族的人居然还抬着老人家的尸体去抢占田地,尸身往争议的田地上一放,死者为大,立马就把对方镇住了,念了几天阿弥陀佛。
避免众人效仿此法,州府以陈尸敲诈勒索重罚此逝者的族人。
总算是消停了。
吴之筱做这个临州通判以来,真的没遇过什么大事。
对付临州那几个硬骨头的大户,她也是从小处着手,蚁溃千里之堤,不求快,但求惜命。
年中时,曹家买入奴婢数名,需经过州衙“过贱”,明立文券,请了家中主事的到州衙里来,吴之筱审查极严苛,以掠买为由直接打了回去。
这事可把曹家气坏了,但却拿她没办法,只能干生气,毕竟,不能因买卖奴婢这点小事就暗杀朝廷命官吧?那不值当。
她的思绪随着窗外的风,渐渐乱飘到别处,手上却依旧走笔如飞,这飞着飞着,就飞出问题来了。
“嗯?”
她笔下写得正顺畅,一时不查,已经下了笔,定睛一看,她差点没反应过来,还纳闷着什么律令会教人男女之事的?
本朝不至于这么开放吧?
搁下笔,揉揉眼睛看一眼书名:《春/宫二三事》??!!
让她看看这书是谁的……
翻回扉页,扉页上赫然印着赵泠的私章!
这私章,还是赵泠他自己亲手刻的,刻的是“赵子寒”三个字和一个奇怪的图样,反正这图样在吴之筱眼里,就是一只……嘎嘎叫的鸭子。
居然戳私章!!还是他自己亲手刻的私章!!
赵泠啊赵泠,看这种书,谁会戳刻了自己名字的私章啊?糊涂啊糊涂!大意啊真是太大意了!
略扫了几眼里面的内容,吴之筱不住的摇头。
啧啧啧,赵泠啊赵泠,亏你常在风月之所流连,选淫/秽之书的品味还没她吴之筱好,这种书,值得动用私章吗?值得吗?
没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