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来定远寨固守边疆,皇帝都给金家先辈加了哀荣以示嘉奖,倒不想是个这么年轻的女子。
纪盈再看向安越平,此人是寒门士子出身,当年考上状元时纪盈才十二岁,如今已过而立之年,一副孱弱书生模样,却守了边疆七年。
安越平摆摆手让金遥迢不必着急,金遥迢却道:“大人放心,你不随他走,随我走就好,我立刻去把我的人调来,不到半炷香就来。”
说完金遥迢就往林子里跑,安越平都拦不住。
陈怀让人就地警戒,侍卫都退到远处观察情状,这林子里就剩下他们三人。
纪盈看着他俩都不说话,挠了挠头。
“咕咕。”
她低头看了自己的肚子,摸了摸:“饿了。”
陈怀在不远处摘了个果子擦净给她,纪盈便坐在一旁的大石头上去了。
“我说,你是不是疯了。违背皇命放走我?”安越平也坐到石头上笑,他一身破布烂衣,在地牢里不见天日许久,整个人也有些颓丧。
“你不走就会死。”陈怀背过身。
纪盈啃了口果子,把陈怀摘的多的一个分给了安越平,他笑:“你找死,还要拖累新婚夫人啊。”
“没事,我答应的。”纪盈笑。
江生岭做的是暗地里的手脚,真出了事他也不敢往明面上捅,到时候再想辙呗。
安越平摇摇头:“怎么,陈将军不再计较你从前借给我的兵,十不存一的事了?”
“你还敢提,”陈怀转身皱眉看他,“你是无能。”但不该死。
说到底不是为了屠城的事,屠城一事也是那些大炎人割了接管城池的先遣兵士的喉引起的。
安越平七年战功,此刻不论战要议和了,大炎为此事计较,便真的拿他这条命去换和,也未免伤了前线兵士的心。
安越平眯着眼叹:“你就是清楚,我那时的法子就是于大局最好的法子,所以你气,也不会杀我。”
“若是我去,死不了这么多人。”陈怀瞥他。
“你放屁。夫人啊,你家这将军最是口是心非的,还狂妄自大。”安越平看着纪盈却指着陈怀。
……
纪盈还在咬果子,看着这两个男人别扭吵架,真是别有一番趣味。当年的两江才俊之首安越平,也能说这些粗话了。
“安大人,金遥迢方才同我说,已将您的家眷接到这附近了,你们抓紧跟她走吧。”纪盈说道。
安越平问:“去哪儿?”
“去定远寨。金遥迢说,她在一日,定远寨不会有一人敢把你和家人的事情说出去,他们会藏着你一辈子的。”纪盈道。
树丛安静,陈怀把自己的披风扔给了安越平,后者听了纪盈的话沉默许久,半晌之后才露出些微笑意。
他抬眸看陈怀:“陈将军,守在这儿多年,我们是为何事?为战吗?不是,我们是为平安,为沂川府的人和这天下的平安。”
“你想说什么?”
“我战死能换平安,便可以战死。我受辱而死能换平安,又有何不可?”
第29章 无用之死
纪盈的果子掉了地,嘴里酸甜汁液的味道完全消失。
“可是,”在一阵寂静之后,纪盈砸吧了两下嘴认真说,“你的死也换不来平安的。这才刚提议和,大炎与我朝,还有朝内主战主和派都还要接着斗,开战与议和,这个决断从来都是漫长的。你的死与其说是满足大炎的要求,不如说往后只会变成一个说辞,变成他们争执战与和时的说辞。”
安越平微仰头,没想过会从纪盈口中听到这话,不过细想她才是在京城看着那些权势相斗长大的人,也不难想通。
金遥迢是在此时跑回来的,她指着不远处的马车去扶安越平,后者还是没伸手。
一道飞镖打到他们身旁的树上,陈怀皱眉,这是侍卫的回报,有人来了。
“安大人,快跟我走吧。”金遥迢说。
安越平摇头:“我被你们架出来,一路上想办法做了标记,那来接我去京城的人不傻就能找到我。遥迢啊,老妻和幼子便交付给你了,你带他们走便好。”
“大人!”
“安心,他们也不会此刻杀我,我想大概会在入京的路上,最后报个病死吧,还是有些日子可活的。”安越平笑。
陈怀听不下去了,让在近处的两个侍卫将安越平看管在这里,而后准备自己去见江生岭。
“你找死我不管你,可你若死了,沂川府定会起风声,我可不想到时候军心不稳。金遥迢,打晕,带他走。”而后陈怀拔剑。
“不必!”
熟悉的声音从树林边传来,纪盈警觉地看着携人而来的江生岭。
江生岭看了看纪盈和陈怀,而后才定睛在安越平身上。
“勉强听了两句,安大人之心志让人汗颜啊,”江生岭顿了顿从自己怀中拿出一道圣旨递给陈怀,“这是陛下的旨意,不如先看了再决断,今夜刚送到的,我也才从知府处拿到,陈将军不信可以去问。”
纪盈凑过去看,那圣旨是下给江生岭的,由沂川府派人和江生岭一道押送安越平入京,在京畿夹道候审,暂不可杀。
看来是和谈的事出现了别的转机,安越平暂且不必死了。
金遥迢看着江生岭来了便戴上了面纱,而后抓着那圣旨查了好几遍,的确是真的,怒目道:“这皇帝说话有个准吗?别刚交了人,又要处死。”
“那不是还有你们沂川府派的人同去吗?真有变故,到时再说。”江生岭笑。
金遥迢为难地看着陈怀。
“朝堂形势千变万化,倒也可能是真的。”纪盈想着。
安越平却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幽幽看了一眼江生岭,后者报以一笑。
“再闹下去,便真的要成笑话了。”江生岭让手下的人收了兵刃。
安越平还是由陈怀带人看管起来,知府不多久也跟来,将圣旨的事说了清楚,的确不假。
“我让席连带人送他入京,”陈怀思虑了半晌之后对金遥迢说,“你手下若有闲人,一路尾随,出了事也能应变。”
金遥迢虽是忧心忡忡,但勉强应了下来。
折腾大半个晚上,这个结果有些啼笑皆非,不过纪盈转脸看安越平已经靠在自己的木笼里睡着了,倒无奈笑了笑。
生生死死,真有人那么看得开啊。
定了明日午后送安越平离开鸢城,白日里陈怀就去军营里选人跟随了。
纪盈一直盯着安越平,在公衙里。安越平被她盯得有些为难,小声问:“你盯我做什么?”
“陈怀让我看着你,别出事。我也觉得你这人挺有趣的。”她趴在牢笼边嘀咕。
公衙的小吏从外进前来行礼:“安大人的夫人到了,江统领说,临行前还是许再见见。”
门外走进一个穿着素衣蓝衫的女子,银簪束发,脸色苍白,像是久病之人,走路起来轻飘飘的。
安夫人行礼多谢了那领她进来的小吏,望了安越平一眼,纪盈看着那嚣张了许久的男子突然尴尬啊地理了理自己的乱发和乱须。
“熬的梨羹,你爱吃的。”安夫人不管他,从带来的食盒里取出一白瓷碗来,双手捧到那木笼前。
安越平双手是镣铐,碗也递不进去,只能艰难地捧着碗慢慢喝着。
“阿宝可还好?”他问。
“交给爹娘了,这几日发热生病,不能来看你。”
纪盈听到他们聊起来便知趣退了半步。
一个守在牢笼前,一个在牢笼里,看着也不是滋味。
莫名的,有些唇亡齿寒之感。
今日是安越平,明日安知不是陈怀。
纪盈低眸。
午后送行,纪盈这才知道这鸢城原来可以有这么多人的。
她不方便近前,便在远处看着许多铺子上了锁,这街巷上是挤满了人。
“都得了消息,出来相送吧。”纪盈抱着五里喃喃着,像是说给猫听。
晚间再见到陈怀时,他兴致缺缺模样,纪盈抱着他缩在床榻上,静听着他的心跳。
“你怎么了?”纪盈问。
看到安越平的时候,陈怀总是止不住想另一个人。
纪明咏。
但他不能跟纪盈开口,只紧紧抱住她。
这日子像是安宁下来,纪盈又一次在公衙看到金遥迢,一身官服,是受了知府令来办公事的。
金遥迢正想问此前的事跟纪盈再认错的,正在为难时,听到了公衙门口一声怒喝的“让开”。
陈怀阴沉着脸进来直奔着知府公堂而去,纪盈和金遥迢正摸不着头脑,忽而见到了随其后的席连。
“你怎么……”金遥迢忙上前拦住席连。
席连风尘仆仆,看着纪盈和金遥迢,寒了脸。
“安越平死了,”他顿了顿,看金遥迢恍惚一阵后变得恼怒才又道,“自尽。”
第30章 败局
纪盈恍神了许久才踉跄了一步,问道:“江生岭呢?”
“我先回了,他似乎也在回来的路上。”席连答道。
金遥迢握紧自己的腰上的白玉:“他还敢来!”
他没理由再回来……陈怀大抵是来找知府问圣旨的事的。
安越平还是死了,纪盈不信这里头没有江生岭的筹谋,那圣旨就可疑了。
“你进去看着陈怀,别让他太急,”纪盈推着席连跟上陈怀,而后抓起金遥迢的手,“山贼还调得动吗?”
金遥迢将官服脱了扔在一旁,紧盯着府衙门点了点头。
“召人,跟我走。”纪盈拉着金遥迢出了府衙。
鸢城外小村,至冬日里,白天也没什么人在田地里,今日骤冷下了一场雪,村民都缩在屋子里,整个村子都静悄悄的。
细碎缓慢的马蹄声在其中显得突兀。
江生岭骑马至一个小院前,正准备叫人上去叩门,就看到熟悉的人影又拦在他面前。
纪盈蹲在门前冷得缩成一团,见他来了抬眸:“等得我要冻死了。”
“让开。”
“圣旨是怎么回事?”她先问。
江生岭敛眸,并不打算回答。
“从始至终,陛下没有改变过要他死的心意,是吗?”
江生岭仍旧不答,却算是默认。
他有一道平平安安护送江生岭的圣旨,三省批发,还有一道处死安越平的密旨。
其实皇帝的意思,就是用圣旨迷惑众人。但江生岭看得出门道,他想不用那圣旨,用皇帝的手谕提走安越平,处死。而不是非得拿出圣旨,一旦如此,他让安越平死了,就是有负圣旨,众臣参他,在朝堂之上,免不了要降职受罚。而若他并未接圣旨,他的处罚便可由皇帝自行裁决。
“安越平的确不是我下的手,但他死前已找我问清了这件事,他的确是自尽。”江生岭抬眸。
安越平几乎一眼就看穿了江生岭一定是想杀他的,问了问圣旨的事,就猜透了他的小心机,他清楚自己没有活路,不如自尽。
纪盈看了看着门后的院子。 更多免费小说【加微信:nf6055】最新最全,实时更新,永久免费
这院子里住的是安越平的家眷,她和金遥迢早来一些,已见过了安夫人。
“毒药是临走前我给他的,”安夫人听闻此事时,倒茶的手微抖,克制着语气平缓,垂眸避哀,“他被陈将军带走时便交代过了,没想过能有善终。”
“夫人……”金遥迢满眼皆是不解。
“我能如何。他不会跟我们逃,去京城也是一死。既然如此,我何必让他去受辱死在他人手下。”安夫人平静说着。
原来那日如此平静日常的相会的两个人,都知道那是永别。她喂着多年丈夫梨羹的时候,得用多大的决心,才能忍下痛苦将毒药递过去。
纪盈让金遥迢带着安夫人先走了,她留在这儿拖着江生岭。
她轻叹一声,在院子里找了半天也只找到手边的这个锄头,是有些寒酸,但也计较不上了,她便把它往地上一戳:“陛下连孤儿寡母也不愿放过吗?”
“发配为奴。”江生岭淡淡道。
就安夫人和幼子那样子,跟死有什么区别。
“那你动手吧。”纪盈仍旧不让。
“你此时做此事还有何意义?”江生岭笑。
纪盈想了半晌,无力地说出:“他们是无辜的。”自己都觉得可笑。
无辜才是最没有意义的话啊。
纪盈是第一次看到江生岭举剑抵在自己身前,她一锄头下去把剑砸歪,真想把剑给他砸个稀巴烂。
意识到她在拖延,江生岭使了眼色让身后的人绕过院子去追,红袍兵士才跑出去十步,又听到了一阵马蹄声。
“江统领。”陈怀坐在马上,也是匆忙赶来,身后跟着军营里调出的兵士。
两相对峙,在这个逼仄的村落里。
“陈怀,你要造反吗?”江生岭问。
“不是,我来救我夫人。”陈怀看向纪盈。
三句真两句假,不过赌一个君王的许与不许。
“江生岭,”纪盈转过身找了一个火把,“找两具尸体不难吧。如今天寒,烧炭暖屋,致使大火焚烧,你领两具焦尸回去。”
“放肆,这是欺君。”
“那你就跟他打吧,打得满沂川府都知道皇帝要赶尽杀绝,打得全天下都知道圣上忘恩负义!”纪盈把火把掷在地上。
她眼里泛酸,外人来看满眶泛红,却是狠厉之气。
她浑身在颤,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心绪不宁。
那天她记得江生岭盯她许久后下马重新找了火把,让人在墙边点火。
火光里他拢了拢披风对纪盈说:“你不会在这里待太久了。”在内城司五年,从前也不是没让她做过这些暗地里的事,到了这儿却成了个祸害。
“你要回禀陛下治罪于我吗?”她轻声问。
“不会,但我不会再放任你如此。”
点了火,还要灭火,陈怀一直守在路口不许江生岭的人离开,纪盈身边就只站着江生岭。
“为了我姐姐吗?”纪盈笑,“为了她,所以不会害我。”
“你知道什么?”江生岭语气骤冷。
果然。
她上前一把抓住江生岭的衣襟:“当初为什么跟我提亲?为了跟她再合情合理来往?”
他不否认。
姐姐与妹夫,如此在外人面前多说几句话,也不会有人说闲话的。
“江生岭,你的情意若敢透露给任何人知道一分一毫,我要你的命!你会害死她的。”纪盈松开手推了他一把。
江生岭垂眸理了理自己的衣裳:“为了她,我连你都要忍得下来,怎么会害她。”
“你最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