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回几番,大昭的士兵势必也过不了好年。
那厢恨得吕知羡也是牙痒痒,巴不得把他们给一锅端了,偏偏没有朝廷的旨意,他就算是想出兵也没法子。
这会北疆总督眼见年都快要过完了,趁着蒙古那边消停了会,便也遣了吕知羡回京过个晚年。
只不过吕知羡回京这事,鲜少有人知晓的,这朱睿江又怎么知道的?况且吕知羡回京他同谢沉来说什么呢?
谢沉抬眉看他,正了神色问道:“你是怎么知晓的?”
朱睿江有些含糊其辞,他道:“将军回京总是有些许风声透露出来的,我偶然听见的。”
谢沉见朱睿江这样子便知道他是有话要说,“所以你同我说这个是做什么?”
朱睿江有些不敢谢沉的神色,“这我想着姑丈和吕家这样掰下去总是有些不好的......莫不如趁着这次武德将军回京的时候缓和缓和。”
谢沉站在皇太子的身后,那么照着吕家和谢家这样的情形来看,吕家势必不会和谢家同站一边,眼见现如今二皇子更得圣心,若是崇明帝起了换皇太子的心思......
吕家虽然不可同往日语,但眼看着吕知羡这仗越打越是厉害,现如今才二十三岁就当上了将军,往后可还得了?
若是吕家因为和谢家的嫌隙而转投了二皇子,那么对皇太子这一边可算不得好。
朱睿江这样说,无非是想让谢沉去和吕家缓和关系,甚至说是想再像从前一样拉吕家入皇太子这一边。
但,有了之前的旧事,吕方又怎么会再相信和原谅谢沉。
崇明帝这一步棋走得可谓极妙,吕家中军都督府掌握着统兵权,而谢家兵部尚书掌着调兵权,他让谢吕二人彻底离了心,也不怕当年二人联合起事再度重演。
这件事情终究会成为横梗在谢吕二人心头的一道伤疤,纵使好也好不回去从前。
除非生离死别,否则永难消此间隔。
谢沉知道朱睿江打的是什么心思了,但按他这样的脑子绝对想不到这一步,肯定又不知道是谁挑唆着他这话,他沉声道:“非我不想,彻公他不愿再原谅我。”
朱睿江道:“从前武德将军不是和表弟交好,若让表弟去打通这层关系呢?”
那人像是早就猜到了谢沉会这样说,连带着下一句话都教他说好了,谢沉讥讽道:“是詹事府里头的人叫你来说的?亦或是太子妃?”
朱睿江没想到谢沉竟然能猜到,登时圆着眼睛看向了谢沉,显得十分呆愣。
这副样子,谢沉简直不忍再看。笨!太笨了!他以为他这样的脑子能想得明白这些关系?背后怎么可能没有人教他啊!
他这样的心眼子在普通人家还凑活够用,但皇宫这样的地方,太卑鄙太阴毒了,哪个人不是过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皇宫尚且如此,而东宫更甚之。
谢沉末了只是长长地叹出了口气,说道:“他们现在也不见得往来了,难说啊难说。过几日将好到了吕家老夫人六十大寿的日子,想来知羡这样匆忙回来也是为此。六十是个大关头,吕家说不准会有帖子递到家谢家来,但我没脸去,只怕这样大喜的日子惹得彻公不喜。底下的孩子们说不准能去走动走动,借此机会,若能缓和一二便是能了,若是不能,那往后大概也就如此了罢!”
说罢,便也不再理会朱睿江,离开了此处。
谢琼婴和吕知羡之间,因着父辈的关系,小的时候也总爱缠闹在一处,但自吕知羡离了京都之后,二人也没了碰面的机会。况想或许是因着谢琼婴后来成了那样的德行,吕知羡也不愿再见他。
那厢宋殊眠翌日就亲自去外头买回了文房四宝回来,回来的时候听到下人们说谢琼婴已经进了书房里头。
宋殊眠倒没有想到谢琼婴竟然这样主动,纨绔拿书,这样的场景还真是不得多见。
书房在春澄堂的东面那处,春澄堂太过于宽阔,绕了两条小路才将将走到。
书房昨夜的时候就已经叫人打扫过了,这会门窗闭着,外头站着陈维,见得宋殊眠来了,也只是恭谨说道:“三奶奶,三公子已经在里头了,可要我进去通传一声?”
宋殊眠摇了摇头,恐打搅了人读书,只是让沛竹把东西递给了陈维,道:“你将东西送进去给公子吧,我就先走了。”
陈维应是,宋殊眠便也转身走了。
然方没走出几步,那进了书房的陈维就慌忙出来将人急急喊住,“三奶奶诶!”
宋殊眠停了脚步,疑惑地看向陈维,“可是东西不合他的心意?”
她知道谢琼婴这人挑剔得很,已经选了最好的文房四宝,就拿镇纸来说,都是黄玉制成的。若是这也不满意,那他便真是在挑刺了。
陈维见宋殊眠这样问,便急忙摇头,道:“不是的,三公子叫三奶奶进书房里头,想是有话要说。”
宋殊眠不明所以,却还是依言进了书房。
书房也非常的宽敞透亮,或许是晴萱说的那样,因着这几年里头都有人来清扫,看着十分的整洁干净,丝毫不像是尘封了几年的老屋子。
书房左边里头置着一架硕大的山水屏风,屏风上头还挂着一副王羲之的画像,屏风的前面便是放置了一套大红酸枝桌椅,桌椅旁置着一个炉架,袅袅生烟。其余的两面便是环着巨大的书架,上头摆着各式各样的书。外头冷风呼啸,窗户紧紧阖着,但光亮还是从直棂门窗的空隙悉悉索索透进了屋子,照得空气中的正在燃烧的烟火更加清晰了几分。
而谢琼婴此刻正站在书桌之前,面对着屏风,背对着宋殊眠。宋殊眠往他那处走近,便见得屏风上头挂着的王羲之的画像,她认了出来,看着画像问道:“郎君的字从的是王羲之?”
谢琼婴本不知在想些什么事情,听得了宋殊眠的声音才回了神来,他没有回答宋殊眠的问题,只是问道:“你还认得王羲之的画像?”
宋殊眠含糊答道:“偶然在书上见过一面。”
谢琼婴瞥了她一眼,便走到了桌前的大红酸枝圈椅上坐下,他道:“因为徐彦舟习得也是王羲之的行书吧。”
确实如此,那徐彦舟的字恰好学的也是王羲之的行书。
谢琼婴见过徐彦舟的字,跟他确实是师从一家。王羲之的字圆转凝重,易翻为曲,用笔内厌,徐彦舟可谓是学了个彻底。而谢琼婴却非如此,他的字比之更加凌厉刻骨,虽都习的是一家人,但千人千面,终是有所不同。
谢琼婴想到徐彦舟这人便堵得慌,索性不再去想。
他叫宋殊眠进来是有别的事情,他打开了书桌从抽屉中拿出了一副字画给她,说道:“再过几日就是吕家老太太六十大寿,我要县试赶不及去参加了,你替我送上一份贺礼,除了这个,你再去库房里头挑些好东西,一并送去吧。”
县试对他来说其实根本不足以放在心上,他说赶不及参加,只不过也是借口罢了。
当初吕家的老太太喜欢谢琼婴的字画,总是说有王羲之遗风,想要一副来挂在屋里,但是谢琼婴被她夸得实在面薄,也不好意思真将自己字画送出去。
如今她六十大寿,便依了她吧。
吕家?宋殊眠先前听闻过谢吕两家的事情,可隐约记得两家现如今是不曾往来的。但叫谢琼婴记得吕家老夫人六十大寿的日子,还亲自嘱咐了这件事情,那想来从前也是有深切的交情了。
她从谢琼婴的手上接过了字画收好,也没有多问其来历,只是妥善将其保管好了。
宋殊眠问道:“郎君可还有什么事情?若是无事,我就先走了。”
谢琼婴说了这事也没再多留人,便放她离开了此处。宋殊眠走后,还小心翼翼地给他阖上了门,像是生怕搅了他温书一样。
谢琼婴见此也只是轻笑了一声,眉眼之间尽是柔和。
书房之中只剩下了他一人,这里一切都和从前一样,几年来没有丝毫变化,他看着年少时曾读过的书,摸着年少时曾写的字,好像一切都如从前,就连相貌也不过这只是较先前更为凛冽了一些。
外在之物尚能如初,但只不过四五年之间,少年心境天翻地覆。
他曾也以为世间没有任何事情能动摇他的心,他要端庄,要雅正,要有良善之心,君子之所以是君子,那么就算是面前有天崩地裂,山呼海啸,也能不动于声色。但不过就是一场谎言,让他轻易地丢盔卸甲,溃不成军。
他是懦夫,是看着友人被害死却无能为力的凶手。
如今,他有了想护之人,有了所念之事,便是争得头破血流,也要争出来一条光明大道。
冬天的草木几乎寸草不生,尤其西北那边的地带,一路从边境那边的关口走来,未见得什么生气,就连河水都已经冻结成了冰块,行军的队伍陆陆续续已经走了将近有一月的时间,越是临近临近京都景色便越好,也越能见得些烟火气。
这会已经临近深夜,军队已经快到了京都,现驻扎在一条河边休整事宜,待到明日天亮再正式入京。
这边的地界已经被武德军队所占,四处稀稀疏疏燃着不少的火堆,将士们围在了一旁取暖。
吕知羡身穿一身白银盔甲,外头套着一件玄色大氅,这会正在擦拭着手上的长剑。
这剑被擦得干净,通体锃亮,剑身上映着执剑男人俊朗的面庞。
他生得气宇轩昂,虽是一副贵公子的长相,但因常年居于西北边境地区,面上也比京都的世家子弟多了几分粗糙刚烈,眉目之间也多了几分肃杀。这种肃杀,是他执了几年的剑,杀了几年的敌才逐渐生出,就连他自己都察觉不得。
五年之前,他不管父亲的劝阻,毅然决然离开京都,背井离乡几年之久,如今才当上了将军。他厌恶父亲的懦弱,也厌恶皇权所谓的不容侵犯,吕家和谢家是功臣,却也是被忌惮着的众矢之的。
谢家倒还好,因着谢沉的缘故,崇明帝自不会轻易动他们,但吕家就不一样了。
分权就分权吧,分了权就可以保吕家的平平安安,总比后来找出各种各样的理由来抄家灭族的好了。
吕知羡生来就是握剑的人,京都非他心所能安处,他便背井离乡,踏他个山穷水尽,怎还怕寻不到容身之所?
副将从不远处走来,在他的身边坐下,他拍了拍吕知羡的肩膀,给他递了壶酒,“想什么呢?一副入了神的样子。”
吕知羡接过了酒便仰头饮下,酒水顺着面庞自喉结那处淌下,他也只是随意抚去,道:“没甚,一些往事罢了。”
副将赵莫平是吕知羡当初在参军路上结识的友人,他家中极端贫寒,参军能领钱领粮,他没了活路才去投了军,恰逢那段时日西北爆发战事,他们便一同去了西北,五年过去,一个人混成了将军,一个人成了副将,也算是好事一桩。
赵莫平见他如此,只是举了酒壶说道:“明日就要进京了,届时你我各自归家,来日再会,这可是最后一杯酒了。”
赵莫平比吕知羡大了个两岁,虽比不上吕知羡俊朗,但且算端正,不同于吕知羡那怎么都不晒黑的皮肤,赵莫平便是健康的小麦色,这会在火光的照映下,脸上都像是泛着桐油光亮。
吕知羡同他碰了下杯子,朗声道:“好!今夜喝个不醉不归!”
赵莫平畅饮一口后道:“不可不可,明日你家老太太生辰,今个儿可不得贪杯。”
那吕知羡先前提过一嘴,正月二十五,是他家祖母的六十大寿,赵莫平便将这件事记在了心里。
吕知羡闻此也没再贪杯,两人酒过之后躺在了冰冷的地上畅谈了起来。这酒烈,赵莫平喝了酒之后话便格外的多,大多的时候都是他在说,而吕知羡在听,时不时地会应和一两声。
赵莫平从幼年在家里帮着父母亲种地,然后说到了现在当了将军娶妻生子,后又说到了西北边境那群不要脸的蒙古人,知晓他们中原的习俗,故意在年关来临给他们寻不痛快,害他们没能回家过上好年。
说到了那群人,吕知羡眸光越发深沉,恨声道:“朝上的那群文官如同妇孺一般,他们究竟在等些什么呢?早在几个月之前总兵就已经修书至京都,干脆出兵同他们打,做什么像现在这样放任他们时常进犯骚扰。”
赵莫平也不晓得,嘟囔道:“许是怕我们打不过吧。”
吕知羡终于忍不住骂道:“去他娘的打不过,打不过,我吕知羡提头来见!”
本朝自开国以来便是重文轻武,文官的地位上升到了至高点,那就意味着武官的地位下降到了至低点。讽刺的是,文官们不上战场,却掌握着派兵遣将的权力。就如兵部尚书谢沉,是全国的最高军事指挥官,掌管了全国卫所军官的选拔授予,可他本人却从来没有上过战场。
而到了最后究竟要不要出兵,也不只是一个官员说了算,还得让全体文官去说去判。显然,按照如今的形式看来,他们打算忍气吞声,不愿意出兵。
吕知羡知道那些人的脑中只有争权夺利,丝毫不顾及边疆的百姓和将士,他想得烦了干脆也不再去想,只是又仰头猛灌了一口烈酒。
很快便到了吕老夫人的六十大寿,那边吕家果真也往谢家递了请帖。谢沉不好去赴宴,底下的小辈们总是要去的,吕家纵使再不待见谢家,但谢家也总得聊表自己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