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她们回家的路上,吴之筱没怎么说话,只是点头应和着安阳公主与阿姊的话。许是因为累了,困了,饿了,没有力气再去应付别的事了,只想好好地回家睡一觉再说。
采石场上,上官慕清望着赵泠远远离去的落寞背影,脚下快步跟上他——有些事得与他解释清楚。
上官慕清与吴之筱从洞中出来的时候,襕袍是干的,中衣是湿的,就是旁人见了也要胡乱浮想联翩一番,更何况是对吴之筱极其在意的赵泠呢?且洞中生存艰难,如何取暖,如何上药治伤,如何取水等事,都是可尽情发挥想象的。
刚才赵泠冷眼扫过他和阿筱身上的衣袍时,一句话不说便黑沉下脸,转身走了,而阿筱也没有任何挽留。
一个不信,一个因他的不信而愤懑,好像谁都没有错。
此时,一个工部的人走过上官慕清身侧,冲他嚷声道:“上官侍郎,你如今与吴通判可算是患难见真情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
“是啊是啊!”又一个人说道:“上官侍郎,吴通判与你经历了生死,那是过命的交情,这么好的小娘子,你绝对不能错过了……”
还有一人道:“上官侍郎风度翩翩,吴通判清丽娇俏,绝配!绝配!”
众人纷纷起哄着,笑着附和道:“绝配!绝配!”
“闭嘴!”上官慕清厉声喝止,并扬声问道:“工部水部司郎中张郎官何在?”
一身着绿衣襕袍的人快步走上前,躬身道:“卑职在此,上官侍郎有何吩咐?”
“劳烦你的人注意言辞分寸!”
“是。”
赵泠的府邸。
“赵子寒,赵子寒!”
无论上官慕清如何拍打赵泠书房的门,赵泠都没开门给他。
上官慕清怒道:“赵子寒,阿筱何错之有?你是个男人,你若怀疑我举止逾矩,大可出来与我打一架,何必闷在书房里一声不吭,像什么样子!”
赵潜走上前来,拍了拍上官慕清的肩膀,道:“上官侍郎,我觉得你只有自戕以证清白了。”
上官慕清抬腿猛地踹了踹书房门,道:“赵子寒,你不信阿筱,不信我,却信那些工部的人乱嚼舌根,你这种人,阿筱不要也罢!”
书房门被从里狠狠踹开,门里的人裹挟着一身怒火,一把揪起上官慕清的衣襟,眼底满是红血丝,一字一句,怒不可遏,道:“滚!出!去!”
上官慕清用力扯下自己的衣襟,鄙夷地瞪他一眼:“赵子寒,你配不上阿筱!”
赵泠咬着后槽牙,冷目道:“是,在下配不上她,只有上官先生这样温润之人才能配得上她那样的清朗之人,是我这等疑心深重之人高攀了她。”
一旁的赵潜听着赵泠的话,觉察出他冷嘲热讽里的死心之意,霎时间慌了神,终于忍不住斥他道:“赵子寒,你疯了!你当真要和阿筱断了?”
“她连一句解释都没有,你要我怎样?”赵泠的手抓着门框,门框嘚嘚嘚的巨响,像要散架了一般,快支撑不住了,门框上的木条瑟瑟发抖。
“你要她解释什么?赵子寒,该解释的是你!”上官慕清冲上又是一顿怒斥,道:“第一个把她救出来的为什么不是你赵子寒!第一个握住她手的人为什么不是你赵子寒!你为什么要让她看到一个转身离开的背影!你为什么要这么伤害她?”
赵泠神色若霜,冷言冷语道:“在下如何敢轻易上前去叨扰上官先生与吴通判两人情投意合,眉目传情呢?”
上官慕清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看着他:“赵子寒!你嘴里胡说什么?”
“上官先生适才说要与我打一架,我是不屑的,打死了上官先生事小,到时候吴通判来寻我算账,整日在我面前哭哭啼啼的,恼得人头疼,我可受不了。”赵泠轻描淡写地说出了这些话后,便砰的一声关上了快要散架的书房门。
上官慕清:“赵子寒!”
“得得得,你别费劲了。”赵潜看了看紧闭的书房门,走到上官慕清面前,道:“这是子寒和阿筱两个人的事,你我都是事外人,多说无益。”
上官慕清长叹一口气,往阶下走,口中自责道:“要不是因为我领着阿筱到那山坡上,阿筱就不会和我一起坠入溶洞里……”
“不就一起掉进溶洞里了嘛!溶洞里渗着水,身上肯定是要湿的,很正常的事情他都容不下,日后阿筱若同别的男人一起掉进水池里,浑身湿透了上来,那赵子寒岂不是不用活了?”赵潜走下阶前,望着书房紧闭的门窗,摇摇头,无奈道:“一个个死倔死倔的。”
如他当年一般。
也不知这样的坎是不是自家祖传的一道坎,若跨过了拨开云雾见明月,若没跨过,凄凄惨惨戚戚。当初赵潜就是这般和吴之筱阿兄赌气冷战的,冷了好些年,现如今,轮到赵泠和阿筱了。
也不知这两人得冷个几年。
盛都,左相府邸,听得琵琶声阵阵,若一串串水珠落入湖面,是从竹林里传出来的,更别具一番清悦。
左相侍从冯里行使躬身回禀,说道:“左相,工部水部司郎中张风闻来报。”
左相站于阁楼上,缓缓闭眼,静听琵琶声,问道:“何事?”
“信中说,赵泠对吴之筱已起猜疑,吴之筱对赵泠已生嫌隙。”
左相仍旧闭眼,手指敲着阁楼栏杆,道:“终是落了俗套。”
“需不需要再做得决绝一些……比如说看到上官慕清和吴之筱同床共枕,好让赵泠彻底死心……”
“别把吴之筱逼急了。”左相缓缓睁眼,摇头道:“且本相要的,不是赵泠对她死心,此事点到为止即可。”
“可若是这两人又死灰复燃……”
左相道:“不会的。”
“左相为何如此肯定?”
左相白了他一眼:“你是左相还是我是左相?”
“左相恕罪,卑职失言了。”
左相转身,从阁楼上缓缓走下来,道:“吩咐下去,赵泠此人可用。”
“是。”
知道其弱点,分离其牵绊,此人便可用,这是左相历来用人的手段之一,用在赵泠和吴之筱身上,再合适不过的了。
而左相要用的人到底是赵泠还是吴之筱,无人可知晓答案。
第85章 85 .那只灰色鸭子吃得多
工部既要用赵泠,自得让人信赵泠可用,他的能力自不必说,只是他若与吴之筱此人走得太近,终归难托重任。恰逢左相举杆敲打,赵泠借此顺水推舟,这一场分道扬镳,断情诀别的戏码,与其说是做给左相看的,不如说是做给左相手下那些做事的人看的。
左相这个老狐狸,在皇帝眼皮子底下演了一辈子的变脸戏,如何看不透这二人的心思。只是这二人的心思正好合了他的意,若非狄笛还在吴之筱手里,他这黑手能下得更狠一些。
吴之筱亦觉得左相这次下手轻了点,竟未敢直接毁了她的清誉名节,只敢在她身上加诸“与上官慕清有私”这样的流言蜚语。她这人最不怕的便是这个了,听在耳朵里只觉得不痛不痒的,仍旧过得没心没肺。
左相/奸滑,更重更狠更黑的黑手当然不能出自于他本人,大手一挥,淡墨落下一个轻巧的首字,自会有人继续添笔着墨,何需劳烦他老人家亲自谋虑下文。
竹林掩映处,一枚嫣红发带绾青丝,半旧衣衫染绿意,面若皎月,肤若新荔,眸似星河。秋日清风入笼袖,顺捎一段青竹香,吴之筱敛袖笑纳。
她盯着眼前棋盘,举棋不定,对方早已不耐烦,开口催促道:“快些落子,莫要输了风度。”
吴之筱纤纤玉指绕散落于前的发丝,皱眉道:“别催别催,我才刚知道这等新奇玩法,总得让我熟悉熟悉,你再催,我便不与你玩了。”
屋檐低矮,柴门破旧,院中两人似在对弈。且看棋盘上大摆龙门阵,乍看很有肃杀之气,再细看黑子似蛇,白子似龙,歪歪扭扭又都像是虫,全然不若一场正常的棋局,也不知这两人用的是何种玩法。
对面那人嗤笑道:“蛇无四足,龙有四爪还有一对龙角,谁的棋子先摆出了环龙状谁便赢了,不过摆形而已,简单至极,山下的孩童都明白了,吴通判你竟然还得熟悉熟悉,连孩童都不如啊!”
“狄小郎君。”吴之筱手中转着一颗白子,问对面的人,道:“最近我囊中羞涩,打算再把你丢到道观里去做苦力,抵你欠我的债,你看……”
“不行不行。”
狄笛是吃过道观的苦头的,整日不是打扫道观就是擦洗香炉,一日一餐,还是粗茶淡饭,未经允许不得私自下山,处处受着管制,他是断断不能再回那个破道观了。
狄笛恭恭敬敬地请她随意,谄媚地说道:“吴通判愿意多久落棋便多久落棋,地里的大青菜刚割完,我左右无事,这枚白子明天再落下也是不迟的。”
吴之筱原先让他选,一是去道观打扫,当个做杂活的童子,每日少不了他饭食,饿不死他,还有一间瓦舍可遮风避雨,二是她借给他十两银子,置办些田产和草屋,晨耕夜守,自给自足。
狄笛不事农耕,五谷不分,不辨菽麦,自然选了去道观打扫,就一个月便受不住了。他下了山便借吴之筱十两银子去置办田产草屋,原以为只要辛苦些就能吃饱饭,闲暇时还能偷偷到城里酒楼奢侈一番。不料,因他几次夜里起不来,忘了去稻田里放水,有几次难得起来去给稻田灌水,又被山下的村民欺负,不让他引水入田,几次折腾下来,十亩稻田全都倒了,颗粒无收。
他只好去求吴之筱再借他点钱和米,挖了山脚两块地,种了些瓜果蔬菜,还养了几只鸡鸭,尚且能捱过食不果腹的艰难,只是欠下的债是越来越多了。
再加上这竹林草屋冬冷夏热,雨天漏雨,夜里蟑螂老鼠到处乱窜,为了修缮这破草屋,免不得又去找吴之筱借钱。
前些日子他算了算,自己竟欠了吴之筱五十多两的银子!他堂堂左相独子,相府小郎君,沦落至此,不禁唏嘘感叹一番世事无常。
隐姓埋名,清茶淡饭的日子,不是很好过。
“我赢了。”吴之筱落下白子,指着棋盘,说道。
“哪有,你少了一个龙角!”狄笛盯着棋盘上的白子布局,道:“你的龙角是黑子,不是白子。”
吴之筱托着腮望着棋盘,说道:“今日我心情不好,我想要赢,你自己看着办。”
狄笛摇摇头,说道:“吴通判,你虽是我的债主,但下棋是下棋,欠债是欠债,两者不可混为一谈。”说着他捻起一枚黑子并落下,说道:“吴通判,你有吃有穿,还能去酒楼喝酒看戏,你有什么心情不好的?”
吴之筱落下白子堵住他的要续上的龙爪,说道:“狄小郎君此前过着挥金如土的日子时,就没心情不好过?”
“也是。”狄笛遥想当初自己还是相府小郎君时的日子,咂舌摇头道:“那时快活却也时常烦闷,现在嘛……”他叹一声,道:“吃了上顿愁着下顿,但凡想偷懒一日,明日就没饭吃了,愁得我脸都绿了。”
吴之筱道:“世人皆苦。”
“也不知我何时能再做回相府小郎君。”狄笛掸掸身上破旧的锦绸襕袍,道:“我这身衣服都快洗烂了。”
他平日里穿着粗布缁衣,吴之筱来找他的时候,他才会翻开箱柜把这件往日的衣裳拿出来穿上。穿了之后还得认认真真洗一遍晾晒干净,再折起来好生压到衣箱底,置屋内高处,以免虫蚁老鼠啃坏。
“明年春我要回盛都。”吴之筱抬眼看了看他,揉着额角,道:“我在想着,把你留在临州最稳妥,但又怕出什么意外。”
“我也要回盛都。”狄笛语气坚定。
“盛都于你而言更危险。”
“我不要一个人留在临州这破地方。”
“你才破地方,临州哪里不好了?山清水秀的,你这种隐姓埋名过日子的人最合适在这种山高皇帝远的地方了。”吴之筱随手扯一根桌角下冒出来的嫩草,衔在口中说道:“盛都那么点儿地方,人多口杂,你要如何掩人耳目?”
“那我宁愿去死算了。”坐在草编垫上的狄笛收起双腿,双手抱膝,别过脸去望着破院中闲逛的鸡鸭,道:“你让我回盛都送死去吧,至少也能落叶归根。”
“我再想想。”吴之筱落下手中白子,道:“我赢了。”
“赢了?”狄笛猛地转过头,盯着棋盘上的白子,果然是赢了,龙爪龙角一样不少,将他的黑蛇团团围住,不禁挠头纳闷:“怎么就赢了?我刚才还估算着你起码得再走六子才会赢的。”
“赢了就是赢了。”吴之筱敲着棋盘盘面,指了指院中那只最大的白鸭,口中衔的嫩草得意晃动,道:“那只鸭子是我的了。”
“这只鸭子我养了好久,健壮又肥硕,羽毛雪白漂亮,很爱干净的,山下一个大娘说过几天要买这只鸭子给她儿媳妇补身体用的,你……你不能……诶诶……你放下!”
狄笛赶紧上前,拦住要对白鸭下手的吴之筱,口中嚷嚷道:“你换一只!你换一只鸭子!那只灰色的鸭子也很好的,虽然小了点,但吃得多……不许追我的大白鸭……都飞出去了!!吴通判强抢良家白鸭啦!来人呐!还有没有王法啦!!!”
王法?都说了临州山高皇帝远,哪里来的王法?
吴之筱的府邸,一只灰色的鹅在溪水边“鹅鹅鹅”的仰头叫嚷,一头扎进流淌的溪水里咕噜咕噜,再仰起鹅头抖了抖水。
阿姊坐在廊下剪茱萸枝,看了看那灰鹅,说道:“那灰鹅你哪里弄来的?”
“赢来的。”吴之筱走到廊下洗手,抹了一手的澡豆,说道:“本该赢一只大白鸭的,奈何他非要给我这只灰鹅。”
阿姊笑问道:“灰鹅可比白鸭贵好些呢,他岂不是亏了?”
“可能是他嫌这只灰鹅不合群,硬塞给我,我就勉为其难地让他吃亏一次了。”
吴之筱洗过手后坐在廊下,坠珠捧一大盘热腾腾的重阳糕路过,她顺手拿了两块,因太烫了,手不得不颠着两块糕,一面颠着一面吹着一面吃,满嘴的烫热。
坠珠低声责怪她心急,道:“还没点桂花蜜糖在上面呢,小心烫着嘴!”
吴之筱嘴里吃着烫烫的糕,还说着口齿不清的话:“过几日就伐(把)……那只飞(灰)……哦(鹅)给咔(烤)了。”
“三娘子捋顺舌头再说话吧。”
坠珠将糕往屋里捧去,在夹满果干仁的重阳糕上点了一层薄薄的桂花蜜,等着晾温,再切小块摆在瓷碟里端出来给吴之筱,道:“这可比刚才的甜多了。”又端起一碟给阿姊,道:“二娘子,这一碟糕我没加太多糖,也没加干枣,你尝尝合不合口味?”
阿姊摇头道:“搁那儿吧,我剪完这枝山茱萸再吃。”
吴之筱望望天,说道:“阿姊,九月九那日你陪我去爬山吧。”
坠珠啧声道:“二娘子体弱,爬不得山的,三娘子你就别瞎撺掇了。”
“好,去吧。”阿姊点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