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一刻她就是不想要让他听见。
宋殊眠回了头去,那边县衙里头已经出来了两人往这边走来揭榜,宋殊眠本来以为谢琼婴不会再说,谁想突然听到他开口道:“无所谓的,我从来不在意他们如何说我的。”
说的也是,若是他真的在意,那么他的名声也不至于差到这样的地步。
“已弃自我,有何好再惮人言忌世俗。”
谢琼婴的声音很轻,宋殊眠呆住了一瞬,前头那榜已经被揭了下来,周围的喧闹声较方才更甚之,一堆人凑到榜前,使得身边更加拥挤。谢琼婴高大的身躯挡在身后,长臂护着着怀中的宋殊眠,让她不至于被人挤到。
方才还急着想看榜的宋殊眠这一刻却没了动作,鬼使神差地回了身去。谢琼婴的肩膀很宽,直接将人的身形遮了个干净。
他额间系着的是先前宋殊眠给他绣的抹额,少年鼻正唇薄,此刻低头看着眼前之人,因为不解宋殊眠突然回身的举动,眼中还带着几分疑惑。
他启唇问道:“方才不还兴冲冲要看榜,怎么这会放了榜又不去看了?你是怕我榜上没名......”
谢琼婴话还没有说完,就听见宋殊眠说道:“捷捷幡幡,谋欲谮言。他们不清全貌就上下嘴唇碰在一起不停地谣说,人们说的话许多时候确实没必要放在心上。”
“可君子有志,志亡心死,又该凭什么而活?你曾经应当是个顶好的君子,事到如今,别再说什么弃自我的傻话了。别人不在意你,可你是我的郎君,我在意你的。”
清风拂过,白云被吹散了开来,天光乍现,一束束的光打在了眼前之人白皙的脸上,照得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都亮堂了几分。
谢琼婴的手落在宽大的衣袍里,手指不自觉地蜷缩,鼻尖几乎发酸。
她说他在意他。
宋殊眠看上去最最没有骨气,可就是她一遍又一遍地叫自己站起来。
第六十六章
那边沛竹已经挤到了前头, 本还在榜后头寻着谢琼婴的名字,结果怎么也都寻不得,她心已经快要凉了一半,便往前头找去, “谢琼婴”三个大字赫然置于榜首。
案首!是案首!
虽县案首算不得什么, 但是谢琼婴得了榜首那便该是惊天动地。
沛竹喜不自禁, 钻出了人群, 她没察觉到那两人之间微妙的氛围,喜滋滋地说道:“三公子,小姐, 是案首,三公子得了案首!”
三人看到了名次就从人群里头钻了出去。
宋殊眠知道谢琼婴曾经或许是有几分本事的, 可本以为四五年的时间过去,今时终究是不同往日语。
况且自从国子监离开之后谢琼婴也不曾再摸过书, 唯一碰过的书还是那本《养狗秘籍》。宋殊眠以为, 这短短的十日, 谢琼婴能通过县试都已经是十分了不得,没想到竟然还得了案首。
若是得了县案首,那么就可以直接跳过接下了的府试、院试, 无需一路再考, 直接取中秀才,参加八月份的秋闱。
况说, 京都这样人才辈出的地方,案首还是挺有含金量。若说别县的案首, 秋闱之后能中个举人老爷都是难说, 但在京都里头,县案首很少有不及进士的。
宋殊眠问道:“当真没看错?”
沛竹道:“我本也以为自己看走了眼, 揉了眼睛又看了一回,第一列第一排,千真万确‘谢琼婴’三个大字,就跟发着金光一样,可晃眼了呢!”
宋殊眠听了这话也笑了起来,扭过头去对谢琼婴说道:“真好。”
她的脸被太阳照得粉扑扑的,叫人忍不住想捏一下。
谢琼婴看她傻乐,似有所感,嘴角也忍不住弯了起来,他道:“瞧你这点子出息,不过是个县案首罢了,好什么啊?”
“廉颇老矣,尚能饭否?”宋殊眠笑嘻嘻地自问自答道:“好就好在您老宝刀未老,饮食不弱于从前。”
谢琼婴明白宋殊眠的意思,夸他就夸他呗,用得着这样拐弯抹角吗。
他将长臂一揽把人圈到了怀里,挑眉笑道:“好啊,回家,让你瞧瞧什么叫宝刀未老。”
周围有高兴声,亦有失落叹气声,但与他们皆无关。
风从远处袭来,谢琼婴额间碎发被吹起,光将好落在他的侧脸,说不出的明朗。
宋殊眠掐了下他,“得了,晓得你本事好,母亲还在家中等着呢。况说,你拉着我白日宣淫,是又想要害我不成?”
宋殊眠这话是在讥讽上回马车行欢一事,总归每一回长宁都会把错推到她的身上。
两人已经往谢家的马车方向走去,谢琼婴听了这话果真老实了些。
谢琼婴中了案首的消息自从榜一放就传了出去,众人千猜万猜也没猜到案首竟然会是他,先前那些个瞧不上谢琼婴的人脸也被打得生疼生疼。
先前京都夫人们口中唠叨的都是徐彦舟年少中探花,但往后谢琼婴这一纨绔子弟中了案首,也有得让人好说了。
而且谢琼婴给这些学子带来的阴影较徐彦舟更甚之,徐彦舟尚且是勤勤恳恳得中探花,谢琼婴呢?这些年里头也没见他上过学堂,也不曾听说他用过功啊。
他们始终不能相信自己苦读几年,竟然不如一个纨绔子弟。
好好,姑且他们那算不上“苦读”,可也不该不如谢琼婴啊。
他有个国公爷的爹,当皇帝的舅舅,对外来看,老丈人还是徐家的礼部尚书。
黑幕,一定是黑幕啊!
他们觉得自己不可能比不上谢琼婴,于是嘴巴一张一合,无凭无证就说是谢琼婴作弊。偏偏众口铄金,三人成虎,过去了几日,这话越传越广,知晓的人也越来越多,竟还真有人把此话当了真。
夜幕降临,酒楼包厢之中,几个公子坐在桌前畅饮,话题一开始还在讨论一会是上教坊司还是春红楼快活,结果说着说着就开始偏了头。
“我真是快要受够我母亲了,整日里头拿我和谢三作比。说什么,人家这样的都能考上县案首,你怎么连个县试都过不了?我今日废了好大的力气才出了门,若非是我家妹妹给我打了掩护,就连门都迈不出来。”
另外一位公子附和,“谁不是呢?他不过是得了个县案首罢了,这会撑死了不过是个秀才,不晓得的人还以为他是中了状元,这有什么可了不得的啊,成日挂在嘴边,不知道的人以为是有天大的本事。”
有人出声纠正,“县案首确实是不错了,按照往年的经历来看,我们这里几个县案首都是有出息的,当初徐彦舟就是得了县案首之后,一路夺得探花。”
那位公子顶道:“他比得上徐彦舟?不是都说这回是他家里头拖了门路舞弊,才过的县试,说不准是抄了哪位的卷子,又或者是泄题了,不然就他能写出来什么东西啊?我倒不信到时候秋闱他还能这样好运。”
谢琼婴是拖了门路才得到县案首这等说法,让人听了心里头舒畅不少,好像这样他们那可怜的自尊心才不会被伤害。
在座的几位,有一位是礼部侍郎的幼子,有人向他打听,问道:“你父亲不是在礼部吗?难道没有听到什么风声?”
那位公子摇了摇手上的折扇,意味不明地说道:“这个嘛......我也曾问过的,我父亲只是让我少去打听这些事了,这谢琼婴究竟是怎么考上的,也只有他自己心里头明白了......”
听到了“知情人士”这样子说,众人更是义愤填膺,又是一阵唾骂谢琼婴。
“行,你都那样说,那肯定是舞弊了的!不然他凭什么啊?就凭他喝花酒喝得比别人厉害?娶老婆比别人娶得漂亮?还不得看他投了个好胎嘛?!有个当国公的好爹!”
众人又是一阵拥趸附和,好不热闹,窗户大开,声音都透过了窗户传向了隔壁。
隔壁厢房,吕知羡本在和他的副将赵莫平饮酒。
听到那些世家公子的声音,赵莫平忍不住向吕知羡问道:“这天子脚下当真还会有舞弊一事?若说别的地方尚且是天高皇帝远,可能会有这些肮脏事,京都......不应当吧。他们口中的谢琼婴是什么来头,这样厉害?”
习武之人,耳力也是非常,方才的话一字不落地传到了两人的耳中。
吕知羡听着隔壁的声音,脸色愈发难看,他没有回答赵莫平的话,忽地起了身往外头走去,二话不说就踹了隔壁的门。
他的动作太快,就是连旁边的店小二都未曾反应过来。门被毫不留情地踹开,里头的公子惊慌失措,因着吕知羡常年在外,认得他的人不多,他们饮了不少的酒,这会子皆被吓得清醒了几分。
有一人起身指着他骂道:“你什么人啊你!知道我们是谁嘛!是不是不要命......”
他话还未说完就叫吕知羡打断,在他尚未反应过来之时,吕知羡已经越至他的身前,一把提起了他的衣领,他的力道很大,竟直直将那人提离了地面。
那人不断挣扎拍打,偏偏丝毫动弹不得,吕知羡不放过他,就这样冷眼看他不停地蹬腿直至满脸通红,而旁边的公子们见此都躲到了一旁,生怕下个就是他们遭殃。
随后赶来的赵莫平见到吕知羡快把人弄死了,忙拉扯了他,“温荀!人快要叫你勒死了!”
吕知羡看那公子真要活活憋死了,才将人甩到了地上,那人脸都快要涨成了猪肝色,猛咳了几声,好不容易缓了过来,他明显能感受到吕知羡的杀意,手脚并用地往别处爬。
外面的小厮们也已经冲到里头,挡在了自己的公子前面,生怕吕知羡再发了疯伤人。
那方被掐了的公子见来了人,也终于有了几分底气,他指着吕知羡厉声骂道:“老子杀了你!”
吕知羡揉了揉手腕,眼神锐利刺向了那人,他冷笑道:“你给爷听好了,我是圣上钦赐的武德将军,我父亲是中军都督,若你要杀,我现在就给你这个机会。”
说罢,他将随身带着的匕首丢到了那人面前,嘴边带着一抹恶意的笑意,他道:“来啊,杀我。”
众人这才认出来了此人,难怪气势这样凌厉,原还真是个茹毛饮血的将军,他是杀惯了人,但这些个公子哥们哪里见过这副场景,他们就算出身不低,但怎么真敢去杀吕知羡。
他是将军,如今蒙古铁骑时常进犯,那边还要靠吕知羡带兵,况就算除开这些,他爹是谁啊,是当初的功臣,崇明帝就算是分权,也不敢在明面上过分苛待了他们,真杀了他,一条命也不够偿的。
那人方嚷着要杀了他,然而如今匕首丢到了他的眼前却又不敢动了,只能恨恨地看着吕知羡说道:“好啊,原来是吕家的人!怎么,看不惯我们说谢琼婴?也难为你替他出气,也不知道人家记不记你的好,别跟当初你爹一样,巴巴舔着人家,结果人家压根就没把你当一回事了。”
第六十七章
吕家和谢家闹掰了的事情, 早就不是辛秘了。
吕知羡面色阴沉地走到了那人的面前,蹲下了了身,他捡起了地上的匕首,随后目光沉沉看着不断后退瑟缩的公子, 那人的小厮惊骇, 硬着头皮拦在了那人的身前, 说道:“我家公子是太常寺卿家的二公子, 吕将军可莫要胡来啊!”
吕知羡终归是当了将军的人,也没那么容易被人激怒,他蹲在那人的面前把玩着匕首, 他道:“这样贪生怕死还嘴贱呢?杀你都脏了我的刀。爷奉劝你们,传谣言也要有个限度, 空口无凭的话说多了,还真是不怕宫里头的那位听见啊。天子脚下, 青天白日, 传谣国公府, 你们还当真是好本事,也得亏国公爷心善,否则要是我啊, 总得杀些人来祭命。”
匕首闪着寒光, 那人吞咽了下口水,他不相信吕知羡敢杀他, 还在争执,“你说是谣言就是谣言了?谢琼婴他这样凭什么能考上?”
吕知羡眼眸一抬, “就凭他是谢琼婴, 他就算是五年不摸书,你们也比不上他一点。”
吕知羡的话无异于往他们的肺管子上戳, 都是爹娘生的,凭什么谢琼婴就这样厉害?
吕知羡看着他们脸色变了又变,冷笑着离开了此处。
三月初的时候,吕知羡就要和赵莫平动身去了西北。那天吕知羡在酒楼里头虽然闹了事,但因着那些公子们尚要脸面,终究也是没有被闹大。
三月初二,天空阴沉,乌云翻滚,城墙之下车水马龙,来往行人络绎不绝。此时一串长长的军队正在排队出城,整齐有序,带头的两位将军正是吕知羡和赵莫平。
宋殊眠和谢琼婴站在城墙之上,看着军队出城。
风吹得两人衣角猎猎,发丝交缠。
宋殊眠肯定道:“你心中分明是有吕小将军的。”她又问道:“可为何不去见他一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