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方已经降职,吕知羡怎么折腾都可以。但他不行,他只有妥协,所有人才能平平安安。
吕知羡气笑了,“你是不是也瞧不起武将,还想着入翰林?”
大昭崇文,谢琼婴一身的绝学,他留在京都自是能平步青云,凭什么去打仗?吕知羡以为谢琼婴是不愿意舍弃眼前的安稳,以为他还想凭借自己的才能闯出一片天来,殊不知人早已心死。
文官们瞧不起吕知羡,吕知羡亦瞧不起文官。就是那些个文官整日里头琢磨这些,琢磨那些,最后琢磨出来了这么些个结果。
武将在前头上阵杀敌保家卫国,而他们在后头玩弄权术,势要争得不死不休。
他看着谢琼婴这样,亦是把他当作那些道貌岸然的文官。
“好好好,算人心窥生机,你入你的翰林,跟他们争去抢去,最好能撑住了他们的猜忌,别叫他们吃得骨头都不剩了。”
谢琼婴从始至终除了说了那一句话之后就再也没有开口,最后吕知羡气极,推搡了他一把就愤然离去。
吕知羡理所当然的以为谢琼婴会抗争,他是谁啊,他可是谢琼婴啊。
可他在西北待了两年之后再回来之时,谢琼婴就成了那副死德行。
他想过京都里头任何一个人会是那样,独独谢琼婴不会,但偏偏也就是他成了那样。
人不人鬼不鬼,这样活着比死了还难受。
那天是他们最后一次说话,那时候的天也如今日这样好。
吕知羡将视线从地上的那道光上移开,差不多到了赴宴的时间,他没有回答吕老夫人的话,起身就要往外出走,吕老夫人终是出声,“知羡呐,琼婴他......他太苦了......”
吕老夫人话还未说完,吕知羡头也未回就打断了,“他吃好喝好,苦什么?天地百姓,万物刍狗,死在了边疆的无数少年士兵......他们都未曾喊过一句苦,谢琼婴他凭什么说苦?”
吕知羡转回身去看着吕老夫人说道:“如今这样,全是他咎由自取。”
“就是因为喊不出苦,所以才苦啊!许多时候,不是只有刺你一刀,剜你一块肉,你才能喊疼。不是非要家破人亡,生离死别才能喊苦。”吕老夫人哀声说道:“生而神灵,弱而能言,幼而徇齐,长而敦敏,本该成而登天,如今这样,凭什么不能喊苦?”
吕知羡听了这番话愣在了原地。
他喉中微哽,最终还是大步离开了此处。
朱睿江邀了吕知羡去茶园听戏,今日也没甚人来,只有太子妃陈耽文和朱睿江一起。
这种事情本该只由皇太子一人安排便是,但陈耽文生怕朱睿江转不动脑子,说了些什么得罪人的话。又因不过是想试探吕知羡对二皇子的态度罢了,让詹事府的人陪同,目的又是太过明显,干脆自己跟上了一起。
茶园内,戏班子咿咿呀呀在露天戏台上唱着戏曲,戏台依水而建,清风拂过,水波荡漾。
朱睿江问道:“武德将军回京数日,近些时日可是一直在家中?”
吕知羡对皇家的人心中生厌,连带着这些梨园鼓吹听着都带了几分吵闹,听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总算等到了朱睿江开口,他放下了手上的茶水,回道:“臣常年不在京都,除了族中兄弟之外也无甚好友,又还能去何处?”
朱睿江试探性地问道:“所以便是说一直在家中?”
朱睿江是想知道吕知羡有没有同二皇子那边的人往来罢了。
吕知羡忽地抬头,正对朱睿江考究的视线,他的视线太过于透骨,以至于把朱睿江打得措手不及。
朱睿江尴尬地咳了两声,又故作无事地拿起了手边的水杯装模做样喝了一口。
光是被人看了一眼,就成了这副模样。下一任的大昭帝王,实在不算得上沉稳聪慧。他这样的性子,就算有个皇后母亲,次辅外祖又有什么用呢?
党争党争,只怕最后争得就连渣都不剩下。
就算是最后算他好运,走上了皇位......他又担得住这个位子吗?
吕知羡收回了视线,也不再唬他,看向了不远处的戏台,他淡淡道:“皇太子殿下,臣实在是没有必要骗你,你若是不信派人去问问就好了。”
朱睿江忙道:“不不不,温荀兄,我没有不信你。”
陈耽文坐在朱睿江的身侧,不动声色地扯了扯他的袖子,对他摇了摇头。
以他们如今这样的关系来看,朱睿江这样实在像是在套近乎,君主对臣子如此,实在是不应该。
朱睿江知道自己一时着急就说错了话,他有些丧气,噤了声。
陈耽文知道吕知羡并不想要多说,如今能在这里坐这么久,也不过是碍于他们的身份不好推辞罢了。
她也不再转弯抹角,见吕知羡无意与他们多做周旋,便直接问道:“方才武德将军说京都没有好友,可我先前曾听闻武德将军先前和少允交好,难道回京之后也没有往来?”
陈耽文称谢琼婴为少允,这等亲昵称呼无非是想告诉吕知羡,皇太子和谢家交好,亦是想看看吕知羡同谢家的态度。
吕知羡的眸色很深,鼻子高挺显示出男性的刚美之气,因着陈耽文的这句话,他盯了她良久,陈耽文也不惧他眼中的凌厉,就这样回视于他。
吕知羡忽起了身躬手说道:“臣说不曾与人往来,那便是不曾。臣只识得谢家的三公子,谢少允是谁?臣不识得。”
陈耽文依旧不放过,“当初少允认吕都督做义父,你亦是认谢国公做父,难道是假?”
戏曲到了激昂部分,戏子尖细的声线烘地气氛愈发焦灼。
吕知羡眼眸之中寒气越深,“太子妃娘娘,你也说了是当初。臣都已经去了西北,为何还不肯放过,要咄咄逼人至此?臣是武将,威胁不了你们。”
一个常年不在京都的武将,手上的将都是总督给的,能威胁他们什么?况且吕知羡的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不管是皇太子还是皇二子,吕家和他都不会有所往来。
陈耽文听到吕知羡这样说,终笑了笑,“武德将军此话严重,不过是同你闲话几回,怎就至于如此夸张。”
吕知羡看他们一眼都嫌烦,拱手告退,“既然如此,臣也不再多留,殿下和娘娘自行安好。”
陈耽文见好就收,见吕知羡如此,也不再留人。
那边朱睿江见人走后方松了口气,就见陈耽文沉着脸都到了他的面前。
第六十五章
朱睿江见到陈耽文面色不善的模样, 那口方泄下去了的气又重新提了起来,颇为紧张地扣弄着手指。
陈耽文沉声说道:“你是皇太子,是君王,而他不过是个臣子。身为君, 向来只有你接受别人奉承的份, 为何要眼巴巴地去奉承他?往后就算你有求于人, 亦是要不卑不亢, 抬起头来。气势上头败下了阵仗,你就永远赢不了他了。知道吗?”
朱睿江被陈耽文说得面色涨红一片,许久顶着陈耽文锐利的视线才点了点头。
陈耽文见他这副模样, 终也忍不住叹了口气。朱睿江说得好听是单纯,说得不好听就是蠢笨。如今朱睿言虎视眈眈, 就是在新政一事上也不断地去针对陈家,其人狼心狗行, 天地可见。况看圣上的态度, 亦是更加偏向于他。
就连谢琼婴都振作起来了, 怎么朱睿江还是这样啊?
朱睿江不忍看陈耽文失望,扯着她的袖子说道:“我会好好学的,我真的会好好学的。”
他会好好学, 好好学怎么做好一个皇太子, 怎么做好一个君王。
陈耽文见他这样,也不忍再责备继续苛责下去, 扯着他起了身,说道:“好, 咱们慢慢学, 谁也不是生下来就是天生聪慧,什么都会, 你多听听先生们的话,总会聪明的。”
陈耽文嫁给朱睿江快有两年,从先前的不喜他,到渐渐接受,甚至如今,竟也会心疼他一二分。
他实在不是做皇太子的料子,粗朴的布料,如何能变成华丽的绸缎?但能怎么办呢,他是孝诚皇后唯一的孩子,他不当也得当。
两人并肩离开了此处,一直垂着头的朱睿江忽然开口说道:“有的,有人生下来就是聪明的。”
陈耽文不解,朱睿江说道:“琼婴生下来就很聪慧,我时常在想,若他是皇太子就好了,让我去当谢府的三公子。”
朱睿江说起了这个想法,甚至都带了几分笑意。
若是真这样该有多好啊。
五年的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但足以改变一个人在世人眼中的印象,陈耽文记不得谢琼婴先前的模样,她道:“莫要胡说了,若真让他当了皇太子,天下岂不要乱成一锅粥了?”
朱睿江不再说话,他们都不记得,他若再说,恐怕又要被嫌笨了,索性闭了嘴。
乾清宫内。
那厢朱睿江三番几次找上了吕知羡的风声,终是传到了崇明帝的耳中,他气得摔了折子,骂道:“竖子,蠢物!不想着多去读些书,叫自己脑子变得灵光一些,整日里头净琢磨着这些东西去了。他是皇太子,是储君!他去找吕家的那个小将军做什么?还想着拉拢吕家不成!有了当初那一遭,吕家不去跟了老二都是他们心善了,净还眼巴巴地拿热脸去贴冷屁股!”
李进在一旁劝道:“皇上莫要动怒,儿孙自有儿孙福,皇太子殿下总有一日会长大的。”
崇明帝为何如此生气?说明他还没有那么彻底地放弃了朱睿江,毕竟换个皇太子又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李进深知这一点,只捡了好话去说。
崇明帝冷笑了一声,“如今都已经二三年岁,还长不大?什么时候能长大,朕看他这辈子就这样了。当初他年纪尚小的时候朕还只当他个宅心仁厚的,等他当上了皇太子之后才发现原是个蠢笨的!当个皇太子尚且成了如今这样,将来真叫他当上了皇帝,只怕这天下是要改了陈姓!”
崇明帝气到极至,忍不住咳了两声。
“皇上严重了,许是皇太子慌了一些,难免手忙脚乱,走错了路。”
崇明帝越发器重皇二子,这谁看了不心慌?朱睿江本人可能还没那么慌,太子妃、陈家的那些人便先慌了。
崇明帝终也只是摆了摆手,扶额说道:“天地不仁,造物不测,滋源由七鹅裙一物儿二柒舞二八一整理让他生得这般蠢笨!朕就是想要教也教不好他。什么得君之道、文武之道啊,他的老师先生们难道不曾教过他吗?天下数万生民握于他的手中,谁能等他长大?”他长长地叹了口气,“罢了,不说他了,越说朕这心里越是堵得慌。”
是日大晴。
县试最后的榜于二月十六的正午那刻放出,还未到时辰县衙前头就已经围着了不少的人,宋殊眠也混在了人群里头,谢琼婴本让她在马车上等着就好了,叫小厮去看也是一样的,可她非要自己下来。
马车上,谢琼婴说道:“底下这么挤,你去做什么?平白挨了挤。”
宋殊眠哪里管他,三下两下就蹦下了马车,她在马车底下抬头看着谢琼婴说道:“你别下来,你个子太高,挤不到前头,我去看就成了。”
宋殊眠知道,谢琼婴的声名实在狼藉,不过是参加了个县试就遭了不少人的编排,什么“他若是能考上我就不活了”、“他要是能考上,接下来我帮我娘刷一个月的碗”诸如此类的话。说这些话的人太多,多到都不知道是从谁的嘴巴里头说出来的了。
若是谢琼婴下去,保不齐就有哪些不长眼的人当真他的面说了这些,那也忒叫人伤心。
宋殊眠说完这句话便走开了,谢家的马车停在不太远的地方,谢琼婴从车窗往外头看去就能看见一堆人站在县衙榜前。
虽然人多,但好在不过是小试罢了,也不如秋闱、春闱放榜那样拥挤。
宋殊眠的身形在人群之中显得尤为娇小,没有一会功夫就挤到了前头。沛竹跟在她的身边,叽叽喳喳说道:“小姐,京都里头果真是热闹,就连放个榜也比别处的人多。”
周围太过吵闹,宋殊眠只能捂着嘴巴凑到沛竹的耳边说,“是啊,可挤了呢。”
将回过头时,她瞥到不远处,县衙门前的大石狮子旁站着一个身形颀长、皮肤白皙的男子。
他的皮肤白得几乎快要不正常了,宋殊眠一眼便认出了此人,正是那天皇太后喊来的东厂提督林染。
宋殊眠抬眼之际视线与他相撞,或许是因为他的眼神太过于阴毒,就算生得是一副好皮囊,还是让人青天白日里头平白无故被激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宋殊眠不知道他为何会出现在此处,他又参加不了科举,或许也是来看谢琼婴是否榜上有名的吧。
她感受到了林染的视线如蛇一样在她的身上游走,强忍着不适待在这处了,心绪也沉了些许。
晴空朗朗,万里无云,宋殊眠的身上却因为林染的注视止不住发寒。
就在此时,一股熟悉的味道闯入了鼻腔,宋殊眠回过头去,人潮拥挤,两人贴得很近,宋殊眠仰头见得他瘦削的下颌。
那种被毒蛇盯视的感觉终于消失。
“方不是说了让你在马车上待着吗?怎么又下来了。”
谢琼婴扬了扬眉,问道:“我怎么就不能下来了?你怕他们说我的坏话叫我听见了是吗?”
宋殊眠一时间无话,尽管知道那些话他先前已经听过了千遍百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