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官怕是要完——卷阿七七【完结】
时间:2024-01-09 23:15:11

  今年的早秋,和往年一样。
  是日,吴之筱晨起,忽觉有凉意,披着一件青缎对襟披风走出里屋。早秋的大河蟹生机勃勃,从竹筐里逃逸出来,本以为能逃出生天,却不幸遇到了吴之筱。
  她抓起地上乱爬的一只肥硕的大河蟹,拿起桌上一颗生核桃,用河蟹的大蟹钳替自己夹核桃,然蟹钳不够大,夹不住圆滚滚的核桃,她暗暗道了一句“这蟹真不中用”后,又从桌上竹编篮子里抓出一把菱角和栗子。
  这下子,那蟹钳总算派上了些用处,一夹一个准,菱角和栗子都裂开了一道口子,只需用手轻轻掰开,便可完整剥开,享用里面的果仁。
  新蒸的菱角和栗子香甜粉糯,满口软绵又夹杂着一些沙沙的颗粒感,配上一盏浸了蜜渍樱桃的清茶,回味无穷。
  她乐此不疲,直到吃撑了,才将那幸幸苦苦的大河蟹远远一抛,抛入竹筐里。
  阿姊走进来,看她糊了一嘴的菱角和栗子的粉屑,嗔怪她道:“还没用朝食,你就已经吃撑了,一会儿你还吃得下么?”
  “不吃了不吃了。”吴之筱用袖子抹了抹嘴角,起身往里屋走,说道:“我该更衣出门去了,今日州衙中事忙,不能再耽搁了。”
  阿姊在她身后说道:“那你早些回来,今晚要吃大河蟹的,回来晚了就不新鲜了。”
  “知道了。”
  吴之筱出门前,还特地嘱咐了阿姊道:“最近变天了,阿姊莫要站在廊下吹风,我屋后的草自然会黄的,不必费力去锄了,还有院中那个秋千好像被雨腐朽了,不要再坐了,等修好了再用。”
  “知道了。”阿姊回道。
  今日的清晨,如往日一样。
  吴之筱在州衙里办完手边的事——手边的事是永远也办不完的,一旦你觉得办完了,就又有一沓文书递过来让你赶快处理。所以她看看屋角的时漏,觉着是该起身活动活动筋骨的时候,便撂下笔,故作烦闷地走出签押房散散心,那些衙役也就不敢拿着公文上前来让她办了。
  散着散着,便散到了河岸边上。
  “筑坝的高度应当比河面常年水位高处那么七尺到一丈左右,上下游截流的距离一般是百步或是百丈的距离。筑坝时,迎水的一面用木桩加固,堆砌装土的麻袋,铺设宽大的草席……做这些事之前,定要修好便道,道上铺设碎石,方便河工与牛车进出,还有河岸也要实现设好堆料的场地……”
  上官慕清沿着河岸边,与她说了这么些话,并问她道:“阿筱,若你想从这事中贪些银两,你会从哪处贪?”
  吴之筱听罢,笑了笑,说道:“先从石料、木料和土料上贪,把原本从盛都中运来的好木料卖出去再换成便宜的竹桩,石料土料也是一样的,用百根木桩,再虚报上去说用了五百根,此为一项。上面若要问五百根木桩都用去哪里了?都被河水冲刷走了,腐了坏了,或是堆砌入堤坝中去了……”
  “然后克扣河工钱款,一日需用百人,一人可得两百钱一天,从中克扣一百钱,并报上去说一日需用三百河工,一个河工需得三百钱一天,此又为一项。每日招募的河工这么多,哪里会一个一个的对比放钱时摁的手印?摁一次手印当三次用就好,只要河工不知道自己本该得多少钱,上面不知道每日要用多少河工,此一项便可瞒天过海。”
  “再然后便是所有车马牛和货船等物资,用了百辆运土车,百只牛,报上说用了三百辆车,三百只牛,此又为一项,车呢?拉土拉坏了,牛呢?拉土拉死了,死无对证,无可查证。”
  “若是我……”吴之筱摸摸下巴,犹豫了半晌,眼眸一转,笑道:“前一项我必定是不会贪的,好好的堤坝若被大雨冲毁了,到时候查起来岂不连累到后两项?故此,料定然用最好的料,只要我活着,堰堤绝不坍塌,我只贪后两项就好,知足者常乐嘛。”
  “你倒是好谋算。”上官慕清领着她继续往前走,看了看她身上和手上蹭到的黄泥点,无奈摇摇头,语重心长道:“可是你要知道,你手上一旦脏了,你又用手摸了摸脸,脸也会脏,摸了摸身上的衣服,衣服也会脏。你若贪了后两项,便不再有资格拦住别人贪第一项,你与贪第一项的人就成为了同一条船上的人,届时,你们互相拿捏着对方的把柄,以利相交,这堤终会决口。”
  吴之筱点头:“学生知道。”
  “我知道你是明白这个道理的,所以我也知道你不会去做。”上官慕清回头看了她一眼,说道:“你从小生活在钟鸣鼎食之家,想要什么便有什么,从未知道一两钱对于一个人的意义有多重大,也是近两年来,你少了家中给你寄来的零用,也接触了各式各样的事,明白了一两钱有多重,也知道了有人会为了区区一两银而要了人的性命。”
  钱两,是一个很世俗的词,圣贤书上鲜少提及,但吴之筱却明白它对所有人来说都很重要。人能看淡生死,却没办法看轻一枚铜钱的重量,一贯千钱,少一枚铜钱都不行。
  吴之筱身为一个中州的通判,正六品官,月俸十两六百钱,另有职田十五顷,粟禄米面与麦一百石,春罗冬绵五十两,绫绢二十五匹。还有冬日用的炭,夏日用的冰,每日用的笔墨纸砚等都有官赐。饶是有这么些,她还得时常让公主府接济接济才可养得活府中下人与自己。
  临州主薄一年三十两俸银,州衙捕快年俸二十五两,屠夫一年收入二十两,卖油郎卖花贩和鱼贩一年十五两,而一户庄稼人一年收成最多不过十两钱。十两银还得养活一大家子的人,如此算起来,一两银便不是区区的一两银了。
  活着本身便是一件要费尽全身力气的事。
  所以,有人借着为了活着之名,断他人活着的生路。
  有人为了一两银子而杀人,就有人为了万两银子铤而走险,行贪腐之事,也就会有人为了十万两银子卖官鬻爵,暴敛横征。
  人的贪欲是无下限的,一旦打开了一个破口,外头的风便会将这个破口越撑越大,根本由不得你,再理智的人也无法敌得过周围的狂风侵袭。所以,一开始便不要戳破窗户上那薄薄的糊纸,风便永远没有办法席卷到你身上。
  这样简单的道理,所有人都明白,却总有人会去戳破那层窗户纸。
  君子慎独,谨守己心。
  吴之筱之所以能守住自己的窗户,或许仅仅是因为至今为止,她所得即所求。
  若有一日告诉她,要想得到赵子寒,必得花百万两银子,而她没有这么多钱,但国库有,她可能会冒险去抢国库。若这个时候告诉她,不用去冒险抢国库,只需要克扣河工一百钱,便可得到赵子寒,那她恐怕就胆战心惊地去做了。
  若这时候又告诉她,只需要拿着锁链把他给锁回来,便可得到他,只是他可能会不高兴会生气,那她立马就屁颠屁颠地去把他给锁回来,哪管他高不高兴生不生气?
  如此想下来,吴之筱竟突然理解了赵潜对自己阿兄做的事。
  她为自己的这份理解感到不齿!吴之筱你太龌龊了,太不知羞耻了,太没脸没皮了!
  上官慕清指了指远处的山,问她:“那边正在采石料,你要跟我一起过去看看吗?”
  吴之筱点头:“要。”
  上官慕清往后头巡视了一眼,见着赵泠的身影,调侃她道:“你就不怕赵子寒生气?”
  吴之筱摇头,说道:“我怕什么,他就算生气,打的也不是我,是你。”
  上官慕清的肩上隐隐作痛,他啧声摇头:“太狠了你们俩。”
  吴之筱跟着上官慕清至采石场,才刚刚靠近,耳边便尽听得哐哐当当敲石声,眼前满是漫天的白茫茫石尘。她忙从袖中取出两块帕子掩住口鼻,皱起眉头。
  只见一工部的人脸蒙白布走上前来,在尘土飞扬之中,对上官慕清作揖,高声道:“上官侍郎,这里灰多嘈杂,可到那边去看看,也能看得清采石场的。”
  说着便将两人引到一稍高的山坡上,指了指下边的采石场,说道:“我们事先勘察过了,这地方的石头可用作筑坝,碎石也可掺入土中制成巨土块。”又对上官慕清作了作揖,道:“下官还得下去查看,就不打扰上官侍郎巡查了。”
  上官慕清作揖回礼道:“有劳了。”
  “不敢不敢。”
  那人离开时,还慌慌忙忙地看了吴之筱一眼,随后便走下了山坡,身影很快消失在了扬起的飞尘中。
  “临州多溶洞,山体中空,要想寻一处既能采石料,又离河岸近,还较为安全的地方,着实不容易,这一块地方算是能用的……”
  上官慕清才说完这地可用,脚下就突然踏空,连人带石一起摔落了下去。
  “上官先生,你……啊!”
  吴之筱也不能幸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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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我尽量四更,一共四章,把整件事全都写完。
第82章 82 .不是很想这样死
  “咳咳咳……咳咳咳……”
  摔落下来的吴之筱努力咳出口中干噎的尘土,忍着身上被石壁摩擦和石块砸落的生疼,手肘撑着身子,缓缓滚到一边,以免坠口处滑落下来的碎石砸到自己。
  不一会儿,就听得头顶上轰隆隆一声,坠落口处隐隐的光亮被巨石块堵得严严实实,随之也将沙石与碎块给震了下来,通过甬道岩壁,哗啦啦地滑落到地上。
  幸好她已滚到一边,要不然这些石块能将她脑袋给砸傻了,变成真正的小傻子了。
  她取出腰间的火折子,用嘴吹了吹,没多久就吹出了火星,拿出荷包里的一块石蜡点燃,漆黑一片的眼前终见了光亮。
  这是一处溶洞,下面很干燥,只有一条干涸得露出了鹅卵石的窄窄河道,应该是到了枯水期,空气干燥,无水渗下来。手忍着痛往上一举,只见上面渗着一点点湿湿润润的水珠儿,晶莹剔透的,附着于上边的岩石壁上。
  若要取水,需要耐心些,用身上的手帕亦或是衣料一下一下地汲取上边岩石层里的水,堪能渡过渴水之时。但她踮起脚来时发现自己没办法触到上层岩壁,需得有人帮忙。
  吴之筱盯着手中的烛火,烛火没一丝的晃动,可知没有风吹进来,再环顾四周,一片黑黢黢的,可见没有一丝光泄进来——此地不宜久留。
  她决定起身往别处去,并喊人道:“咳咳……上官先生……咳咳咳……上官先生,你没死的话就应我一声!”手里的烛火给她照亮前路,“诶哟……嘶……好疼……”却忘了给她照亮脚下的路。
  被什么东西绊倒的吴之筱利索地爬了起来,手上的石蜡被甩出去滚到远处,在地上融化,还坚持不懈地发着光亮。
  她一低头,就看清了地上躺着的东西,原来是上官先生——万幸万幸,不是骷颅头和焦化的尸体。
  吴之筱用手指探了探上官慕清的鼻息和脉搏,一切正常,一时半会儿是死不了的。她放下心来,又从荷包里取出一块石蜡,借着掉落的那块石蜡的火,点燃了之后拿在手中静静看着烛火的晃动趋势。
  有风。
  风是从左边来的,她便往左边走去,想在最快的时间里找到出口,循着风的方向慢慢往前走,没走几步,就被厚实的岩壁堵住了去路。她用手贴在岩壁上摸了摸,感受到了岩壁缝隙里漏出来的风,心下松了一口气——这溶洞距外面应当是不远的。
  她又往别处探了探,来来回回走了几圈,发现自己呆在一个很深的半环状的洞内,半环两端都是岩壁,除非人力挖凿,挖出一个出口来,否则根本没有办法出去。
  她寄希望于适才落下的坠口处,上面虽有巨石堵住了,巨石上面兴许还有很多块巨石埋下来,但这些石头都是松动的,只要上面的人一块一块搬开石头,就能下来救她和上官慕清。
  从坠下来的那一刻起,她心里就怀疑这一切本就是一个陷阱,那个工部的人是故意引她和上官慕清到此处的,好让她和上官慕清掉下来。
  工部的人大多数都是左相的人,甚至可以说朝中六部大多数都是左相的人。
  左相这个人并不会因为吴之筱救下了他小儿子就对她多有关照,相反,一个手里捏住了他弱点的人,他是断然不会轻易放过的。
  当初吴之筱只告诉他狄笛还活着,却没告诉他狄笛在哪儿。这个狄笛理应是个已死之人,左相不能大张旗鼓地派人去找,更不能命人翻遍整个临州城去寻小儿子的踪迹。若弄出大动静来惊动到了皇帝,他小儿子一样凶多吉少。
  左相受此挟制,心中自然不舒服,此为一,二是左相那次在临州坠入河中,受了重伤,吴之筱的嫌疑最大。因此,左相为了给吴之筱一个狠狠的教训,对她下手是在情理之中的,那为何要对上官慕清下手?
  哦,是了,上官慕清就是个倒霉蛋。
  若没有上官慕清,吴之筱未必会被工部的人引到坠口处。
  现在,吴之筱决定给上官慕清上药。他之所以昏迷不醒,并非他身娇体弱于吴之筱,而是运气不好,肩背处被巨石砸伤了,砸得有点重。
  自己一会儿还得靠他取岩壁上的水,若自己饿得虚脱无力了,兴许还得靠他把自己给背出去,所以上官慕清必须得活着。
  吴之筱先解开上官慕清身上那件圆领襕袍的领口处系带,扒开肩上的衣裳,观察他肩背处的伤,只见那处有一大块的淤青和肿块,并无流血的伤口。她从荷包里拿出一掌心大小的扁瓷罐,看清楚上面标的“化瘀消肿”二字,便旋开瓷盖,挖了一大块往他肩上敷去,并慢慢化开,渗入淤青与肿块之中。
  就这一处地方,就已用了她大半罐的药膏,吴之筱开始心疼起来。她自己身上也有几处砸伤,可她都没舍得用药,就是担心一会儿溶洞中突来塌方,她会再受重伤,而药膏却被用没了。
  那一小罐药膏被她捧在手心,她审慎地想了想,若要上官慕清取水并把自己背出去,只需要他的腿和他的腰好好的就行,其他地方即使有伤也一概不用管的。
  于是,吴之筱掀起他下裳,捞起他裤腿,发现他腿上的淤青并不大,那就不必用药了,再将下裳往上撩起,解开他中衣的系带,查看他腰间的伤,发现他后腰侧面渗着血,应该是滑落下来时,被突起的石块刮擦到了。
  她从荷包里拿出另一小罐药,这是创伤止痛膏,专门止血用的。又挖了一大块,糊在他伤口上,把渗出的血给止住了。
  如此一番折腾下来,荷包里的药也用的差不多了,她也觉得有些累了,靠着凉凉的石壁休息一会儿,恢复尚存不多的体力。
  她眯了一小会儿,迷迷糊糊的,最后是被肩上一股清凉的凉意给惊醒的。缓缓睁眼,看清身侧的人正在给自己上药,她忙伸手止住道:“我这点小伤不必用药,一会儿兴许还得靠着这些药救命呢!”
  上官慕清却别开她的手,执意要给她上药,说道:“你用了你的药给我止血化瘀,那我也理应用我的药给你治伤。”
  出门在外,每人身上都会带着那么两三小罐的药膏,以备不时之需,吴之筱带了,上官慕清自然也带了。只是吴之筱是个正经人,不会趁着他昏迷之时去摸他荷包,万一从他荷包里摸出了一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那她日后再见上官先生时,心里岂不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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