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江生岭的人都撤走,纪盈看着这枯败的院子出神,她蹲坐在地上,脑子里胡乱想着,金遥迢应该已经带人走了许久了,再过三天就能到定远寨,那时候安夫人就安全了。
陈怀来抱她起身的时候,她拍了拍他的肩,自己站定,发觉晚来小雪落下,浑身的冷意又起来了。
“陈怀。”她只是叫他,软绵绵的,微弱得好像察觉不了,而后她抱紧他的腰不说话。
她想不明白安越平为何非得自尽,留下一对妻儿不够狠心吗?
明明可以活的。
江生岭要怎么把她带走……
“我不想离开。”她喃喃着。
陈怀撇下她眉间飞雪,不明白她所言,只是轻拍着她的背。
这个冬天不会安静了。
安越平死后,沂川府各地果然还是出现了兵士哗变的事,够焦头烂额的。
听说这些事的时候,纪盈在房里做着鞋。
她的针脚功夫还能应付这件事,陈怀问起她在做什么时,她总是笑说“做给你的”。
还不知道能待多久。
“我还以为这些女子惯常要做的事你是一概不会的。”陈怀看着她柔声说。
她把针脚放下,炭火烧得红彤彤的,坐在他身上,也不管外头是白天还是黑夜,只要陈怀不因公事而不归,这些日子总是无所顾忌地尽男女之欢。
“做什么?”陈怀有时也嫌她胡闹。
“让你看看我会什么,记清我的样子。”她咬着他肩说。
第31章 暴露
军营不宁的事总要解决,知府和陈怀在公衙待了三天了,把手下的城池守将都召集过来找着对策。
安越平之死说得再冠冕堂皇,终归疑点重重,兵士们想要说法,还想知道安越平家眷何在,情理之中,却也做不到。
那村子里发生的异动也传了出去,都说皇帝的特使和安国将军夫妇在安家住宅前有了冲突。
这日里纪盈收到了金遥迢寄来的信,“安康”二字让她的心落了地。
“姑娘,有人来了。”喜雁忽而从外头跑进来。
是个公衙的小吏,那小吏行礼道:“夫人,知府有请。”
纪盈握紧了手。
不出她意料,是江生岭做的手脚到了。
皇帝下令将她的哥哥奉入贤良祠,由知府为首,主持迁坟回京的事宜,纪盈协从,领棺回京。
她听着那旨意,叩地恍惚。
这一日已够焦头烂额了,陈怀回府时浅睡了一阵,听到门外有脚步声猛然醒转。
纪盈跟知府商议完事回来,还以为他睡着,他醒转时的眼神戒备警觉,发觉是她后才缓和下来。
“迁坟的事你知道了?”纪盈坐到床边。
“听说了,”陈怀脸色恢复了些,握住她的手,“你先暂时离开也好,过不了几日我要带人去巡查军营,这次的事总要平息下来。”
走了,就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
“陈怀,你能告诉我一件事吗?”她盯着他,想着有些话再不问出口就迟了,便直接道,“我哥哥的死和安越平的死,是否一样?”
陈怀的手微顿,难得地躲闪了她的目光:“你怎会如此想?”
“我不该想吗?我哥哥守城而死,可为何救援断绝,为何困守孤城。从前父亲说战事千变万化一切都是寻常,可如今看着安越平这样死,我不敢信了。”
他重新对上她的眼,想着这段日子她总心事重重,或许是勾起了从前的伤心事。
“我向你担保,纪将军是堂堂正正战死。”他坚定说出这句话。
她松懈了神情,这样的答案就足够了。她的哥哥不是安越平,是从小天之骄子狂傲惯了的人,他不会自己寻死的。
可若死得也是这般憋屈,她实在不敢想。
“给你做了五双鞋,”她将泪意忍了回去,从卧房柜子里取出一双来,“你鞋坏得快,这五双鞋总能撑三个月。”
“三个月也够你从京城回来了。”陈怀接过试了试,而后看她又失神,拉她到怀中。
“还有力气吗?”她抬眸问他。
轻轻的“嗯”的一声,纪盈推他倒在床上。
一去也要三五个月,陈怀索性不让着她任性了,拧着她手腕就把人困在身下。
“我准备了些礼,你带给爹娘。”
纪盈笑:“他们不缺什么的,待我看看你都备了些什么,别唔……触了霉头。”
“或许他们也瞧不上我,但总归礼数不能缺。”
“若没有你,我是要当一辈子老姑娘的,被退婚之后他们把我嫁出去的心思都没了,”纪盈笑,手臂勾着他的脖子,“你算是给他们解决麻烦了,别多想。”
“他们情愿养你一辈子,也不愿你嫁出去受苦的。”陈怀出了一身的汗,腻在她身上。
“嗯……可你不是苦的。”她摸着他的脸笑。
她始终未曾因为他的身份对他有过白眼,本以为会忍受不住此地严寒的人,陪着他度过了这两个月,疾风知劲草。
“小蛮奴!”她仍旧会这样骂他,尤其在他不知轻重的时候,她十根指头划着他的背,生生抓出红痕。
兴尽之后她就会趴在他身上,薄汗微凉,被他拥在怀里。
“在想什么?”陈怀低眸看她愁绪渐生。
“在想年少时做过的一些荒唐事。”她慵懒说着。
要走了,有些话才到了嘴边。
“许多人许多事,我都欠着一句抱歉,”她双目失神抱他,“尤其有被我毁了前程的人。我怕再见他,再见了又说不出口,怕他恨我。”
想着若能陪他走上一程,让他有一日能平安,才能挽回些许。
没想到连这件事都不能顺心。
陈怀愣神。
“他本不该有后头许多为难的,是我对不起他。”纪盈想着安越平,想着这沂川府的所有事。
“他会原谅你的,”陈怀鬼使神差说着,而后把她放回床榻间,“至少若我是他,会原谅你的。”
“为什么?”
“大概我此刻离不开夫人。”他说这些不着调的话,吻着她,看她没忍住笑出声。
窗外的雪都化了,融雪的声音滴滴答答的。
过几日就是天晴,纪盈和陈怀都得出行了。
席连看着来查看马匹准备情况的陈怀,将此后的安排说了一些。
“你留守鸢城。”陈怀点头。
席连也叹气,安越平之事有他的过错。
转眼低眉瞧见了陈怀脚上的一双新鞋,正想说他这鞋的式样和板底都选得不错,忽而眉目一冷。
“将军,你这鞋哪儿来的?”他问,陈怀还未来得及答,就听席连蹲下身仔细看着嘟囔,“针脚材质,有些像那个间谍逃跑之后脚上多的一双啊。”
第32章 坦白
公衙。
沈潇远和知府面面相觑许久了,沈潇远哀叹一声:“陛下毕竟没有催着安国将军夫人将棺材尽快抬回京城,耽误两三个月也是可行的吧。”
知府看了手上那折子,是金遥迢寄来的。
当下军士因安越平之事生了异动,情状焦急得尽快处置,陈怀一人终究不能分身。
民间传言里安国将军夫妇当日在那村子里与皇帝的特使为了安越平的家眷起过冲突,金遥迢故而言,让纪盈陪她一道去安抚兵士,能使兵士中怨怼情愫尽快缓和下来。
“也好,我派人去同将军夫人讲吧。”知府点了头。
沈潇远转着手指玩,想着他算是被纪盈逼着来说和的,这金遥迢又跟纪盈什么关系,竟然也能帮她。
也罢,纪盈想出这条计策,暂时也可不离开了。
知府手下的官吏来将军府中与纪盈说了此事,纪盈装作顺从的样子答应下来,只是要等陈怀回来再去与知府一道敲定。
待那官吏走后,纪盈长舒了口气。
能拖便拖一些吧,此时是最焦急的时候,现在江生岭碍着她还不敢对陈怀做什么,若是她回了京城,她和陈怀游丝一般的关系说断就能断,到时还不知要出什么事。
“喜雁!”纪盈把哇哇乱叫的五里抱起,“让膳房晚上做些好菜。”
纪盈坐在桌边都昏睡了好几次,醒转来看看天色,都要入睡的时候了,怎么陈怀还不回来,也不递个消息来。
管家见她有些焦急,神色也不好,起了怒意的样子便替陈怀先找补着:“这段日子城中在细查大炎来的间谍,从知府到军营都忙得很,恐怕是为此事耽搁了。”
这事纪盈也知道,这几日上街都能听到风声。
“我来的时候你们就当着我的面送了个间谍进地牢,我还以为你们专程给我个下马威看呢。”纪盈笑。
管家也笑:“这怎可能是故意的。夫人不知,这鸢城里啊,每三五个月就能查出好些探子来,军营里也不少。好在将军眼毒,见人从来过目不忘,仅看过一双眼的人都不会认错,身边的人一向不会出事。从前有个十四岁的小探子,四年前被抓过一回又逃了,您来之前,他又潜过来了。面容虽有改变,被将军一眼识破,还凭着他牵扯出好多探子呢。”
纪盈微楞,手上一紧,差点扯下怀里的五里一撮毛。
那这样,他岂不是也该认出她……
她敛眸,让人将菜都先撤了回去,待会儿好热热。
金遥迢说出行恐怕要带些厚重好收拾的衣裳,纪盈便在箱子里翻找着,实在也没什么合适的。
“喜雁,你去问问管家,将军有什么袄甲能借我用用。”她叹了口气却没听到喜雁的回应,她分明听到了开门声,转头见到陈怀敢踏进屋。
她放下手中的衣裳阴沉着脸:“不回来也不带句话,当家里没我这个人了?”
往常这种时候他早说着“对不住”上来蹭她的脖子,如今却站在门前一动不动。
她抿着唇要将白日里的事告诉他时,却看到他拿出了一双沾着泥和血的鞋。
是那日被江生岭误杀的内城司探子脚上的那双。
“沈潇远将当时的物证都存放着,我拿出来了,”陈怀淡淡说着坐到了桌边,瞥到她顿时紧张的神色,“过来坐。”
她缓步向前,理了思绪,正想笑问他拿这东西做什么,却被他一把抓紧怀里,坐在他身上。
再暧昧亲近的动作此刻也只能让她不寒而栗。
“纪盈,”他蹭在她脖子上,“不要骗我,不要像从前那个骗子一样骗我。”
“我……”
“这双鞋的底板缝了钦北的牛皮,这料子在京城时兴,沂川府却没有,你带的嫁妆里却有几张这牛皮。针脚疏密和走线,同你送我的一模一样。城中绣坊的绣娘一眼便说像是一个人做的。”
腰上的手臂越来越紧,纪盈觉得自己难以喘息。
那料子是她从家带的,当日带着那人逃跑时,雪地上有她的鞋印和那人的脚印,她索性把做大了的鞋塞到那人脚上,隐去自己的印记。
大概她自己都没想到,她会主动给陈怀做鞋,漏了底。
“纪盈,”他的手背缓缓刮过她的眉梢,轻柔温和,“为什么要骗我第二次。”
第二次。
她猛地转身看向陈怀。
她眼中是慌张无措,陈怀轻笑:“阿南,纪盈。从你到沂川府第一日我就知道是你,那时候你也是成日这副神情,我还以为你为从前的事知错了。现在想来……”
他把她抱放在桌上,不小心碰倒了桌上的茶杯,瓷片砸地,外面的喜雁想推门,被陈怀怒喝“不许进来”吓住了。
喜雁仍想推门,怕纪盈出事,又听到纪盈一声“没事”才收了手。
他都知道。
纪盈思绪很乱,垂眸不敢看他,被他捏着下巴直视。
他眼中是从未见过的寒霜。
其实他方才说的鞋子的事,她总是有别的说辞可以狡辩的。
但她说不出口。
她自嘲一笑,原来她也有说不出谎的时候。
“能派得动荆国公府的三姑娘做探子,看来你身后的人……”陈怀没有再猜下去,有些答案从一开始就埋在心里,也不必挑明。
他握着她的腰靠在她耳下,语气柔缓无力,“当初我说会送你走,你便故意惹怒我,同我圆房,然后留下来。到底是是喜欢我,还是这是你的差事,你必须留下来啊?”
说到此处纪盈回神,她失神摇头:“我没有拿那件事骗你。”
“江生岭和安越平的事,究竟是你对我坦诚相对了,还是我上了你们两个的当,你们唱着双簧。”
“陈怀,”她打断了他,颤着手扶着他的肩,“我喜欢你这件事,我从未骗过你,这两个月我也从未利用此事害过你。”
“五年前也是吗?”陈怀笑,想起那夜她喝醉时说当初曾有过真心。
现在连当初那句真心,都变得虚妄。
在她眼神呆滞,几欲启唇而不能言时,陈怀伏在她肩上低笑,笑了许久,声里的寒透到她骨里。
“我想信,”他摸着她的脖子,声微颤,低低地说,“我真的很想信。”
第33章 裂纹
总是想信的,想信至少她那份情是真的。
却像是重重山隘,陈怀只觉得疲惫至极,不敢再走。
若是细想来,当下她未曾害过他什么。可从她口中说出来的话真真假假,他是一概不知道要如何处置了。
“五年前为何骗我?”
总要一件件说清。
纪盈低眸,坐在桌上轻晃着腿失神:“江生岭要挟我,他怕你取代了他的禁军官职,让我逼你出京。”
“他拿什么要挟你?”
事关姐姐,她不能说。
纪盈摇头,得了他一声冷笑。
他又问起她救出那探子为何还要打晕他把他送回到自己手里,纪盈照实答了,陈怀没有再追问。
“偷令牌的事,我是察觉到江生岭在耍我,所以干脆挑明。他歪心思多,我也怕他……对你不利。”纪盈歪着头,用自己的耳朵轻轻贴着他的耳。
陈怀也不再问了,他恍然觉得自己听了那么多个字,人生头一次失去了所有的判断,对错是非,一概看不明白了。
多问徒劳。
他深吸气缓和下来,拳头砸在桌上:“你和金遥迢一同去巡视军营的事我已知晓。知府决断,他们同意了,我也不好反对。一个半月,你回来之后就立刻回京,我大抵要两月才归,不必见了,我会让人把和离书送到京城。你被我发现身份,已经是颗弃子,就这么跟你的上级说吧。”
纪盈心揪在一处,看他要离开,猛地拉住他,颤着声音保持着冷静:“暂且,不要和离,不要休妻。你带着兵去堵江生岭的事,他碍着我不会上报,等到事情过去了,他也不会再提此事,现下不要推开我,免得你惹火上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