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风刺痛双眼, 他终于止不住呜咽了起来, 哭声从喉头断断续续传出, 夹杂了万种情绪。
他委屈至极,为何自己分明什么也没有做,却要受到这种猜忌。若是有罪证倒好说, 他还可以举证驳斥,可他们拿着从未曾发生过的事情来责难他, 来猜忌他,他就这样被打得百口莫辩, 无力反驳。
五年的时间, 舅舅说相信他, 终于有人相信他了。
这一刻谢琼婴已经说不清这些泪水是委屈还是释然了。
泪水砸到了怀中人的脸上,烫得她生疼,她伸出了手抚到了谢琼婴的脸上。
她的手很冰, 几乎一瞬就让谢琼婴丢盔卸甲, 他的哭声也因为这双手的触摸变得更加绝望。
“哭吧,谢琼婴, 哭出来就好了。”
宋殊眠的声音有些沙哑,这些话分毫不落地砸到了谢琼婴的耳朵里头。泪水模糊了谢琼婴的视线, 他看不清怀中的人是何神情。
理智在这一刻全然瓦解, 不知过了多久,谢琼婴颤声道:“若你死了, 将我置于何地?”
宋殊眠笑道:“若我死了,你只管续弦,升官发财死老婆,古来三大喜事,待你科举真成了,一下占三,岂不是得道升天?”
谢琼婴听了这话气急,眸光羞恼,抱着宋殊眠的指骨都用了几分力,他道:“你这嘴为何现在还这般不饶人?”
宋殊眠见他终于有了些人气,才正了正神色,“谢琼婴,你听见了的,皇上他说你是个好孩子呢。”
“你不要怕啊,往后大胆地往前走吧。”
月光将好照在她的脸上,照得她脸上的细小绒毛都清晰可见,她的一只手紧紧抚在谢琼婴脸上,指腹不断摩挲,带着些许安抚的意味。
只此半年,宋殊眠的心绪千变万化,就算是不当诰命夫人,她也心甘情愿地留在谢琼婴的身边了。
月光下,两人如此模样,好一副温情蜜意之景。不远处,暗中的林染看着他们的背影唇角勾起了一抹讽刺的弧度。
方被崇明帝踹了的地方还在隐隐做疼,他的视线从两人离开的方向移去,离开了此处。
林染十八岁入宫,如今算来在皇宫里待了快有七年,他自然识得谢琼婴这人。谢琼婴有什么用,这样的家世也能把自己折腾到今日这样的地步,不都是因为他的软弱才会如此吗?
上天予他如此才智,而他却只会躲避,从始至终,他谁都护不住。
林染实在不明白,谢琼婴他什么都有了,还一副受害人的姿态。
凭什么?他凭什么如此。
林染折返回了慈宁宫,他要试探皇太后如今究竟是何态度。然而,甫一到了殿门口就听见了女子的哭喊声,是晴萱的声音。
“娘娘,是晴萱的错!娘娘放过我的家人吧,就当看在这五年的时间上面,五年,奴婢以阖家性命起誓,绝没有传一句假话!”
林染走进了殿门,便看到了晴萱扒着皇太后的腿哭喊。
皇太后只是看了眼他,便收回了视线转向晴萱,她冷冷地嗤笑了一声,“是,你是不曾说过假话,但你不是生了二心吗?!哀家说皇上怎么会赶得如此之快,好啊,原来是你。算起来,你当初在哀家身边跟了五年,跟他正也是五年。怎么,谢琼婴他是许了你什么好处?你看看,人家夫妻走了,也没想着带你回去!”
是晴萱自己不愿意回去,她知道自己躲不过的,早些认了,至少能保家人平安。
晴萱哭道:“奴婢知道背叛娘娘不会有好下场,娘娘将气全都撒到奴婢身上吧,纵使晴萱受尽极刑,亦无所悔。”
皇太后低眉,看向了脚边的晴萱,“你知道我生平最痛恨别人骗我了。”
晴萱知道,当年皇太后还是皇后的时候遭到了身边的嬷嬷背叛,以至于如今慈宁宫再也没了年岁大些的姑姑嬷嬷,只是因为任何类似的面庞都会让皇太后忆起往昔。
“既然如此,如何都受?”
在这宫里,阳奉阴违,一人二主的人最后都不会有好下场。
晴萱知道,她若在谢府生了不该有的心思,必不得善终。但心是不能控制的,皇太后千算万算也没能算到晴萱会变心,就连晴萱自己都想不到。
她撒开了手,退到了大殿中央,郑重其事地磕了一个头,她凄声道:“娘娘怜奴,奴婢甘愿受千刀万剐来偿娘娘之恩。”
晴萱如此,皇太后能只要她一人性命,她就该千恩万谢了。
皇太后冷笑,对林染说道:“听见了没?此人千刀万剐,亦不足惜。”
如今已到了子时三刻,往日这个时辰皇太后早已安睡入眠,处理完了晴萱的事情,她早已生了几分困乏,最后对林染问道:“何事又来?”
“三公子,娘娘不管了?”
“哀家问你,当如何再管?”
皇上前几年默不作声,然而如今已经表了态,她又该如何插手?她先前只能盼着谢琼婴是个不中用的,荒废了几年的时间,再站不起来。但她心里头比谁都清楚,此等可能微乎其微,否则她又何至于谢琼婴不过参加了个小小的县试就原形毕露,慌张至此。
崇明帝今日这一遭叫皇太后烦闷不已,林染见她不愿再说,也不再开口了,起身走到了晴萱身旁,说道:“晴萱姑娘,是你自己跟着咱家走呢,还是咱家让人来带你走呢?”
晴萱没有再哭,只是认命地起身跟着林染去了东厂的狱牢。
狱牢之中,匕首闪着寒光,倒映着林染的脸。
林染的声音在狱牢之中更显阴沉,他道:“晴萱,你忘了当初佩云是怎么死的了吗?你不是和她最交好的吗,为什么也要向着谢琼婴?”
晴萱哭道:“那不是他的错。”
林染阴恻恻地笑了一声,“就是他的错,晴萱,你背叛了皇太后,更是背叛了佩云。”说着,手上就开始了动作。
晴萱痛极,发出惨叫。
狱牢这处女子的哭喊声直到东方既亮之时才堪堪停止,天边露出了鱼肚白,这片神州大地上没人会知道昨夜发生的惨事。
待谢琼婴带着宋殊眠回到国公府的时候已经近乎卯时,他将身上的氅衣脱下盖到了已经睡着了的宋殊眠身上。
先前皇宫里头传话来说二人今晚歇在了宫里,没想到人竟又在这个时候回来了。谢沉这个时间刚好要入宫赶去早朝,就撞见了两人从马车上头下来。
被谢琼婴抱在怀中的宋殊眠脸上一个赫然的掌印,今日穿着雪白的马面裙,膝盖那处隐隐有鲜血透出,他凑近了些,看见谢琼婴眼中血丝密布,这副样子也实在算不上好,这会不过是在强撑。
谢沉心下大惊,不是说去了皇太后那里吗?怎么一个两个回来还成了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
他也不指望谢琼婴县试能考出来什么名堂,也不关心他今日考得到底如何,他指着宋殊眠问道:“皇太后罚她了?”
谢琼婴点了点头。
谢沉眉头直皱,“定是你母亲去她老人家跟前说了不该说的话,拿她来泄火了。不过一个小辈,她怎么就能耿耿于怀至此,整日里头在宅院里头琢磨这些没用的东西。”
这车轱辘话谢琼婴从小听到大,实在不想再听,他道:“我累了,不想再说,先回去了。”
谢沉看他这副样子确实不像是好的样子,便也不再多说,他想起了吕知羡,忽地问道:“上一回我听闻吕家的老太太寿宴结束之后还留了你媳妇,可是说了什么?”
谢琼婴知道他是在探自己和吕家的关系,他嘴角扯起了一个笑,“父亲既然知道老太太留了她,那也该知道谢琼霖打了她啊。”
那次,谢琼霖打了宋殊眠,谢琼婴就把他打了回去。
可最后,谢沉只骂了他一顿,而谢琼霖打宋殊眠这件事情,他连提都不曾提。
谢琼婴就那样站着,满面嘲讽地看着谢沉。
谢沉被这话一堵,没有再说,离开了此处。
谢琼婴抱着宋殊眠回了春澄堂的时候,沛竹最先迎了出来。
今日宋殊眠没有让沛竹跟在身边,只让她在家里头等着。沛竹见人迟迟没有归家难免心慌,而且就连晴萱也不见了。
她看到了宋殊眠的模样,便知道她又是挨了罚,她左瞧右瞧也见不得晴萱,一时间竟惶惶不安,她对谢琼婴问道:“三公子,晴萱呢?”
晴萱知道自己躲不掉的,她不愿意回来,也不敢回来,谢琼婴瞥了一眼沛竹殷切的眼神,道:“皇太后想她了,让她回宫里了。”
沛竹显然有了几分失落,但终归也没有多想,怕再说下去惹了谢琼婴恼,问好了之后便赶紧去烧起了水来。
谢琼婴帮宋殊眠净好了身,膝盖上好了药后,天也差不多亮了,期间宋殊眠只模模糊糊感觉到有所动作,但因着实在太困,眼睛都睁不开,便睡昏了过去,再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翌日晌午。
宋殊眠醒来没见得谢琼婴,忙抓了沛竹来问,“三公子人呢?”
沛竹也不知道宋殊眠为何这样着急,只是说道:“好像是去寻了二太太。”
宋殊眠做了噩梦,听了这话才渐渐静下了心来。
沛竹想到晴萱,还是有些不死心地问道:“小姐,三公子说皇太后想晴萱了,那她以后都不会回来了吗?”
宋殊眠想到晴萱,知她此时已经多半惨遭不测,许久,她才点了点头,“嗯,不会回来了。”
荣德堂那处,谢琼婴去寻了长宁。
他面上满是疲惫,却还是强撑着精神。
长宁不知道谢琼婴为何从宫里头回来了一趟成了这副模样,她道:“这是怎么了啊?母后不是最疼你了吗,怎么成了这副模样啊。”
谢琼婴不和长宁说皇太后的事情,只是揉着额头说道:“母亲,您别在琢磨宋殊眠了。我不举,只有宋殊眠一人我才肯碰,若她没了,我这辈子就出家去了。”话毕,他又认真地看了长宁补充道:“我没在说笑,是真的。”
长宁叫这话惊骇到了,怎么就说到出家了?!她方想再说,却见得谢琼婴已经起身离开,千般万般的话也只能咽回了肚子。谢琼婴既将说成如今这样,她还能怎么办呢?她看谢琼婴此话也并非作假,若是宋殊眠真没了,还真是叫他当一辈子鳏夫吗?
此番话,彻彻底底叫长宁绝了心思。
后面的四场县试谢琼婴一场不落参加完了,原本众人以为他在第一场就会被筛下来,谁晓得还真叫他挺到了最后一场。
到了后头,京都里头上上下下都传开了谢琼婴参加县试的消息,不过大多是看热闹的态度。谢琼婴自从娶了妻子以后确实像是变了个人,只不过事到如今,他们还是不肯相信谢琼婴真的考出什么名堂来。
甚至还有人在背地里头揣测莫不是国公爷给考官塞钱了不是?谢琼婴竟能撑到最后一场考试。
毕竟权贵在科举里头舞弊的事,先前不是没有过。
但也无妨,前面几回也不过是小打小闹,就不相信谢琼婴再能挨,还真能让他上了进入府试的名单。
第六十四章
日子到了二月中旬, 天气也逐渐暖和了起来,没有先前那样寒凉。
西北蒙古那边的人上一回赶走之后便消停了一段时日,许也是被打怕了,短时间内也没敢再来进。西北战事安定, 北疆总督特批吕知羡在京都待到三月再回。
自从先祖开国之后, 南征北剿, 开疆扩土, 好不容易将西北蒙古赶至塞外,但到了本朝,蒙古新上任的可汗俺答汗又觊觎大昭疆土, 时常进犯,崇明帝便和文武百官商量, 特在西北一带设北疆总督一职,派中央高级官员出任, 官正二品, 在三司之上, 管西北总务。
总督系文武体系,既能管文又能管武,他掌管边疆庶务, 自能安排麾下的将军行程往来。
吕知羡虽为少年将军, 却也只是从五品的官,还是个实打实的武将。
在大昭武官天然就是没有文官体面。
他这一厢方回京都二十天左右, 朱睿江就已经登了一回门,吕知羡躲开。朱睿江回去之后没两日又递上了一副拜帖, 吕知羡又称病不出。
朱睿江几次三番找来, 昨日又递上了帖子,事不过三, 若要再推,也说不过去了。
出门前,吕知羡还在吕老夫人跟前,他常年在外,如今吕老夫人年事已高,能多往她的跟前凑会就凑一会吧。
吕老夫人问道:“县试的榜放了没?”
吕知羡道:“还没呢,明日才放。”他知道吕老夫人是在关心谢琼婴,只是说道:“知道您急,但您也先别急。他既能过了前面几关,那可见当初的学识还没落个干净。既如此,后头的事情也没甚好担心的了。”
吕知羡虽为武将,但心思细腻,吕老夫人听了这话也点了点头,见吕知羡如此,她抬眉问道:“分明是还在关心人家,往后真不同他好了?”
阳光透过窗棂,洒进了堂屋里头,斑驳光点照在地上,入目皆是暖黄。
吕知羡被这话问得愣住,思绪被拉扯回了从前。
“我要离开京都,你当真不和我一起走?京都非是梦中乡、心安处,于此终将惶惶一生,究竟为何而留。你亦会武,离了国公府,还怕自己闯不出一片天来?”
那天吕方指着谢沉鼻子骂的时候,吕知羡亦是和谢琼婴大吵了一架。
冰天雪地,而阳光明艳,吕府后花园湖边,水榭之内,两人面对面而立,谢琼婴被吕知羡质问得几乎抬不起头来。
良久谢琼婴才出声,“非你之乡,为我之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