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筑阖目,脸上尽是痛苦的神情,他的头此刻似乎有千斤沉重。
“是我做的,我答应萧竞权,我动手为他杀掉那位汉人皇帝,这样他就能顺利登上王位,公主殿下她也能……也能成为汉人的皇后,他必须扫平其他的阻碍,才能真正保护公主殿下。”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他连动手杀人的勇气都没有,这样的保护,到底是你给母亲的,还是他给的。”
银筑心黯然垂眸,没有回答萧瑜的问题,只是说起了从前之事。
梅妃比银筑年长八岁,初遇那年,他还是从前斡卓国一个无名小部族的贵族奴隶,日日忍受鞭打与苦役,是梅妃偶然遇到被群狼追逐的他,将他留在身边,教他骑射狩猎,让他做自己的近身侍卫,让他成为骁勇的战士,让他成为日后人人尊敬的银筑将军。
银筑知道自己不能觊觎他的主人那兰公主,也知道她和那位汉人皇子十分相爱,他那时不过是与萧瑜一般的年纪,还不知道什么是爱,也不敢把自己心中的那份情愫叫做是爱。
故而他相信萧竞权的话,相信他只是无奈听从父命迎娶了那位汉人王妃,并不是有意瞒骗那兰公主,也相信他说的话,相信帮助他也就是帮助了那兰公主。
“你不知道,当年公主为了他放弃了斡卓国的王位,跟随他回到汉人的地带,我们都没想到,汉人的许诺是这样的低廉阴险,那不是许诺,是欺骗,他居然已经有了妻儿还有无数妾室,那些无辜的女人和孩子啊,都是被他欺骗了。”
萧瑜也面露悲伤的神色,低喃道:“母亲和我说过这些事,她说她没有后悔过,因为在她得知萧竞权有妻室时便已经认定那个在草原上和她成亲过的九皇子死掉了,从今后他们只会是仇人。”
“我当时,应该和公主一起去的!她那时该有多么无助……得知了消息后,我便去了你们的京城,见到了狗皇帝,那时他的许诺可真是情真意切,我被他骗了,因为我以为那样是为了公主好。
萧竞权告诉银筑,他一心敬仰的那兰公主已经与自己成亲,有了夫妻之实,她不再是一个白璧无瑕的女子。
若是她就这样离去,与银筑一起回到了斡卓,那些斡卓人也会嫌弃她成为弃妇,丧失自己的尊严,也损失斡卓的国格,她会被族人鄙夷,永远都不可能继任老斡卓王的位子。
可是,若是萧竞权他当了皇帝,他掌握天下大权,他能够选择谁来做自己的妻子,银筑的那兰公主便不仅是汉人的皇后,也会成为斡卓的女王,她会永远被人敬仰,流芳千古,永远在大漠与草原的史诗中为人传颂。
不是所有的人在十七岁的年纪都能像萧瑜这样心思缜密,精谋深算,更何况如今的萧瑜也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少年。
在当年的银筑眼中,这样的许诺难以拒绝,他不想自己的那兰公主成为别人的妻子,她应当得到她的荣耀,做斡卓的国王。
他哪里知道,萧竞权口口声声说着许诺,说着自己被迫迎娶中原英国公的女儿成为妻子,说着自己最爱的人是异国的那兰公主,这些都是谎话。
他不过是一个籍籍无名的皇子,若是没有迎娶英国公之女,便没有机会出现在先帝面前,他从来都是什么都要,他不会顶着满朝文武的压迫,让一个异族女子登上后位。
银筑流泪了,他喝着浑浊的酒,眼泪划过僵硬的假面,无声哭泣着。
这个被隐瞒的真相,他一个人扛在身上太久,变成了一具套在他脖颈上的枷锁,这是他永远不能弥补的错误。
后面的事,萧瑜都知道了,他想起自己当日意欲杀萧竞权却谋逆失败反被生擒,不由得感叹当年的萧竞权心机深沉,自己实在是愧不能当。
当年的萧竞权又怎么会看不出银筑的心思,他利用了他,在银筑替自己弑父当夜,便已经想好了要如何将这个秘密永远地隐藏在当日。
追杀,屠灭,又或许,他在被梅妃从斡卓搭救之后便已经有了谋划。
他想要的只有拥有那位美丽的异族公主,用他以为的方式“报答她”,至于她的期盼,她的志愿,她的亲朋族人,统统都不被他放在眼里。
最让银筑感到绝望的是,因为他这个愚蠢的决定,给班兹族人带来了恐怖的灾难,更令他难以接受的是这些罪责最终被加罚到了公主的身上,他奉为信仰的公主殿下,成为了族人中的叛徒,成为了一个笑话,她还在异国他乡,一个人默默承受苦难,可是银筑却没有办法救她,为她正名。
“这件事我没有告诉母亲,她不知道你做了什么,可是我想即便是今日母亲在场,或是当年她就知道这件事,也一定不会怪你,因为这本就不是你的过错,我想她一定愿意站出来和你一起承担,因为你是她最信任的侍卫,时至今日,她也没有忘记你。”
“是……是真的吗?公主她没有怪我吗?我只恨我自己还不够强大,不能当日就带她离开,这样也不会害了你,其实我一直想问,你——”
萧瑜知道他想说什么,心中不由得升起一阵暖意。
“我还好好的呢,就好好的站在你面前,其余的事都不重要,我们的仇人只有一个,不是吗?”
“孩子,你受苦了……我真的很敬佩你,银筑走上前去,缓缓将手放在萧瑜的肩膀上,那个狗皇帝,居然连自己的儿子都不放过,他一定是因为我!”
萧瑜不想再谈论此事,轻松一笑道:“他的心思可说不准,谁知道过错在谁身上呢?我知道的银筑将军可不是一个怨天尤人期期艾艾的人,如果你没忘了母亲,就好好镇守这里,你已经把她的国家夺回来了。我也会帮你完成之后的事,这也正是我来此的目的。”
萧瑜沉肃,眸中的野心和狠厉再也没有半分掩藏,他一字一顿道:“我从前便谋划要做,历经失败,东山再起,如今也一直在做,我想要做中原的天子。”
第106章 随君入帝乡
萧瑜与与银筑在牙帐中阔谈许久,简单探讨了今后斡卓国何去何从,又要如何应对来自中原萧竞权与碓拓的压力。
得知银筑有自己一番周密考量后,萧瑜让他放心去做便是,先行辞别离开。
毕竟,他此次前来斡卓国城之中是为了医治老斡卓王,如今城中政权更迭,想来散居在外的班兹遗民们尚还不知道城中发生之事和银筑的消息,既然银筑有自己的大业,也是时候让班兹遗民们知道当年的真相,不要让他们再对梅妃误解怨恨。
银筑送萧瑜至牙帐前,叮嘱道:“萧瑜,你先回去与他们居住几日,我还需扫平这附近的动乱,安稳国城,再过一些时日,我会亲自面见那莫与那鲁亲王,告知他们所有的真相,迎他们回到国城居住。”
萧瑜微微颔首道:“一言为定,你也要多多保重——你的手下还要再排查一番,你的敌人渗透他们一次,便难保不会有第二次,万事小心为上。”
“去吧,我相信你的心愿一定会实现的。”
牙帐之外的空地前,冬儿正等着萧瑜,为两匹马儿喂些草料。
自站在那里起,她不知道等萧瑜多久,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能听到两人的谈话,只是毫无怨言,拿着一根草杆一边哼着歌一边抚摸马鬃。
她就静静站在那里落了满肩的银霜。
“冬儿?”
萧瑜望着她轻唤了冬儿一声,她立即从周遭嘈杂的人流与车马声中分辨出萧瑜的声音,随后笑着向萧瑜跑来,他的视线也一直追着冬儿,直到她张着粉唇,微微轻喘着站在自己面前。
“殿下,你们已经说完要说的话了吗?我们要去哪里呀?”
萧瑜将冬儿一缕垂落在耳畔的散发挽起,将其藏回发髻中,又将她揽在怀里。
“嗯,已经说完了,冬儿怎么在这里等着我,不是和你说了吗,这里入夜后便很寒冷,你当心冻坏了身子,我总是担心你的身体养不好,以后落下病根。”
冬儿握住他的手甜甜笑道:“不会的呀,殿下你看,冬儿的手一点都不凉,今早出门前我穿了很多衣裳呢。”
她的手不论什么时候都是温热的,即便是他身上的冰刺也能焐得化。
萧瑜笑了笑,面上略带惭色。
“对不起,总说要让你陪在我身边,可是又有许多事要瞒着你,不能和你现在就说明,也不敢说是为了你着想……”
他好像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错误,抱着冬儿低声呢喃。
冬儿永远都会等着他,可是他似乎却不能像冬儿那样全心全意毫无保留地爱着她,他还隐瞒了许多秘密,这样一点也不好。
“没关系的,冬儿知道有一日殿下一定会告诉冬儿的,这样的事冬儿也不是很好奇,殿下一定有自己的道理。”
她还是那样明媚地笑着,望着萧瑜,好像她永远都没有烦恼。
“嗯,冬儿肚子饿了吧,我们去好好饱餐一顿,明早我们就回去,为外公治病,告诉他们银筑将军的消息,让他们也高兴些。从今以后,至少他们不用再躲避玛哈人的追杀了。”
“那太好了,所以他们能回家了吗?我们什么时候回家呢?”
“很快,很快就能回去了。”
两人牵着马儿来到一家小馆,一人要了一碗热乎乎的羊肉汤,还有一份烙馍,一份羊奶做的糕点,便回到客店休息,天才蒙亮便出发前往班兹遗民的营地。
本是心怀喜悦一路策马回到那处原野山林交汇之地,路上萧瑜还为遗民们带回一只走失的母羊,可是将要行至营地之时,萧瑜便觉得周遭的气氛有些不对劲,两人将出谷口,便被四面涌来的班兹遗民围在中间。
萧瑜让冬儿到了自己的马上,将她护在怀里,冷冷问道:“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那鲁从人群中驱马行至萧瑜面前,将其上下打量了一番,迟迟问道:“你……我要再问你一遍,你真的是我的姐姐萨妲那兰的儿子,这件事是真的吗?”
他身后的纳度和纳珠焦急望向二人,却又什么话也说不出,其余人皆是怒目而视。
冬儿方才被突然围上来的众人吓到,何况面对这莫名其妙的敌意,萧瑜也很难有什么太好的脸色,眉峰一扬,便道:“如假包换,怎么,你们如今不欢迎我了吗?”
他信手掣住马绳,胯下战马长嘶一声,便欲作势冲向那鲁,只是萧瑜依旧气定神闲看向众人,睥睨一切。
“我说过,我来此只是为了我的母亲,这次回来寻找你们,一来是为了承诺,我要医治好外公的病,二来是告诉你们,如今的斡卓王城易主,斡卓王与三位王子都死了,如今斡卓的王是宛娅公主,实际掌控王城之人是银筑将军,不过他现在暂时唤作默乌。”
看众人没有多少惊讶之色,想来他们也已经得到了消息,萧瑜继续说道:“好,若是没有事,还请你们让开,你们可以不欢迎我,我也不会对你们有太多感情,我只是担心我的母亲,不想她的父亲就这样死在这片荒野之地里面,待我医治好外公,我一刻也不想多留!”
那鲁神色震动,刚想开口,身边的侍卫便在他耳边低语,随后那人问道:“你说你是那兰公主的儿子,且不论她让你来干什么,可是我昨日离开营地找汉人打探你的消息,我们得知的事情是,那兰公主今年被皇帝赐死了,她的儿子也在多年前就夭折了,你到底是谁?”
萧瑜大约明白了今日这场闹剧是如何而来,想来是族中有人仍对母亲偏见深重,故而调查了自己的身份,而那鲁并未将有关自己的事告知所有人。
他的目光钉在那鲁身上,用眼神逼那鲁开口,在萧瑜看来,那鲁既然不认为当年之事是母亲一人的过错,便应当将道理和真相与族人好好说明,不应当任由众人在母亲身上泄愤。
“不是这样的,你们有所不知,那兰公主她没有死,她如今还活在世上,中原狗皇帝的大臣一直对她不满,认为她是异族人,认为她的儿子血脉不正,因此她的儿子九皇子与她一起谋反被发现后,大臣们希望她被处死,那个狗皇帝就给她换了一个身份,她还是活在世上的。”
那鲁向众人解释道,可是显然这样的话语太过单薄无力。
萧瑜听到人群中有人骂道母亲梅妃苟且偷生,说她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嫁给汉人皇帝,丢了班兹的脸面。
冬儿听不懂斡卓的语言,可是她知道萧瑜如今的心情不快。
那鲁让众人安静,随后问道:“我现在也的确怀疑你的身份——”
“怀疑什么?怀疑母亲的信物有假吗?”
萧瑜斩钉截铁打断那鲁,浑身的戾气让人心惊,那些嘈杂的议论声再也听不见了。
“可是,可是我听说,那兰的儿子他,他似乎受了很重的刑罚,变成了,变成了汉人中的阉人?你……你怎么能骑马来到这里,又怎么可能和一个女人在一起呢?”
那鲁问这话是用的汉人语言,身边有人将他的话翻译成斡卓语,在人群中传开了,人群中便传开了一阵讥讽的笑声,因为斡卓人非常鄙视汉人创造阉人的行为,认为阉人还不如他们蓄养的奴隶。
刺耳的笑声不仅仅是传到了萧瑜的耳中,更是传到了冬儿的耳中,她听不懂这些人都在说什么,可是她知道方才那鲁提起了萧瑜受过宫刑的事,他们一定是故意取笑萧瑜的,她多希望自己也会武功,也会使刀弄棍,能把这群人好好教训一番。
若是从前的萧瑜,听到这样的话,才不管他们是不是亲人族人,早就把这群人都杀得血肉不分,要将他们的心肝都剔出来才算解恨,可是如今的他却不恼,反而因此朗声笑了起来。
他莞尔道:“既然是听说,又如何证明这样的话是真是假呢,你们有句俗语,不就是说善猎的鹰隼相信自己的眼睛吗?你们看到我是什么样,我便是什么样,信与不信,对我来说又有什么区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