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容得她不瞎想。
连城易守难攻,纵然城下几倍于他们的兵也不能强攻进来,但弹尽粮绝才是最要命的。
白日里连阵都叫不动了,那城下的大炎人突然在阵前摆上了粮草,在他们面前生火煮肉,香味飘了半个城。
被纪盈射瞎一只眼的主将坐在城下敲了敲碗:“我们可以把这些东西留在这儿,你们派人来取,我们绝不设埋伏。”
纪盈单手撑着脸看他胡说八道时,就看他指向她咬牙切齿:“把她交出来就行。”
她射瞎了他一只眼,彻底被记恨上了。
“他们果然是冲着你的身份来的,肯定也不会这么好心,”金遥迢撇撇嘴,“大概再待下去,沂川府迟早会发现我们的异样,一旦派人来增援,他们也扛不住,所以急了。”
现在就是看是他们能撑到援兵来,还是城下的人能在此之前攻下来了。
纪盈本不把那人的话当回事,但今日去城中安顿伤民时,她给一个小孩上着药,那孩子突然泪汪汪看着她说了声“姐姐,我饿”。
她再抬头时,坐在这四周的人似乎都望向她,一张张瘦骨嶙峋,面黄骨销的脸。
他们没说什么,但那眼里的呆滞和对她的凝望,都让她胆寒。
谁都不知道援军什么时候来,再过三日,就真的粮绝了。
“那就再撑三日。”金遥迢压制住了城内暂时的乱象。
三日之后呢?
是夜,纪盈看着身旁熟睡的席连,悄悄从自己的盔甲里取出她写好的三封遗信放到他掌下,而后她起身。
谁都知道城外的人根本不会这么好心,就算把纪盈交出去也不一定能换回能吃的粮草。
纪盈突然有些明白安越平为何要自尽了,为何在听到她说他的死无用之后,还是要自尽。
有时候被推到这个地步,你若活着,都好像有罪,在掐灭这周围的人活下去最后一点希望。就那么死,落了自己一身清白,不过也只剩下一个清白。
她望着城下吸了吸鼻子。
他们应该……不会立刻处死她吧,估摸会留着她做要挟,那还能再活一段日子。
第36章 营救
包手的布上全是黑灰和渗出的血,纪盈试了试绳子,正准备找个地方吊下去,后颈子突然被人捉住了。
“夫人,没看出来您那么大义凛然啊。”席连轻叹,捏着手中三封遗信,这点儿警惕都没有他早不知死了多少次了。
他声音很低,也不想惊动他人。
纪盈握住绳子瞥了瞥不远处装睡的岗哨,双眼疲累眨了眨:“我方才过来的时候,他们明明都醒了,但都没有拦我。再为我的事硬撑下去,他们下一个杀的,或许就是你我了。”
席连明白,底下的人在挑拨离间,城中的人看不到援救的希冀,迟早会崩溃的。杀将投降,最坏就是这一步。
“你放心,我去了之后他们多半不会先杀我,要挟也好,交易也好,”她捏了捏藏在衣服夹层里的刀片,“我不会让他们得逞的。”
席连还要再拦,就听到纪盈一声呵斥:“退后!这是本夫人的命令。”
这么吼这周围的人都不打算醒,这就是众望。
城墙这时候看起来才高得可怖,纪盈站在墙边握紧绳子,深吸一口气准备往下跳。
“嘭”。
墨黑的天边忽然炸开一团银白的火焰,睡沉了的金遥迢猛地醒转,捕捉到那转瞬即逝的光亮。
“援军到了,”她喃喃了一句,而后醒神过来,立刻从地上起身一棍子打在吹号的人屁股上,“起来吹号!援军到了!”
沉寂的天地一瞬间被点燃,席连一把将纪盈从墙边拽回来笑:“夫人命不该绝。”
纪盈愣神片刻,而后慌忙拿上长枪跑到城墙边。
纪盈正想着怎么还没有敲军鼓,这才记起白日里敲鼓的人已经被流矢射死了,她回头望着高处那破损孤零的鼓。
看到那团银花的大炎人也动作起来,看不清的远方似有大军赶来,暗夜里只有微弱的大炎军营的火把照亮。
直到城下的厮杀声响起,他们才确信援军到了。
夜行至此,一击必中。
观望了半日,陈怀到了入夜时才吩咐人灭火前行。
“打退二十里,然后收兵进城。”
银枪从面前人的身上拔出,枪头红缨滴血,陈怀回头跟传令官交代着。
他望向点燃了火把的连城城头,寂静混乱的夜里交杂着微弱的号角声。
忽而闷哑沉重的鼓声响起,震动浓厚,急促激烈。起初的鼓声有些飘忽不定,后来一次比一次笃定,微微光亮里,黑色的身影藏在流矢之中。
暗夜里混沌的人们随着那鼓声提振了气势,一声声决绝嘶喊划破长空。
紧闭的城门终于打开,大炎军营里跑出来的人也有不少朝着连城而来,城墙头不断有人爬上,仍要一个个击退。
纪盈提刀砍杀了一阵,将要爬上城墙的敌人踢了下去,又跑回鼓前。流矢猛地扎进她手背,扎进那鼓面,她却感觉不到疼。
压抑四十多天的情绪在这一夜里全数爆发,至大炎人跑得不见踪影,底下的厮杀声也小了,城上城下都响起了收兵的号角声。
纪盈握着鼓槌的手这才突然失去了力气,沾血的木槌掉到了地上,她望着城下,似乎在收兵进城了。
除了几个观视的士兵,大多的人都跑到城下去帮忙将援军带来的粮草往里运。
纪盈低头才发现身上还有一箭,不过扎得不深,就是有些疼。
她左手拿着长枪,咬咬牙将那箭先拔了出来,痛得龇牙。
拿着那支箭她才转身,视线里出现一个莫名熟悉的身影。
火把时明时暗,那人沾血的面容也是如此。
她觉得自己好像恍惚了,慢慢走近看清是陈怀后,也分不清是真的还是假的。
管他的。
她先一笑,而后疲惫地抱住他。
“我不骗你了,你不要走。”嘟嘟囔囔着,模糊不清的语辞却又如此清晰。
温厚的手掌犹疑着抚上她的头,他抱起来还是要暖和一些。
好累啊。
她的身子往下坠,依稀听到了有人在叫“大夫”。
“伤口化脓了,人有些发热。”军医给纪盈诊脉完便退了出去,陈怀望了一眼缩在床上的人团也退了出去。
这城中都没有几间好屋子了,陈怀和金遥迢商议了他带来的人如何安置的事,才又回到炉子前煎药。
三张旧纸笺递到了陈怀面前,席连也坐到一旁:“她写的三封遗书,一封给父母,一封给长姐,还有一封给你的。”
陈怀敛眸收好,想着她身上三处箭伤,五处刀伤,那一双手拉弦拉得全烂了,还有力气写遗书。
好累,好冷。
纪盈醒转的时候发觉自己在屋子里,但城中无多少炭了,她也冻着手脚。
正要揉眼睛,才注意到自己的双手被重新包扎过了。
她在被子里翻了个身,眼前桌边站着陈怀,他正在从药罐里倒药。
陈怀看向她时,忽见她笑着伸出只手:“过来,抱。”
他愣住,隔了一阵后,纪盈眨了眨眼,手上的疼痛越来越重。
这不是梦啊。
她轻轻抽回自己的手,把被子拉高将自己埋进去。
“起来吃药,”陈怀坐到床边,“还有饭。”
听到后半句纪盈就坐起身了。
只是一些干粮,她却抓过狼吞虎咽起来,腮帮子鼓着的时候才发觉陈怀一直盯着她。
“你别看。”她皱眉,嘴上没停下却转了身。
在她噎住的时候陈怀递碗过去让她把药顺道喝下去了。
“手不疼吗?”他问。
纪盈擦了擦嘴:“之前没感觉,现在好疼。”
之前是没空管着这痛,现下不动了,那痛才明显起来。
床上床下坐着,忽然就都不说话了。
“席连说你想自己出城到大炎军营去,还准备好了刀片。”他问。
纪盈躲闪着他的眼神点了点头:“他们肯定得折磨我。我这人怕苦怕累怕冻,他们要是折磨我,我不如自己了断了。”
陈怀垂眸看她包得严实的一双手。
明明什么都不怕。
“睡吧。”他忽而道,看着她又缩进了被子里。
她转身背对他睡,陈怀望着她微露出的头出神。
总不会有人在遗书里还想着骗人吧。
他想着给他的那遗书上,半张纸骂他明知她是谁还瞒着,半张纸说自己这回没骗他。
思君慕君,未有悔。是最后一句话。
陈怀俯首替她掖好被子,软唇微微蹭过她耳朵。
为什么,会一次次喜欢上同一个人。
此时此刻,又是这样。
第37章 心意
陈怀连夜召人修补城墙,遣了使去找那逃窜的大炎军队。
“我离开鸢城时,知府便接到了京城的旨意,大炎使者入京和谈事成,边境所有战事都要克制。”陈怀轻叹一声同席连说着。
席连点头,看他盯着那城墙发呆说:“我守东,金遥迢守北,西面这城墙是夫人守的。起初是有些不懂事,但或许真是将门家风,学得很快。”
“你们教她,她自然该学得快。”陈怀淡淡应着,藏在胸前的三封遗书却有些烫。
待到鸡鸣时分,陈怀走下城墙,见到城中幸存的百姓正聚在一起煮着食。
“咳咳。”
黑烟缭绕里,陈怀回首发觉纪盈鼻上沾灰,正蹲在灶前同一个妇人一道生火。
还是不熟练,呛了自己一口烟。
笨手笨脚的。
纪盈发觉他在观察,回瞪一眼后,他收回眼神。
“他们想着把你送出去换粮食,你倒坐得住。”
纪盈好不容易想喝口热粥,正欢天喜地要饮时,听到了陈怀的声音盘旋在她头顶。
“他们已经饿得要易子而食,却也没有逼我跳下城墙,人性如此,不必苛责。”她低眸三口喝完了一碗粥,袖子随意擦了嘴之后才发觉陈怀的眼神不对。
是有些……粗鲁了。
他抬眸:“昨夜使者已经追上那窜逃的大炎军队了。将军名叫伊努,是得了大炎皇庭的令来攻打连城。我想大抵是他们皇庭内主战者想趁着使者和谈之时闹出些动静来,坏了和谈的事。”
连城若破,身后五座城池皆无把守,此年岁景,他们若入城,死伤无数。
“那为什么偏偏冲着我到这连城的时候来?”纪盈不解。
陈怀瞥她:“两个月前,陛下秘密让你的姐夫宸王进京了。”而这消息传到他手里已经晚了一个多月。
自数年前皇帝的嫡长子死后,太子之位空悬多年,五年前朝廷还议储,后来皇帝令宸王和几个成年的儿子都去了封地才消了声息。
如今再召回去,态度已然明朗。
或成太子的妻妹,抓了她或是杀了她,都是额外的价值了。
本等着纪盈开口,谁料她听完便起身,挽起袖子背过他就走了。
一天里,修城墙,治伤员,总归她没再找过他。
伊努约了隔日与陈怀相见,连城之事在和谈既成的情状下,总要有别的解决之法。
再入夜时,这近两个月来连城难得的平静时刻,军民也分不开住的地界,索性都生起火堆三三两两坐在一处喝酒吃东西。
粮草今日已紧急调拨过来,城中现下是什么都不缺了。
陈怀找到纪盈的时候她正守在一堆火前发呆,他正欲问她,才发觉她抱着双膝坐在火堆前眼神呆滞,双颊微红,喝得醉醺醺的样子。
“伤还没好,为何饮酒?”他皱眉。
她愣愣仰头看他,然后指着不远处喝酒跳舞的几个兵士:“他们不都是吗?这么讲究做什么。对了,席连说我的遗书在你这儿,你给我。”
陈怀拿出她给父母和长姐的两封,她仍旧伸着手盯着他,他双手背在身后:“看过了,你还要要回去吗?”
“我还没死你干嘛看我遗书。”
“写给我的,为何不能看。”
陈怀等了一阵,腿上忽然一阵剧痛,是蹲在他身下的纪盈猛掐了他。
他也蹲坐下来同她一起守着火堆,二人的沉默与周遭的热闹喧嚣格格不入。
“你是内城司的人?”陈怀问。
纪盈呆呆地点点头,只有皇帝能使唤得动荆国公家的小姐,而皇帝若要监视人,必定是内城司。
“你为何进内城司?”这是陈怀想不通的。
看着跳动的火花,纪盈摸了摸鼻子深吸一口气。
“因为哥哥死了,纪家快要守不住了,”她痴痴呆呆说着,“女子不能做官,也没有什么高门愿意娶我,只有内城司,那个咫尺可握住全朝廷官员把柄、得皇帝信赖的地方。否则我就什么用处都没有了。”
说到最后她浅浅笑了一下,却显得无比无奈。
哥哥死后,江生岭退亲,长姐因兄长的事回了家,当时宸王的处境也不好,受了皇帝责罚,被禁足了一个月。
她第一次见姐姐哭,哭纪家撑不下去了,宸王府也岌岌可危。
“阿盈。”姐姐抚着她的发丝,连笑也撑不出来一个,看着她总是欲言又止的样子。
她要成器,否则什么都无用。
所以她盯上了内城司。
“内城司人,或权势通天,可一旦失了陛下的青睐,暗地里监视官员,被朝中人记恨,就会立刻被踩成骨渣。这绝不是个好去处。”陈怀稳声说。
“我知道啊,可是你告诉我,我还有别的路吗?”她望向陈怀,眼里映着燃烧着的火堆。
他敛眸。
“荆国公夫妇知道吗?”
“不知道啊。”她摇头。
进了内城司,根本是走不掉的。
她懂得的权势内争比他多,若不是真的走投无路,也不会困自己于此。
“你看我的遗书了,”她叹了口气,“有话要与我说吗?”
他未言。
“一点都不喜欢我了吗?”她转脸直白问。
他不开口,纪盈踢了那火堆一下,火花窜到他脚下,而后她转身笑呵呵地跟别人吃酒跳舞去了。
远处的火光里是她的笑脸,方才蹲坐在他身边差点哭出来的人似乎根本不存在。她跳得有些疯,脚步越来越乱,抱一个傻愣愣的孩子时又伤了自己的肩。
被陈怀一把从跳舞的人堆里拽出来时,纪盈差点直接摔在地上。
“肩上有伤,跟我回去。”他拧眉。
她不愿理会,心心念念还有一口酒没喝要跑回去,最后被他拽到怀里锢住了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