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要立萧琳不假,对萧珍不仅是严苛待子的缘故,而是要做给萧琳看。
必要时,扫平了萧琳,让萧珍稳坐东宫之位,萧竞权也做得出来,这样的结果于他而言也并无不圆满之处。
梅妃已经心寒过许多次了,唯独这一次,她的骨血都渗着森森的寒意,这时她才知道自己曾经妄图用一死换取萧竞权饶恕萧瑜的念头有多么可笑。
不过,这样的事萧琳和萧瑜早已经见怪不怪了,的确啊,当今世上论及帝王心术,有几个人算得过萧竞权呢,他也只想错了一点,萧琳自始至终,都不曾对这淌血的皇位有丝毫兴趣。
“原来是这样,到底是我敬爱的父皇啊,母妃放心吧,父皇奈何不了我,就让我那四弟好好开心上一阵子吧,他也生生煎熬了这么多年,总算是拨云见日,合了他的心意了。”
梅妃摇了摇头,或许在这些年和萧竞权的恨爱纠葛中,她真的已经太过了解这个人,她心中隐隐有了决断。
“只怕是此事不会如珍儿所愿,亦不会如你我所愿。”
第二日,斡卓使臣达叻亲王出使中原,携使团入皇宫面圣。
早朝时,萧竞权借故身体不适,礼敬之后,便只与达叻亲王简单寒暄几句,准备退朝,达叻亲王对此并无不满,只是遵循礼法,以新王宛娅名号与萧竞权结为盟誓,斡卓国将与中原□□结为盟好,声明自今日起,斡卓不再依附于碓拓,或倒戈碓拓成为附属之国,与中原为敌。
晚宴时,萧竞权有心命人将宴席设置在皇宫中较为清幽的麟宣殿内,并命御卫在四周把守,不许旁人轻易打扰,思虑再三,他携梅妃一同出席。
达叻亲王通晓礼仪,谈吐得体,萧竞权很是满意,尤其满意其人面对梅妃尊敬恭谨,不避讳梅妃的身世过往,也不避讳如今碓拓内部的恩怨,此番坦诚倒是让萧竞权心宽不少。
梅妃与达叻亲王并不相识,只是听说过玛哈部有一位贵族不愿挑动斡卓内部各部族之间的矛盾,为人亲和,今日相见却也不知如何相谈,便只是陪席萧竞权身侧,偶尔举杯迎酒罢了。
只是有一点让人不免感到奇怪,梅妃太过于熟悉萧竞权了,今日萧竞权人在席上的反应耐人寻味,似乎总给她一种错觉——萧竞权已经和达叻亲王已经在此前相见,两人必然议定了什么事,负责以萧竞权的性情,这场宴席绝不可能如此风平浪静。
果然,宴席结束后,达叻亲王与使团告退,萧竞权以醉酒为由命梅妃留在麟宣殿陪伴。
之前小产致使身体亏损尚还没有修养补足,梅妃也并不想与萧竞权争吵,故而面对他有些怯畏,担心他又做出什么。
相较于梅妃畏惧躲闪,萧竞权却似乎真的是尽兴而醉,粗暴地握着她的手,诉说了许多往昔回忆,似乎是触及动情之处,全然没有察觉到她的不安。
宴席散去,宫人还不曾收拾席位,在殿中洒扫,便被萧竞权悉数驱逐,常年无人的麟宣殿恢复了清冷死寂,让人一阵阵心生寒意。
萧竞权滚烫的大手握着梅妃的手,让她依偎在自己怀中,可是一如他这许多年来做的事一样,都是在用一团热火去消解一块不会融化的坚冰。
他狎昵地凑近梅妃的面颊,可还是被她下意识躲闪的眼神唤醒,随后用手臂将她压在怀中,问道:“兰儿,不知道你是如何做想,朕如今总是不敢看着你,朕不知道你是否还因那个孩子的事对朕心有怨言……是朕错了,为着那个不该的人与你生了嫌隙,不然朕不会又失去一个孩子,你说,这真的是朕的报应吗?朕除掉他们是做错了吗?”
“陛下,你喝醉了,臣妾去找人为陛下醒酒吧。”
梅妃本想起身,却被萧竞权一把拉回,强揽在怀里,大手紧握着她的清瘦的肩膀,指节压着薄纱深入肌肤之中。
“不必了,朕知道自己是不是醉了,兰儿,朕今日是要给你一个惊喜——来人,把人带上来!”
萧竞权向门外的秘卫喊道,随后种秘卫带上来了一个浑身是血伤痕累累的男子,此人正是此前跟随纪晏一同出使中原的斡卓国玛哈部贵族,斡度将军。
他的出现显然让梅妃感到诧异,不解地转头望向萧竞权,面对着众秘卫在场,他依旧抱紧梅妃不放。
“兰儿,你还认得此人吗?”
“臣妾……认得,他是斡卓国的斡度将军,陛下——”
萧竞权扬手一挥,打断了她的话,命人带来毒酒将斡度赐死,从外伤来看,明显他被人打断了手脚,不能挣扎可是他却无法发言语,只能啊啊的叫喊着,似乎是被人割断了舌头。
“前日他对你出言不逊,受了那碓拓人纪晏的指示,在宴席上让朕与你为难,如今斡卓动乱,他落在了朕的手里,也算是给你一个交代。”
秘卫行事雷厉风行,按住斡度的头便将一整壶毒酒灌入其腹中,片刻后斡度便腹痛难忍七窍流血而死。
玄色暗金纹的衣袖一挥,斡度的尸体被秘卫带离殿中,这一切发生的太快,还不容梅妃细想,萧竞权便又命她为二人斟酒,称要与梅妃一醉方休。
见他已然失仪,梅妃柔声劝解:“陛下,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宫中亦不缺美酒,何必急于这一时。”
看着她在自己面前温婉贤淑的模样,萧竞权眸色陡然一冷,夺过梅妃手里的酒杯,握着她的下巴,将那杯冷酒灌入她腹中。
烈酒强灌入喉间,呛得梅妃说不出话,更来不及掩面整理仪态,便被萧竞权掐着脖子按在身下。
他厉声斥问道:“纳兰,你为什么!你做那些都是为了什么,当年瑜儿妄图谋逆篡位,你不教导他人伦之礼,反而与他合谋一起要朕的性命,你何时有了这样歹毒的心思!朕还记得,那时你也是这样乖顺体贴的模样,朕那样信任你,一杯一杯把你递给朕的毒药饮入腹中!”
他喝醉了酒,用力出奇的大,梅妃很快便觉得目眩不已,面色青白,萧竞权依旧没有收手,继续质问道:“朕疼爱你和瑜儿耗费了多少心血,与朝臣力辩,为了你们母子二人耗费多少心神,可是朕换来了什么?你就那样作践他,看着他做出大逆不道之事送死吗?”
梅妃没有挣扎,亦没有喊叫,只是压抑着无法呼吸的痛楚静静注视着萧竞权,艰难地回答道:“陛下……为何在此时提及瑜儿……他,他和臣妾一样……都是……斡卓人,身上流着异族的……血液,陛下对臣妾和瑜儿,从来,从来都是当猫儿狗儿一般的……”
“你放肆!”
萧竞权作势要落在她脸上的手掌停在半空中,随后将身侧的云桌掀翻在地,宫人听到殿内的动静惶恐不安,李素大着胆子带人进殿询问,看到被扼制颈项即将晕厥的梅妃,欲要上前劝阻,却被萧竞权呵退。
“滚,都滚出去!谁敢再进来朕格杀勿论!”
殿门被紧紧关上,萧竞权也终于松开了手。
他怔怔失神,呢喃道:“朕从来都不舍得伤了你,你为何总是逼迫朕,你知道朕有多恨你,又是多么不忍,朕知道你在骗朕,从来都是,可是朕愿意相信你的谎言,看着你在朕的面前演戏。”
他将浑身无力的梅妃捞起,扯掉她散乱的发饰将她抱在怀里,梅妃从濒死之境缓过神智,便听到了他近乎于无声的哭泣。
“朕没有儿子可以继承皇位了,死了的,不中用的,要杀了朕的!朕如今老了……”
“你如果要欺骗朕,那就一直骗下去吧,不要忽然有一日不再欺骗,让朕这一颗真心落在泥淖里去,朕……朕已经无力再去想当年的事了!”
梅妃亦觉得自己眼眶湿润,或许只是因为方才险些被萧竞权杀了的缘故,又或许是想起了远在异国的萧瑜。
她无力地攀扶着萧竞权的手臂,他亦紧抱着她的身体,各怀心事,一个心怀怨恨,一个心怀猜忌,却只能这样贴近对方的身体,仿佛至死不休。
第二日早朝时,萧竞权依旧称病,隔珠帘命萧琳萧珍二人代为处理朝政,自己在旁倾听,此举让朝中不少有心之人暗生遐思,只是立废太子事关国本,如今囚禁于东宫内的萧琪仍冠太子之名,圣心难测,无人敢对此妄议。
萧竞权坐在龙椅上望着殿下众臣,看着萧琳与萧珍分列与两侧处理朝政时众人神色各异,招手叫来李素,让他将萧璇从后宫叫来,只是不许他上殿,只命其在远处观望。
退朝后,萧竞权命萧琳萧珍二人在殿外等待,招手喊来了乖巧立在殿门侧的萧璇,侧身要拉着萧璇坐在怀里,吓得萧璇跪倒在地,称自己不敢坐父皇的龙椅。
“不怕,你起来吧,朕不会责怪你,璇儿长高了不少啊,从前你腿脚不便,不常到朕的身边来,反倒让朕和你有些生分了。”
从前萧璇腿有伤残,萧竞权对他并不十分重视,如今见到父皇对自己如此关怀,萧璇笑着说道:“如今璇儿腿已经好了,今后璇儿常来看望父皇好不好?”
“这是自然,朕听说你很喜欢你元安妹妹,常到你皇母妃宫中去?”
“是,孩儿如今年纪大了,母妃还有身孕,太医说孩儿在母妃身边玩耍会冲撞母妃伤了母妃腹中的小弟弟,而且皇母妃对儿臣很好,皇母妃宫中也十分有趣。”
萧竞权点了点头,拉着萧璇坐到自己怀里,将空无一人的大殿指给他看。
“今后你也要来这里,和你二哥与四哥站在一起,你说得对,你已经不再是个孩子了,今后要为朕分忧,要与你的兄长姐妹们和睦,更要知道这朝堂之中的大小事宜,明白吗?”
萧璇颔首轻应,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他还不想站在这里,至少不是如今这个时候,可是他不敢违逆父皇之意。
“你二哥和四哥如今正在殿外等着,平日里你总是和他们一同来见朕,今日只有我父子二人,父皇便要问你一个问题,你只要如实回答就好。”
“父皇,儿臣一定知无不言!”
“好,你告诉父皇,这两位兄长你最喜欢谁。”
萧璇想都没想,回答道:“儿臣最喜欢四哥了,四哥对儿臣关怀,无微不至,二哥也很好,只是二哥似乎不喜欢和我们来往,不长进宫,不过每次见到孩儿,二哥也会询问儿臣的功课,若是没有二哥和皇母妃,或许如今儿臣的腿还没有好转呢,父皇,二哥的腿伤什么时候能好起来呢?”
因为自己曾经腿脚不便,其居住行皆受其困扰,故而萧璇很担心萧琳的腿落下顽疾,让萧琳伤心,他从未想过萧琳的腿不可能治愈。
萧竞权听到萧琳腿伤眸色一暗,轻叹一声后问道:“你说的可是真心话?可是朕似乎有所耳闻,前日朕身体不适,你和你四哥在殿外起了争执?”
“没有,父皇,那是儿臣不懂事,当日有几位位份不高才入宫的母妃不懂规矩,在殿外哭泣扰了父皇休息,儿臣不满才出言制止,事后母妃和皇母妃都教导过儿臣了,此事与四哥无关,四关也很关心父皇。”
“你是个好孩子啊,朕从前不该忽视了你,好了,此时你没有过错,今日朕与你谈话,你也不要与旁人提起,少时朕会到你母妃宫中看望你们母子二人。”
“儿臣遵命,谢父皇关怀。”萧竞权拍了拍萧璇的肩膀,将他从怀中放开,让内侍带他回内宫去。
敛去了脸上的笑意,萧竞权恢复了淡漠的神色,命萧琳与萧珍二人进殿。
大殿前殿阶较高,萧琳因腿脚不便,每每跨越时十分艰难,萧珍则在旁无动于衷,只是遵守着长幼之礼,等待萧琳先一步进殿,萧竞权皆看在眼里,却并未作出反应,最终还是李素上前虚扶了一把。
旋即萧竞权赐座二人。
看两人迟疑,萧竞权道:“坐吧,如今殿上没有旁人,只把国事当家事而论,不必拘束——李素,去把殿门关上。”
殿上两座铜鹤香炉青烟黯顿,萧琳和萧珍谢恩后落座。
“此次斡卓国内兵变之事你们二人应当已经知晓,新任斡卓王乃是前任国王之女,实掌军权之人乃驸马默乌,那位达叻亲王出使中原,有意与我朝结为盟好,更暗示依顺我朝之意,你二人如何看待此事?”
萧竞权将目光移向萧琳,斡卓不愿依附碓拓沦为碓拓属国对中原有利,如今碓拓虽与中原言和,可其立国百年,狼子野心,意欲雄踞北边,寻机南下占领中原,若是放任其轻易壮大,对中原百害而无一利。
“儿臣倒是认为此斡卓使臣并不可靠,儿臣听闻如今斡卓国国王——前任斡卓王之女宛娅公主自幼心智不全,就连日常的衣食起居都要人来照料,如今她虽继任王位,可是这样一个残障之人,不能守国,亦不能立国,若是此时轻易让那位驸马得到了□□的支持,想必更会壮大其野心,此番狼子野心之辈,父皇不可轻视。”
萧竞权只听着二人争辩,并无表态,随后又像几位皇子尚在幼时那样,让二人禀明近日来各自为何忙碌,听罢便又是沉吟思虑。
“斡卓侍臣还有几日才会离开京城,朕会再认真考虑此事,琳儿,既然你近来无事,朕便交代你去做一件事可好?”
萧琳缓缓起身跪地,领旨道:“儿臣但凭父皇吩咐。”
“太子在东宫里已经有些时日了,你们二人可曾去探望过他——记住要说实话!”
他声音陡然一滞,都化作千斤的坠子,压在了萧琳的身上。
“父皇,儿臣知罪,太子他是孩儿的手足,他的母亲也是母后的同胞庶妹,儿臣曾买通前去为他医治的太医,为他送入一些日用之物。”
“哼。”
萧竞权神色冷得可怕,怒道:“你从来都是枉顾朕一片苦心!难道你就忘了朕说过什么!朕说了,不许任何人探视太子,朕已经将他贬为庶人,留在东宫不过是让他静心思过,你却做了什么,你是不是真的以为自己如今无法无天,朕不会废了你的封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