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六年前就被人耍得团团转,把哥哥往黄泉路上多推了那一把。
他锁她在怀里,不言不语。
半夜里她哭累了,加上数日劳顿,睡得深沉不醒。
陈怀轻叹一声后起了身,出了房间才往地牢里去。
自战事结束后,地牢里已经清净下来了,连看守的侍从都被陈怀调了出去,空荡的地下显得脚步声异常清明。
席连坐在刑架上,周遭并没有,他脚踩着木架,看向陈怀。
“他们会怎么做?”陈怀坐到他对面,掸了掸袍子,“铜矿一事,一旦查账,许多人都逃不掉。”
“账会出问题,”席连推断着,“我若是他们,现下就会准备一册假账,给自己脱罪,而你只要不管真假,闭嘴任他们胡来就好,别再固执要追查他们。”
“但罪行在,总要有罪人。”陈怀转过头看向血迹未散的石墙。
席连不语,半晌后望了望头顶:“能活就好,我这一生,求得就是个活字。”
往后半个多月里,倒说得上是风平浪静。
纪盈想去找简城的那个手下,却发现这俩做了坏事的人跑得比谁都快。
简城是大炎皇室幼子,从前跟着大炎人上过战场,但其实位尊而权轻,在国内也是胡闹惯了。他这个身份潜入沂川府,本是大事,但此时不好闹大,大炎那边儿来人送了钱财,又给京城递了解释,这在大炎朝中并没有官职却从小被骄纵的小王爷就被拎回去。
而至于他那手下,也是陈怀想找的那个间谍,本就是惜命的人,简城一出事,早跑没影了。
纪盈带人去追了二十天,在有消息的城池跑了一通,也没打听出任何消息。
又是没有消息的一天,跟在她身边的齐大一日在脚店里拿着茶碗念叨:“老大,先回府吧,我算着,陈将军要过生辰了,你还在外头跑,不合适吧。”
她愣了愣,快把日子给忘了。
“要购置些生辰礼吗?”齐大看她决定返程了问道。
“不用了,你买再好的东西,到他面前他也看不出来。”她上街买了些布匹、皮料和针线,塞在包裹里,算着日子,等到回到鸢城,应该就能做完了。
从上回他烧了她做的靴子后,每每想动手,她心里就不舒服,就趁着这回补上吧。
夜里她神情严肃怼着针时,齐大收拾完行囊还笑话她一阵,被她一脚踹开了。
“其实你若是信将军,就不必要这般执着于追查吧。”齐大知道些内情,便对纪盈说着。
她低眸,良久之后才道:“这是个疙瘩,不是一句信与不信,就能够无视的。还有那么多年呢,我不想永远隔着那个疙瘩。”
先让他高兴地过个生辰吧,她看着即将成型靴子淡笑。
鸢城今日很热闹,新开了几家域外的铺子,多了很多新鲜货。
纪盈一个人牵着马到将军府门前,却不见人来迎。
“怎么才出去这几天,府中人这么没规矩了,马都不来牵啊!”她喊了两声也没人应,撇撇嘴自己把马牵到后院去了。
“喜雁!五里!人呢……”纪盈自顾自走到院子里,发觉家中无人,扭头听到门响动才看到陈怀从房中走出。
“你放他们休息去了?”纪盈把行李放下,握着那布包好的靴子,抿着唇想了想,转身要递给陈怀。
“拿着。”他先递来一张纸笺。
她抱住靴子狐疑接过来,正在打开时:“什么东西啊?”
“休书。”
第56章 问心无愧之死
“你吃错东西啦?”纪盈愣了愣,心下慌张,却一副不当真的模样去拿。
陈怀顺势举高,她踮起脚拿,咬着牙说“给我”。
“拿了就要撕。”他叹气道。
“陈怀!”她鼻尖一酸,大喊了一声后去扒他的手臂,急得没有章法,指甲在他手腕上划出血痕。
周遭盔甲抖动的清脆声响起时,纪盈迷惘看着闯进来的一队甲士。
知府在门前犹豫了两下,挥了挥手,自己先踏进了门,被绑缚看押着的席连跟在他身后。
看着府中的人都散得差不多了,知府点点头:“看来是都知道了。因私自开矿私卖一事,现押送陈将军回京受审。”
陈怀也点头,而后当着众人的面将休书交到纪盈手上:“休书,拿好。官府那儿,我也去告知了。”
知府正使眼色叫人上去,就听到了“啪”的一声。
上前的甲士愣了愣,看着纪盈打了陈怀一掌后都不敢轻易动作。
她捏着休书的手微抖,陈怀转头见她双眼噙泪,她脸色苍白冷笑:“你凭什么休我?我是荆国公之女,我姐姐是宸王妃,我出身世代簪缨之家,你算什么微贱东西?做了两年将军就忘了你趴在地上求饶的时候了?你敢休我让我下堂!”
她骂得声嘶力竭,整个人浸在寒风里一般颤抖。
陈怀垂眸看了一眼她攥在手心的休书,又看向她快要含不住泪的眼,倏忽一笑:“所以往后,你大有前程可找。”
“自不比你直接进牢门。”
喜雁这时才从门前跑进来,看纪盈又要动手,赶紧拉住她劝:“姑娘,姑娘你冷静些。”
甲士见状尴尬地上前来扣住陈怀的手,陈怀被押着走到门前时,身后纪盈哑声斥道:“在那儿等什么?收拾行囊,回京城!”
喜雁呆了呆,小声应“是”。
刚才那些发怒的话,半真半假,她是真的生气。
或许在气他什么都不说就做这样的决断,或许在气他在这种时候只想着推开她,从未问过她什么。
但她实在太大胆了,这世上少有她真的害怕的东西。若真的说了,她宁死也会留下来的。
这却不是他想看到的。
不到傍晚喜雁就找好了回京城的马车,纪盈已经空无一人的门口面无表情道:“这么远的路,倒安排得快。”
“卖马车的说,将军早买好了。”喜雁抱着行李坐到纪盈身边。
这些天纪盈纠缠在那从前的间谍身上,不知道城内发生了什么。
半日下来她才问清楚,本来只是铜村一处的事,但这段日子里他已经派人将沂川府内已知的所有私矿查了一遍。
到这个地步,他会牵连出的人就太多了。
这样之后,一本假帐子就递了上去,看起来像是朝中早得到风声的几个世家做的手脚,铜村的事先栽给了陈怀。
其实只要他收手,不要再查下去,假账就不会栽到他头上,否则他们就会拉他一起下水。
“他怎么肯收手,”纪盈拿着一根狗尾巴草,蘸水在地上写着字,“每年私矿上死的人多如牛毛,拿不到一分一毫的赔偿。且矿洞出了事往往一埋了事,不管里头有没有人,用人命遮掩那点钱财上的事。”
这些在查铜村时就已十分清楚。
快到关城门的时辰了。
城门口,纪盈坐在马车里,听到牢笼车碾过的声音,闭上眸。
本以为忍得住,还是耐不住在最后一刻掀开帘子,见到被押送的背影。
她垂眸想要放下帘子时,余光里却闪过一道黑影。
黑影见到陈怀被押送走后,也转身进了暗巷。
巷子里杂乱的地方被他翻找出自己的行囊,他正背上,身后却传来女声。
“你一直没走,等着看他的下场是吗?”
黑影怔楞转身,纪盈站在巷子口。
一道坐在茶馆里饮茶时,黑影还显得坐不住。
他全身都裹在黑袍子里,举茶杯时露出烧伤的手背,纪盈窥了一眼。
“他都不知道会死会活了,你跟他的私怨也了结了。”纪盈轻声说。
“你想问什么?”
“我哥怎么死的?”
黑影将黑袍裹得更紧。
“我可以给你金子让你安生过日子。”
“你倒直白。”
纪盈也是这段日子才发现钱可以这么好使,这世上人缺仁缺义,还是最缺钱的。
黑影手握拳扣在桌上,抬眼望着夕阳余晖,干涸的嘴唇动了动。
“没有什么阴谋。当年我随纪将军退守安全的城池后,接了督军一道令,督军令他向北去守觅阳城。”
那就是她哥死去的地方。
“其实可以不去的,那地方并不重要,且来来回回,两三个月都要易主四五次。不去最多就是受罚和贬斥。督军本来也没指望他会去,只是想借机等战后,以不听从调配之由少分他一些功劳。这是传令的人,不忍心看将军徒劳,便透露了。”
纪盈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是夕阳而已,不知他为何出神。
“可将军还是去了。”
“为什么?跟陈怀有关吗?”
黑影摇了摇头,而后手指沾水,在桌面上画了三个圆:“我们那时在右边这个地方。最前面的就是觅阳城,觅阳城身后,是另一座城。而觅阳城与其中间,当时正有五万觅阳民众在撤离,大炎军,却近在咫尺了。”
余晖映在桌上的水渍里,纪盈嗫嚅了一阵。
“是为了,让他们安全逃跑。”
黑影点了点头,念起反正陈怀此时也下了狱,索性直言:“我猜你是疑心两件事。手信的事,其实他们通常都会寄信,不过是战情交换,不是求助。而接令不至,我想你查得到,陈怀当时领着不到三千人,被五万大军堵在更远的城池,他有命接令,总也不能弃城而来。”
那江生岭跟阿姐说的又都是什么东西……若只是战情手信,根本不必烧的。
黑影起身:“当年虽是战事意外,但也是拜他所赐毁了皮囊,多年来蝇营狗苟,不能见人,穷困潦倒,故而我记恨他至今。他有这个下场,我也满足了。”
“等等,”纪盈露出手中的匕首压他在柱上,看到他袍子下的面容也不禁皱了眉,“我哥城破战死,你这个间谍,有没有功劳?”
“没有,独独这件事上,我问心无愧,否则我不必陪他一起去,”黑影笑起来更显得脸可怖,“若他不死,我倒情愿一辈子跟着他。”
第57章 返京
京城。
分明也才过去不到一年,再踏入这地方,总有些时移世易之感。
马车上挂着的香囊都积了一层灰,纪盈还捂在毯子里就听到了车外熟悉的声音。
她缩在马车角落,一路上睡得昏沉,醒了又神情呆滞,这会儿才强打起精神,篦了头发踏着马凳落脚到荆国公府门前。
她叫了声“爹娘”,得了前方消息等了她半天的国公夫妇攥着她的手,领着她往府里头。
纪夫人一身紫袍,捂着纪盈的手,途径庭院时念叨:“府里新栽了几棵柳,你院子旁边的池子也挖开了一些,现在看着要宽敞多了,洒了种子下去,夏日里会好看些。”
她恹恹地应着,强撑着陪父母用过膳就说“乏了”,躲回自己屋子里。
这房间里的陈设都没变过,长久无人居住,五里从她怀里跳到桌上打了个滚,然后又跟着她走到床边,卧在她床头。
连熟悉的熏香都燃好了,她趴到床榻上,长睫倦怠地耷拉下来,听着水更漏滴滴答答了一阵,她的睫毛也逐渐润湿。
大哭了一场,她尽量没做声,蒙上被子睡了过去,就到了第二日了。
押送的人比她们走得快,纪盈上街的时候已能听到人在议论,大理寺后日要审理陈怀一案了。
她挠着五里的下巴,把猫弄得都烦了,踏进府时却听到了一阵来往交际的喧闹声。
还以为是来拜访父母的些许客人,她也懒得见,沿着墙边儿要溜回自己院子。
“阿盈。”
纪盈回头,定睛看了许久确信不远处一个黄杉女子是族中一个堂哥的妻子,她颔首说:“堂嫂安好,我乏了,先走了。”
“诶,”堂嫂轻叹了一声,提着裙角拽住了她的手,低声说,“你恐怕跑不了。”
纪盈到了院里的时候,才摸完五里下巴的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被掉下的毛弄得打了好几个喷嚏。
“什么意思?全京城的冰人得有一半聚在此处等着给我说媒?”纪盈又摸了摸自己的头,转眼看到还有零星几个称来拜访荆国公夫妇的世家子,轻笑说,“这是直接来的呀。”
“你还没到京城,就有人打探着消息上门了。”堂嫂凑在她耳边说。
也是,今时不同往日了,宸王要当太子了,她纪盈也没那么恶气了。
“喜雁,”纪盈回头喊,“去,把我的弓拿来。”
本来见纪盈笑盈盈走过来,院子里的人正笑着上前来跟她搭话,她也应着。
直到喜雁把一张长弓取来,众人闹不明白,就看纪盈拿起后说:“这可是大炎人为了赔罪,特意送我的,上好的弓,咱们朝中也找不出几把来。”
她目光一转,玩味笑了笑。
纪夫人带人购置了些布准备给纪盈做衣裳,回到府中就听到几声叫喊,忙跑到院中去看。
她就见到一个男子站在草丛前,头上顶着个果子,不到一拳大,男子已吓得抖若筛糠,旁边的人看着热闹。
而不远处是拉开长弓搭上箭的纪盈,纪盈浅笑说:“别动啊。哎哟。”她一勾弦,那男子闭上眼,脸都拧成一团,抖了一下。
他睁开眼,纪盈那支箭却倒在了地上,她捡起来可惜说:“没拉好,我再来一次啊。”
“阿盈!”纪夫人呵斥了一句,纪盈讪讪收回了弓,众人也立刻被纪夫人遣了出去。
“这点儿胆量都没有,还敢娶我?”纪盈不知悔改做了个鬼脸,转身就跑了,生怕被纪夫人捉住。
对陈怀来说,皇帝赐婚,擅自休妻,这也是一大罪名。
鲁国公想着刚才在宫中,他坐在内室候着,外室里站着的大臣们议论着陈怀的事。
他现在坐在马车里回府,手搭在膝盖上。
方才皇帝问他有何要说的,他只道了句:“任陛下发落。”
皇帝的神色是满意的。
马突然嘶鸣,马车也摇晃起来,他皱眉要呵斥,车外的小厮说:“国公爷,有人拦车。”
老实说,纪盈从前从未与鲁国公深交过。
虽说鲁国公一家也是京城大族,但自从她七岁到鲁国公府,不小心弄折了府上的花木,被鲁国公淡淡瞥了一眼就被吓哭之后,她的确不怎么敢去了。
且鲁国公其人深居简出,也不是好相遇的。
她咽了咽唾沫,抱着五里又在发抖,看着坐在她对面的鲁国公。
天生的威压感,看上一眼都受不住。
茶楼里人来人往,他们关上了门,纪盈小声说:“请国公救救陈怀吧。”
“与我何干?”
纪盈低垂着眼:“我问过他从前服侍的府上,都说有个一直跟随他的年长奴仆,教他识字练武。后来陈怀夺魁后,那奴仆也不见了。我让父母帮忙打探,如今已得知,那人曾是您的亲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