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神佛或许不是世间任何一个具像的神佛,而是人们所笃定的,会给他们带来奇迹和渺茫希望的那一份信念。
笃笃笃,叩心自问,神佛在家吗?
无回应,无回应。
盛都,左相府邸,水榭之中。
左相在吃大螃蟹,下人在一旁用银勺挖出蟹肉蟹黄,放入银碟中,送到左相手边。
水榭外的左相侍从冯里行使躬身作揖,回话道:“回左相,张风闻来报,他答应了赵泠,将克扣河工的工钱如数奉还给河工,赵泠也答应了他,替他担下这个案子,河工不闹事,此案就此了结,可也正因如此,吴之筱与赵泠两人今后只怕是水火不相容了。”
“一清一浊,泾渭分明,即使相容也是勉强。”左相舀一勺蟹黄放入嘴里,说道:“我此前说过,这两人绝对不会死灰复燃,你看是不是?”
侍从忙道:“左相英明!”
“张风闻这一笔着墨不重,却四两拨千斤。”左相又吃了一口蟹肉,道:“这次他肯定肉疼了,白白丢了一万两银子。”
侍从再道:“张风闻还来报,说想讨左相一个示下。”
“何事?”
“他说赵泠与吴之筱回盛都时,坐的应当是工部的大船,他打算在船上布下一个局,引得赵泠强上了吴之筱,如此,吴之筱此生便对赵泠恨之入骨了。”
“你去回他。”
侍从垂首躬身,竖耳静听,准备仔细记下左相所言,好一字不差地回给张风闻。
“放他娘的狗屁!”左相手中银勺往小碗里一丢,说道:“他就是想借此羞辱吴之筱,再拿捏赵泠的一个把柄而已,让他收起这些布局烂在肚子里,别掏出来臭了别人,丢人现眼的腌臜玩意儿!”
“是,卑职这就去回。”
“记得,放他娘的狗屁这句话也回给他!”
“是。”
冯里行使躬身退下去的时候,左相还在生气,拍桌怒道:“什么狗屁东西!还到处招摇说是我的学生,老脸都给他丢尽了!”
银碟里的蟹肉蟹黄被震起,撒了一地,下人们赶紧收拾干净,又拿出一只大螃蟹来敲蟹肉挖蟹黄入新的碟子里,递给左相。
左相吃了两口便不吃了,起身去园中散散步,用吃剩的蟹肉蟹黄喂鸡鸭鱼鹅,再去看看前几天自己种的菜,蹲下来给菜叶做虫。
盛都的秋叶落了,临州的树还绿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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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边会多一点日常,日常,日常……
第93章 93 .赵知州的一天
赵知州每天都很忙。
晚上药浴过后,再看一个时辰的书便睡了,有时候读一读《诗经》,翻一翻《礼记》,有时看一看《太平广记》,枕头边上还有一本九成新的《结绳捆束之法》和很旧的春/宫画册。
他晚上睡得很浅,或是因为背上的伤,或是因为打小养成的习惯,周围有一点动静他便会醒。吴之筱若在他身边,他便睡得好一些,若她不来,他就和小时候那样半睡半醒着,也不知算不算是睡觉地睡着。
睡得浅的人,醒得也很早,不等天醒他自己便醒来了。若是吴之筱来他会多睡一会儿,若她不来,便如往常一样,吴之筱一般不来。他时常在想,什么时候吴之筱才会一直一直,每晚每晚都在自己身边。当他看到吴之筱抱着良人枕睡时,心中郁结,明明那该是自己的位置,凭何让一个东西占了去?
醒来之后先在里屋看半个时辰的书,才会更衣走出里屋,洗漱过后便用早饭。
府里的厨子们做的早饭没有什么新意,每日都是早市卖什么便买什么回来,按着会做的做了端上来,或是烤鱼或是炙肉,豆腐与鸡汤,米饭是稻米饭,偶尔会是黄米小粥。
他不在意吃食,故而那些厨子侥幸不被赶出府去。
早饭用到一半,赵潜会顶着一张没睡醒的脸到他房中吃早饭。这位兄长到临州,大半时间是在屋里睡觉,还有一半的时间是操心他和吴之筱的事,另外的时间便是吃喝拉撒。
他不在意兄长每天做了什么,故而这位兄长侥幸不被他赶出府去。
用过早饭,他便会站在廊下,听声。
隔壁的吴之筱起床之后,动静颇大,即使伤了腿,也不妨碍她把府里弄得鸡飞狗跳。
“阿姊阿姊,我求求你了,就给我吃一丢丢蜜渍樱桃吧!就一点点儿!”
“呜呜呜呜!阿姊居然趁着我伤了腿苛待我,这日子还怎么过啊!”
“小猫咪!你快从树上下来!下来!我不抓你尾巴了,我保证!你快下来,别爬那么高,我腿伤了爬不上去,到时候可救不了你了。”
“喵喵喵!出来吃饭了!喵喵喵!!”
“诶哟……怎么又摔了我!”
这几日吴之筱不去州衙,州衙里冷清了很多,签押房里更是,他到签押房的时候,一推开门习惯性地往吴之筱的位置上一看。上边的笔墨纸砚与书册等都和前几日一模一样,没人动过,上边还落了薄薄一层灰,灰上无痕,可见连蜘蛛蟑螂都没来过。
他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敛袖执笔,处理公文。
第一份是工部尚书发来的公文,询问临州建造堤堰一事的进程如何。这样的一份公文,工部尚书会同时发给工部侍郎上官慕清和工部水部司郎中张风闻。三份回文若有不一者,工部尚书会再问。
他下笔并如实回了。
第二份是大理寺发来的公文,询问临州几件刑案的细节。各州县的斩监候案需上报大理寺审理,还需将案犯槛送至盛都。大理寺询问的这几件案子是前年发生的案子了,需到签押房后边翻找卷宗细看才可回文。
卷宗虽多,然都分门别类放好了,要找前年的卷宗并非难事。他拿出一摞卷宗,在书灯下细看后,下笔一一回明。
第三份是户部发来的公文,询问临州登册在籍的人户情况。这事关临州夏秋两季需纳多少税米,多少绢绫。户部每五年亲自派人至临州查看一次,每一年例行询问一次,无外乎是问近一年来临州有多少人成婚、新生、流散、死亡、迁徙等事。
他早两日便将这些事写清楚了,只需誊抄于上来即可。
第四份是兵部发来的公文,询问城防军队一事。这是周楚天的事,需他转交到周楚天手上。兵部之所以发到他手里,不过是惯例。他身为临州知州,临州城防一事应当知晓,故而兵部发给他看过之后,由他自己决定是否转交给周楚天,周楚天回兵部文之后,再给他看过,由他将回文递送给兵部。
他搁下笔,将这份公文拿上,披上外出的外披,与主薄说自己要出去一趟。
将这份公文丢给周楚天之后,他便往东走,上了临山。临山上有一棵很大的歪脖子老树,到了秋天树叶仍旧绿油油的。这棵树长在一块巨石的脚下,巨石阻碍它继续往上长的时候,它便绕过巨石,继续长高长粗,避开巨石的那一段便歪了,成了歪脖子树。
他认真地选了一段笔直的树枝,打算拿回去给吴之筱做一支拐杖。
他从未制过拐杖,但他小时候制过许多把木剑,算是有底子在的。他不敢说做的拐杖有多好,但凭着他对吴之筱的了解,自己做的拐杖绝对会是她用得最趁手的。
吴之筱的手小,手心软,拐杖首端按着她手握的大概弧度做的,打磨细致,反复挫磨,包浆圆润,拐杖末端裹着好几层牛皮,耐磨且敲地的时候声不重却仍旧有声。
他知吴之筱此人中意好看的,这拐杖太素净了些,上边若有些纹样她定然喜欢,可琢磨再三,他还是没下手刻纹——吴之筱觉得他好看就够了。
吴之筱喜欢他就够了。
吴之筱喜欢的东西很多,喜欢的人也很多,她的心里定然是溢满出来的。荔枝冰酪好吃,樱桃绵糖好吃,桂花蜜枣糖糕也好吃。人也一样,在她心里,没有谁是不重要的。
有时候他想,自己于她而言到底有多重要?若自己走了,离开她了,她会不会哭一阵之后,又对着另外一个人笑了。
他不敢继续往下想,想到此处便下定了决心——要在她身边,一直在她身边,如此她既不会哭也不会对着另外一个人笑。
这支拐杖做完的时候,吴之筱已经能踉踉跄跄走一段路了,同她阿姊商量着去买一支好看的拐杖。
他将自己制的拐杖放入木匣子里,让赵潜替自己送过去,赵潜说没人会给伤者送拐杖的,寓意不好。
他不信这些的,但他还是没将拐杖送过去,而是将这一支拐杖放在了城西一间木工坊里,并交代了木工坊,这支拐杖是临山歪脖子树上的树枝制成的,若吴之筱来买,便卖给她。
后来,吴之筱跟着她阿姊到了城西,在十几家大大小小的木工坊里,选了他选的那间木工坊,在那间木工坊里巡视了一圈,挑选了好久,从十几只拐杖中选了他制的那一支。
巧吗?
不是巧。
他在自己内院里敲敲打打,日夜磋磨着那一支拐杖,隔壁院中的吴之筱又怎会不知道?她虽看不到,却肯定听得到。他院中向来安静,突然出了声,好奇如猫一般的吴之筱怎会不探究其中缘故?
好奇是好事。
吴之筱拄着他制的拐杖回到了州衙,一如往常那般。偶尔抬眼望向她,会看到她握着拳头往小腿上蹭两下,多半是她腿上的伤愈合时,长了新肉发痒,她自己又怕用手抓出血,只能收起利爪握着拳头蹭蹭解痒。为了伤口尽快愈合,她每天喝着苦苦的药,吃着清淡的饭菜,可一到州衙,无人管束她了,她便抱着干果和糕点一口接着一口吃了起来。
那日她堂审到很晚,州衙里给她备饭。州衙备的饭菜一般不是豆腐虾仁与小白菜清汤,就是炸小黄鱼和豆腐清汤,另外还有一份玫瑰糖糕或是红豆糕。
他吩咐衙役说给吴之筱备下豆腐虾仁与小白菜清汤。衙役问他糕点选哪一样?他说不用糕点。那衙役便说吴通判会不高兴的,他对那衙役说就算她不高兴也不会找你们的麻烦。
果然如此,吴之筱吃完那些清淡的饭菜之后,便很不高兴地骂起人来,骂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这位赵知州。
他心中有一个疑惑,他不知道吴之筱到底是真的觉得他不行,还是只是故意激怒他才说他不行的。若是后者倒也罢了,若是前者……
这种事他又不能解释,只能直接做,让她自己深刻体会,她才会明白。但又不能直接现在立即让她体会到,这不免令他怅然。
夜间,他回府的时候会到屋顶上去坐一会儿。屋顶上很安静,夜幕很澄澈,这是在秋天,若是春夜和夏夜,时常会下雨,他便待在自己的屋子里,临窗听雨,偶尔下棋看书。
夜再深一些时,入书房,翻开手边的书看一会儿,再拿出札记略看看,若有必要,便记下一笔。
“贞和十四年九月廿五,临州州衙正堂之上,吾妻筱儿再一次说我身体不行,此话必得记下。这样的话,吾妻筱儿说几次,日后我便每日证明几次给吾妻筱儿看。这次是第七次。”
此时,下人会问他何时洗漱。
他药浴过后,便入里屋看一会儿书,熄灯就寝了。
若是吴之筱在他身边,那他一回府便不会入书房,也不会上屋顶,更不会做那等临窗听雨,看书下棋的风雅事。
若是她在的话……当然是让她深深刻刻地体会到他的身体很行。
行到她下不来床。
第94章 94 .我给你下点药
是日为冬至,天冷,湿冷湿冷的。
州衙的签押房里烧着冬炭,炭火盆上烧着一壶水,咕噜咕噜冒着气泡,温热的气雾缓缓升起,遇到冷风散开,呼到吴之筱的脸上。
今日本该休假的,奈何临近年下,要做的事愈发多起来,得赶在新岁之前将旧岁的事处理完了。待新的临州守令上任后,才好一一交接清楚。
故此吴之筱早早便到了州衙,赵泠亦然。今日是过节,临州很热闹,但州衙里却很安静,只剩下几个值守的,其他的人都被派到街上巡视去了,连主薄都去了——主薄主要是想活动活动筋骨。
签押房内的屋角亮着几盏油灯,翘头案上的书灯烧出了长长一段烛花,没人来剪,吴通判与赵知州桌上的茶盏早已没了水,也无人进来添茶。
到散衙时,吴之筱抻了抻拦腰,又吃了一个从家里带来的柿饼,觉得干噎时正要喝水,才发现茶盏里没水了。她起身,提起炭盆上的水壶给自己倒了一盏开水,然后捧着手上这一盏热腾腾的开水到外头去吹冷风。
开水晾凉要吹风,她人也要跟着吹,就站在签押房外的廊下,连一件大氅都不披,双手捧着茶盏,任由冷风扑面,吹得她眼泪鼻涕都快出来了,才肯回签押房内。
赵泠在内心克制了无数遍才不开口斥责她。她脑子到底在想什么?明明是个很伶俐的小娘子,偏生要做出这种蠢事来,看她现在一面跺脚一面喝温水的样子,就知道是冻着了。
“赵知州,忙了一整日了,你渴不渴?”吴之筱搁下她手中的茶盏,魔爪伸向了赵泠桌上黑釉木影茶盏,道:“主薄衙役和可使唤的小吏都不在,我给你倒一盏茶吧。”
吴之筱今日格外热情,比炭盆里的炭都要热情,赵泠略抬眼看了看她,不应声。
因上次她查账时一时心烦意乱,把赵泠的这个黑釉木影茶盏给摔成了几块,因赵泠用惯了这个茶盏,一时间换了别的不习惯,便修补好了继续用,但只能倒半盏水,多了会从小裂缝里漏出来。
吴之筱拿到了赵泠的茶盏后便溜到签押房后边,待她出来时,手上端着半盏点好的渠江薄片茶送到赵泠手边,毕恭毕敬,好声好气道:“赵知州,请喝茶。”
渠江薄片茶是好茶,她献殷勤时会用的,只是不知道她今日献殷勤所为何事?
“多谢。”赵泠三指捏住茶盏两侧,抬起手来就要喝,而一旁的吴之筱捏紧拳头,紧张兮兮地盯着他的唇看。
赵泠的手顿了顿,略挑眉看了她一眼,旋即便仰喉,抿唇,喝茶……
“等……等等!”
茶水还没入他口,茶盏就被吴之筱一把夺了下来,幸得赵泠手稳,那茶水到了她手里也没泼出来。
赵泠手指敲着桌面,看着她问道:“等什么?”
“等我再想想。”
吴之筱的手紧紧拿着茶盏,那张被冷风吹得微红的脸绷紧,似在思虑什么终身大事,值得她三思三思再三思。
“赵子寒。”
“做什么?”
“这……这茶水里我下了药。”她挺起腰身,理直气壮地坦白道。
“无妨。”赵泠从她手中拿过茶盏,手轻轻晃了晃茶水,说道:“与吴通判同治临州已有三载,好不容易能喝上吴通判给本官倒的茶,本官岂能辜负了?”
“是……”吴之筱捏住那茶盏边缘,暗暗往下压,道:“是蝶粉褪,很烈性的春/药,而且我刚才手一抖,还多洒了些。”
赵泠轻轻一哂,道:“刚才你到外头去吹风,是因为心慌?”还看了看她的脸颊,道:“脸都冻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