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她又咿咿呀呀唱了一段江南小调《闺门怨妇》:“小娘子年方二八,貌若春日俊俏花儿,寻得良缘过了门,哪料得君无意啊妾心冷……”
可怜她吴之筱与赵泠成婚以来,一日不曾享受过夫君的体贴照顾,反而被他的疏离气成这般。念及此处,她口中的小调唱得更哀怨了:“君心似流水呐,妾是那落花,流水无情啊落花遍地撒……”
一墙之隔,正在用朝食的赵泠听她念的律法,吟诵的诗句和唱的江南小调,神色不改,仍旧是那副“君无意”的淡淡模样。
“西风飒飒过,无处可为家……君心似流水呐,妾是那落花……”
他不动声色,敛起宽袖,静静地夹起桌上白瓷碟里一块鱼肉入口,细细咀嚼这无味的肉块,顺道将吴之筱的声音一并吃吞入腹,舌尖因而多了一点点青梅的酸甜滋味,可口可爱又可怜。
坐在他对面的赵潜也听到吴之筱唱的哀怨小调儿了,越听越觉得自己这个弟弟混蛋。
他絮絮叨叨地劝赵泠道:“人家一个女孩子家都这么主动吸引你的注意了,你又何苦冷着脸不理会人家?倔是可以倔的,可别这么倔,这都多少天了,你也不说主动去缓和缓和,只顾着自己生闷气。你当你是谁?人家阿筱好好一个女孩子家,也不是偏要赖着你的,现如今她喜欢你,才这般对你,若她有一日弃了你,那是再也不会回头了的。”
赵泠不答话,眼眸沉了沉,撂下筷子,走出屋内,站在廊下往隔壁看了看。只见吴之筱坐在廊下,身上松松垮垮拢着一件对襟青色披风,长发未来得及梳拢,随秋风四处飘扬。还撇着一只僵直的腿,身残志坚地迎着冷风扯着嗓子,又因太过用力而涨红了脸,呛得她直咳嗽。
“杀千刀的赵子寒……咳咳咳……我还没这么憋屈过,他肯定是看到了又塞了回去装作没看到!我都提醒得这么明显了,他居然无动于衷?”
吴之筱心口起起伏伏,眸中杀意甚深,暗暗地将赵泠从头到尾骂了个遍,“赵子寒这厮,太会气人了!草!有朝一日,我定要报今日之仇……咳咳咳……他娘的嗓子都喊哑了。”
“坠珠,劳烦你给我倒一盏清茶来!”吴之筱往屋里边高声唤道:“给我偷偷加点儿蜜渍樱桃果子。”
这个“偷偷”也是太过招摇了些,喊得整个内院的人都听到了,最后当然是没能喝到添了蜜渍樱桃的清茶。
也没能让赵泠来看望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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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里所有的江南小调儿小曲儿都是我瞎胡诌的,没有任何考据和出处,望各位读者小可爱见谅见谅。
第88章 88 .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吴之筱若想要亲近赵泠,需得另辟蹊径,只是她并未预料到这条蹊径这么窄小而曲折,十分限制她的为所欲为和正常发挥。
这日,秋高气爽,天气晴朗,云干净得透彻,云下的树还倔强地绿着。秋天的绿和春天的绿不一样,秋天绿枝虽萧索却绿得更厚重些,一眼望去,全是浓绿深青,叶片也比春日的厚许多,腆着一张厚脸皮不肯簌簌落下——老子就是要熬过冬!
这日,吴之筱的腿伤好了些,她在府中喝了一盏添了蜜渍樱桃的果茶,按着阿姊的吩咐,带了几十包核桃、栗子、菱角等干果还有各色糕点至州衙,口中含着薄荷片,手里还拄着一根歪脖子树树枝制成的拐杖。这拐杖已被她磨得有了点圆润包浆,干果也被她偷偷吃了些,糕点自不必说,她到州衙时,嘴角上的糕点屑彰显了她这一路上犯下的错。
这些都是小事。
至州衙,临州主薄躬身上前来,见她行走不便,忙说道:“通判,你这腿伤不要紧的吧?若要紧的话,还是告假在家多休息几日的好。”
“不要紧的。”吴之筱将手上的干果糕点递给主薄,并说道:“我不在州衙这些日子,辛苦你们了。”
主薄忙抱住那一大堆的东西,笑得嘴角咧上去,道:“哪里的话,我们不过做一点分内的小事,通判的事还是得辛苦通判来做的,我等不敢胡乱插手的。”
“我知道你们都是能干的。”吴之筱缓缓抬起拐杖,越过州衙高高的门槛,一蹦,蹦了进去,道:“这州衙门槛也太高了些。”
主薄先将两包干果分给守门的衙役,嘴里说着:“这是通判给你们的心意,收下收下。”一面分着一面跨高腿越过门槛,说道:“这州衙门槛一直都这么高的,这些年磨损了好些了,要不然会更高的。”又看看吴之筱走得踉踉跄跄,上前说道:“通判,我们临州有这样的话,在临山上摔了腿的人,要想腿伤全好,得到临江边上去,用临江的水洗一洗,让临江江水断一断你的罪罚,若是无罪,腿就好了,若是有罪,腿就永远也好不了。”
“这样啊?”吴之筱摇了摇头,道:“那我是去不得的了。”
主薄不解,跟在后面问道:“吴通判怎的就去不得了?通判又没犯什么罪。”
“你怎么知道我没犯什么罪?”吴之筱回过头,故作凶恶地看向主薄,阴恻恻道:“我手上沾过血的。”
一股冷风萧瑟,冷得主薄背脊直发颤,愣怔在原地,一双细长的眼瞪直了。
又听得往签押房走去的吴之筱扬声道:“主薄仔细看看那几十包干果点心上有没有沾了血?有的话劳烦替我遮掩遮掩擦干净了!!”
哗啦啦,几十包干果糕点从主薄手里滚落而下。
一州衙捕快韩三娘上前来,看了看受惊吓的主薄,又看了看地上的干果糕点,命身后的手下帮主薄捡起来,重新放回主薄僵硬的手中,然后再一人各自拿了一包走了。
徒留主薄一人干吹着冷风,像是院中晒的咸鱼一般,干巴巴的。
签押房里的气氛很正常,吴通判处理着吴通判手边的事,赵知州处理着赵知州手边的事,井水不犯河水,难掀起波澜浩劫。州衙衙役与主薄也都因此放了心,松了一口气。
下晌,临近州衙散衙时,吴通判手里抱着一包干果正吃着——这干果应当分给主薄的,但主薄谢绝她的好意,吴通判只能勉为其难地自己享用了。
耳边听捕快来报谁谁谁又躲进民房里,以人质为要挟拒捕,谁谁又爬上楼顶,要自杀抗捕等事。
这些事捕快不是不能自己解决,但还是得回来与吴通判通禀一声,好让她签下字,若他们行事出了意外,吴通判与他们一同担责。有了吴通判做后盾,这些人做事才会觉得安心安稳,也才敢放手去做。
吴通判这人倒也爽利,从不计较这些,决断下得很快,很少耽误急事。
“那贼人躲进了民房,我们已将民房围堵得水泄不通,只是那贼人手里拿着砍刀和火把,我们若不给他车马让他逃走,他便放火烧了民房,还要杀了民房中的人。”韩三娘如实说道:“我们打算佯装答应他的要求,放他走,待他走得不远时,我们再上前捉拿他。”
吴通判问道:“若他逃走时,手里仍旧有人质在呢?你们又当如何?”
韩三娘回道:“那时他已远离了民房,手中只有一个人质,我们只需一路跟着,趁他不备,再上前解救人质并抓捕此人归案。”
“这确实是一好法子。”吴通判点头,放下手中干果,抬眼看向她,说道:“我再给你们一个法子,好让你们双管齐下。”
“何法?”韩三娘问道。
吴通判说道:“你们围堵民房时,故意漏一个口子,让他发现自己可以悄悄逃出去,他若选择悄悄潜逃,定然不会带走人质引人注意,待他一个人逃出去时,你们再紧随其后,上前抓捕。”她抓起一把栗子仁往嘴里塞,道:“他最后若还是非要选择坐上车马带走人质,说明此人根本没打算让人质活着,此人一旦露脸,不等他坐上马车就立刻上前抓捕,生死不论。”
韩三娘听罢,点头道:“是。”
又听得狱卒来报,说道:“回禀赵知州,回禀吴通判,钱不够了。”
吴之筱看看上边一直伏案处理公事的赵泠,又低头看看自己的翘头书案——审案抓捕,命案纠纷,世间万事都不算难,难就难在“钱”这一字上。
牢狱里的案犯得活着,他们一个个也都不是很想死,自我了断这种事至今都没出现过。人要活着便得吃饭,吃饭便得花钱。朝廷拨给州衙的钱一年就这么多,修缮桌椅要钱,备车骑马要钱,守夜衙役每晚的灯油也要钱。
赵知州挑了挑眉,看了一眼吴通判,钱财上的事她是一律不愿管不想管的,她这人在府中都不料理日常琐事,都交由她阿姊照管,更何况是州衙里事关钱财花费的事?
赵知州冷冷看了一眼眼前狱卒,淡淡道:“每年拨给牢狱的花费与嚼用都有定数,往年都够了,为何今年不够?”
“回禀赵知州,今年遭了洪灾,牢中也受了内涝,狱中许多人都得了病,治病是一项,还得修缮被水泡坏的门窗等,也是一项。”那狱卒说道:“此两项就已经多花了六两银,今年又多进了两位狱卒兄弟,夜里的灯油和饭食都多花费了不少钱。”
“把账本拿来,本官细看看。”
“是。”
那狱卒从怀中取出一本册子,双手递交给赵知州。
赵知州提笔勾了几笔账目,说道:“这几笔不清不楚,拿回去了另算。”
那狱卒接过赵知州递回的账册,声音不若适才那般有底气了,低着头,道:“是,小的这就拿回去另算。”抬脚就要退下。
赵知州却又说道:“今年本官的车马钱还剩下一些,你把账算清楚了,再到账房上去领个五两银子,今年就这些,若是再缺,你们自己喝西北风去。”
狱卒赶紧躬身说道:“多谢赵知州,让赵知州破费了!小的们感激不尽。”
赵知州冷眼看他,且说道:“你们的账,本官心里清楚。”
那狱卒忙道:“是是是,小的们一定算清楚了再拿来给赵知州查看。”
狱卒才退下去不久,就听得州衙里闹哄哄的,吴通判正要起身去看,却因腿脚不便,少不得唤进主薄来一问。
主薄快步走进签押房,只见他衣服被勾破了,鞋跟也掉了,不等吴通判再问,他便急急忙忙说道:“外头有一群壮汉冲进州衙里来,说……说……”他不知是喘不上气来还是急得说不了话,细长的眼慌慌地瞥了瞥赵知州一眼。
赵知州与他道:“只管说便是。”
主薄忙与吴通判道:“说赵知州克扣他们的工钱,要找赵知州算账!”
吴通判皱眉:“他们是河工?”
“正是呢!”主薄抬起被抓破的袖子擦了擦前额的汗,说道:“他们好几十个人,手里拿着锄头镰刀的,就直接冲了进来,衙役赶紧拦着了,一冲一拦,伤着不少人呢!”
“好你个赵知州,居然干这种脏心烂肺的事!”吴通判不问青红皂白,不管三七二十一,倏地一下撑起歪脖子树制成的拐杖,站起身来,劈头盖脸的就怒斥赵知州。骂着骂着,她还嘚嘚嘚地用拐杖敲地,怒道:“趁着我告假这段日子,你竟敢克扣河工工钱,从中取利!!简直黑了心肝脾肺肾。”
赵知州冷声道:“吴通判这么激动,难不成是恶人先告状?”
吴通判怒目圆瞠,厉声道:“河工之事又不经过我手,这恶人我想当都当不起!”
眼看着吴通判和赵知州两人要动起手来,主薄忙从中拉架,道:“吴通判!吴通判!外头那些人说的话未必是真的!吴通判莫要动怒!”
“那些河工无权无势,冒着杀头的风险来诬陷赵知州?”吴通判拄着拐杖,气得上前一把揪住赵知州的领口,直瞪着他说道:“那些河工是蠢啊还是活腻了啊?!”
这是要打起来了啊?
主薄见状,慌得要死,趿着掉了鞋跟的布鞋,拔腿就往外跑,赶忙要去找赵侍郎和上官侍郎前来处理此事。
签押房内,吴通判和赵知州两人就这么僵持着,互相拉扯着,针锋相对,剑拔弩张,吓得众人不敢上前相劝。
“吴通判,你要打便打要骂便骂,摸我的手做什么?”赵知州盯着她那只不安分的小爪子道。
“我故意的。”吴通判笑道,趁着拉扯时,屡次摸过赵知州的手,双眸含笑。
“我看出来了。”
“赵知州的手好好摸。”
“吴通判,请收敛点儿!”
第89章 89 .关爱腿伤人士
“堂下何人?”吴通判手握酸枝卧龙惊堂木,不轻不重地拍下,问正堂下五人,道:“何姓何名,年方几何,家住何处,是男是女,详尽报上案前来,不得有误。”
“吾是王四郎,三十六岁,吾是男的,安州人峦县壶口镇槐村人,吾听讲这边临州招河工,便来了,现住临州城南南山土地庙里头。”王四郎站在堂下,低着头弓着身,江南口音重得咧,比江南的鸟雀啾啾叫还要难听得懂,道:“啷个土地庙不只是吾住在那里,阿拉好些个兄弟都与吾同住在那雨天漏雨的土地庙里边,莫得钱租赁草屋,只能将就些住下咯。”
“王大五,同他一个样,男的,今年三十四,也住在那门坏窗烂的土地庙里。”
“王小六,是槐村隔壁的榆村人,也是男的,三十二,也住在那夜里闹鬼的土地庙中。”
“张三,三十三岁,男的,临州千江县西街的人,临州城内招河工,我也就来了,住在临州城南一亲戚家里,就在城南莲子斜街三茶巷道五百步的张六娘家里头,我还带了几个乡亲兄弟一起住,他们都在外头候着呢。”
“孙八角,三十一,也是男的,临州西城人,现住在临州城南的莲子斜街的大茶巷道三百五十步的小院里头,跟我几个家中的兄弟一起住的,我家中那几个兄弟现在也在外头候着。”
吴之筱扫了一眼堂下垂首弓身回话的五人,接过主薄递上来的笔录,认真看了看之后,先问孙八角和张三两人,道:“你们可知道诬告州官,其罪不轻,重则斩,轻则流,你们可想清楚了?”
其他人都是安州人,在临州没有亲戚家人,又很穷,可以说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而这两人是临州人,家在临州,家人也在临州,他们状告临州知州的风险要比那三个安州人要大得多。
“我……我是知道的。”张三低头沉默许久,终于肯抬起脸来,眼睛不敢直视吴通判,只敢大着声说话,道:“但我就是……就是要出这一口气!!赵知州年俸月俸这么多,住在大院子里,有这么多奴仆使唤,凭什么还要克扣我们的血汗钱?”
“就是!”张三开了头,孙八角底气便足了起来,道:“我们起早摸黑,每天扛着土石块,拉着牛车,背上一道道血痕,药膏钱都得花费不老少,我们这么幸幸苦苦为的就是那点工钱,赵知州凭什么要克扣了去?还有没有王法啦?”
此时一旁的王四郎插话道:“吴通判,阿拉也晓得这事风险好大的呀,但吾想了想,临州不只有赵知州的,还有吴通判你呀,吴通判侬是个好官,一定会帮阿拉把钱都拿回来的。”
“抬举了。”
吴通判看了看他们交上来的《百名河工状告赵知州书》,这份状书上边的字看着挺文气的,应当是代笔,翻到最后一看,果然是城南门口卖书画的屡试不第的韩书生代笔的。州衙中许多状书都是那书生代笔的,吴通判也就熟悉了他的笔迹,只是这韩书生近来坐地起价,一份状书要价颇高,这些河工竟然也肯破费让他来代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