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秘事,也就是一些早就查出来各个官员手底下都有些什么猫腻,但上头觉得不要紧,或者暂且没有打算处置的一些事。
捅给御史台,他们可不就火大起来,想着一个个弹劾。
这下是真的乱成一锅粥了。
“不是我送去的。”纪盈小声嘟囔。
“可这些消息除了内城司无人知道,而内城司里,只有你会在这个时候捣乱,”纪明渠坐到她身旁的椅子上,“这件事陛下若知道,江生岭也包庇不了你。”
“我知道,”纪盈绞着手指,“但只有这些人都噤若寒蝉了,知道自己有罪过,才不敢在朝堂上大声说话。陛下才可以顺水推舟,装着放过他们,也让他们轻轻放过陈怀一事。”
“你就知道陛下会放过他?”
“会的。边境无大将,陈怀还有价值。”纪盈轻声说着,若不是他还有用,倒也可以弃掉了。
纪明渠闭上眸:“阿盈,阿姐答应,这件事上我帮你。但你也要答应我,陈怀无事了,你也别再与他纠缠了。扯也扯不清楚的冤孽,阿咏如何安宁?”
纪盈凝滞看着手掌的纹路,总有算命的说她掌纹命数不好,这究竟是怎么看出来的。
“好。”她轻轻应下。
这是入京后的第二十八天。
陈怀算着日子,这些日子以来每每闭上眼,眼前就是那日席连撞死在刀上的场面。
他没来得及问席连为何要陷害他,就看到席连自尽为他澄清。
自投军起,从不熟练的两个小兵,一步步躲过长枪长箭走到今天,为什么最后是死在这里。
是不是真的错了。
他垂着头听到了门外开锁的声音,还以为又要提审,就看到一个锦袍的老人掐着嗓子弓着腰说:“陈将军,跟老奴来吧。”
稀里糊涂的就被放了,除去一身功名,陈怀看着久别多年的皇帝,听到皇帝说着对他的处置。
还好,不过是跟六年前他离开时一样,一无所有回到边地。
“这件事上,朕知你有委屈,但你实在太莽撞,”皇帝轻叹一声,“私矿的事朕自会派人处置,你还有什么要求的?官位暂且给不了你,金银细软倒能补你一些。”
陈怀跪在殿上,抬眸道:“可否请陛下,让她离开内城司。”
皇帝敛眸琢磨了他说的“她”是谁,而后淡淡说了声“退下吧”,未有答复。
又要出京了。
陈怀是被皇帝身边的内侍一路送到城门口的,不许他多留,不要他多问。
他正要上马时,留意到城门下停着的一辆华贵马车,望了一眼,有些熟悉。
却是在那一眼后他皱了眉,上马而去。
内侍见陈怀走后,也望了那马车一眼,而后缓步道马车前问:“鲁国公可安心了?”
马车里声音低沉:“多谢陛下大恩。”
这马车并未回府,而是到了大理寺前,一直等到深夜。
纪盈被一脚踹出来的时候还想发火,寻思着也不用这么大力气吧。
内城司有罪之人,在这大理寺中有秘密审堂,她十日前就被抓进来了。
还以为要死在里头了,不知道是不是阿姐救的。
她觉得身上全是虱子,看到转角处的马车,还以为是府中派来接的,正要上去,才发现里头坐的是鲁国公。
“他已经离京了,”鲁国公低眉说着,“滚上来,送你回去。”
“哦。”她答道。
寂静良久,鲁国公才又开口:“虽说你与他大概不会再有关系,但我得警告你,我和他的关系,你不能告诉他。”
“你就这么不想让人给你养老送终啊?”纪盈撇过脸说。
鲁国公也曾有妻儿,但纪盈记得,都病死了,现下孤身一人住在府中。
“他不配。”鲁国公低眸。
行吧。
“国公,陈怀见过你吗?”纪盈想了想补充道,“说过话,见过面那种?”
鲁国公点了点头:“六年前他取得功名时,我在陛下身边,他给我行过礼。”
纪盈问完也不再答话,
下马车她道了声谢就往家门口走,五里从墙上跳下来落在她怀里。她回头看着马车走远,摸着五里的头叹气。
“我都看得出他和陈怀长相上的两分相似,陈怀那双眼睛怎么会看不到?”她手指点了点五里的头,“小老头还挺自作多情,谁要跟他相认啊。”
于陈怀而言,鲁国公也是根本不必在意的人。
一年后,沂川府。
虽说如今大战已止,但边境上闹事的部族多,动不动也不消停。
陈怀打马跟同袍会和后,收捡起鞭子和长枪,才处置完一处骚乱,众人唱着歌,身旁的人说着:“校尉,咱们今日得赶到定远寨吧。”
陈怀看了看日头点头:“今夜宿在那儿,林将军等着我们会和。”
那也是他的新上司。
到了定远寨时,已是黄昏入夜。
大概是为了迎他们来,加上秋收刚过,今夜酒菜颇丰。
陈怀坐在火堆旁仍旧喝着水,林将军拉着他大哭了一炷香,说着他相好的姑娘又与别人成亲了。
“一年多了,这是第三个跑了的,”陈怀转眼看那五大三粗的汉子哭得不成人形,摇了摇头,“你该好好想想,怎么眼光和命都那么不济。”
“你就知道骂我。”林将军抹了把泪。
陈怀喝着水,脖子上却多了股莫名的寒,他警觉握住了正要朝他脖子袭来的一杆长枪。
“你谁啊?”林将军转头看向站在陈怀身后的人。
那长枪也不是想袭击他,陈怀回头,对上一双熟悉的眼,掩在深沉夜色里,映着四溅的火光。
他僵硬地撇开长枪,转回身不言语。
“起来,跟我走。”身后的人发话了。
林将军一听就不乐意了,嚷嚷道:“你谁啊?我的手下,你说走就走?”
“你不许?”
“嘿我这脾气,就不许了怎么着。”林将军说着要起身,被陈怀一把拉了下来。
陈怀放下水碗:“她姓纪。”
“我还姓林呢。”
陈怀捏了捏鼻梁:“太子妃纪氏的纪。”
这下林将军不动了。
“起来,跟我走,”纪盈着了一身甲,红布绳绑好了头发,用长枪棍子戳了戳他的背,“在这儿你衔比我低,这是军令。”
他扔了块木头进火堆,轻叹一声起了身,跟在她身后。
定远寨有固定的营房,进了屋后陈怀打量着房间里干净整洁的一切,东西的摆放位置倒还是她的习惯。
纪盈将身上的长枪短剑卸下来,边卸边说:“把衣服脱了。”
他转身要走,又听到了“军令”两个字。
“别胡闹了。”他闭眸道。
鞭子绕了他腰一圈,他被拽倒在了床上。
深秋发凉的手钻进了他的衣裳里,冷得他打了颤,抚在他胸膛上柔软地游走,唇齿也靠了上来。
激烈强势的吻发作起来,本是想躲避,最后还是迎了上去,在她面前,他从来没什么自制力的。
“什么时候来的?”停下的间隙,他盯着她的长睫问。
“半年了。”她弱声说着。
自事情了结后,她彻底被内城司赶了出来,给她张罗再嫁闹了半年,有一日她就骑上了马,说要回沂川府了。
“定远寨的城主金遥迢,从前与她有几分交情,”江生岭那时跟纪明渠解释道,“这次是金遥迢请旨,说边地缺人,想叫纪盈回去。”
纪盈如蒙大赦,家中人前来相送,连纪明渠和太子的孩子也来了,纪盈还摸了摸自己那外甥的头。
“危险,小姨真的要去吗?”小孩嘟囔。
“小姨得去啊,说不定日后还要给你撑腰呢。”她淡笑着说。
纪明渠陪她走了一段路,在城门前说:“我以为你对陛下有怨,不会再想掺和朝廷中的事。”
“守边,是为社稷,为众生,不是为他。”纪盈平静说着,坐在那高处的人处心积虑,她懒得猜那人的心意,也实在膈应。
“放肆的话,不许再说。”纪明渠说。
“我知道分寸的。”
到了这儿半年,纪盈没有去找陈怀。一则大军行踪不定,没法找,二则她也没空。
此时此刻他握住她向下探去的手,深沉的目盯着她,总有千言万语不知怎么讲起。
“离京前为何不来找我?”她问。
“陛下不许。”
“离京后为何不送书信?”
“不敢,”他顿了顿,“听说每日往荆国公府递帖子要拜访的才俊众多,怕你嫌烦,不想看了。”
“胆小鬼。”
她不想再问了,解了他的衣衫痴缠相吻,顺着他脖上的青痕往下,舔舐着他这一年来的新伤。
见他要开口,她堵住他的唇。
“待会儿再说。”
柔缓又急切,她柔声不许他开口,一点凉意被热烈的相拥冲散,两个人热得发疯。
“你敢休我。”
纪盈反复说了这话好几回,说着是恼怒的语气,他却只顾着吻她,抚她,逼得她泛起了泪,这句话说得一次比一次委屈。
直到筋疲力尽,汗水与泪水交杂在一起,湿了半个夜。
纪盈是没想到她还能有力气在天将明时坐到已经醒来的陈怀身边,就在那房外梯上,盯着初升的太阳发呆。
“小纪将军的事,我怕你介怀,也怕你看见我为此自责自困,故而不敢再找你。”陈怀双手搭在膝上,出来之后,他才知道了从前种种事。
纪明咏,席连。曾经视为好友的人都故去了,且都有他的缘故,自责自困,说的不过是他自己。
心境不似从前,剪不断理还乱的债他算不来,还是着眼眼下更让他安心。
纪盈歪了歪头,她又何尝不是个推手。
“所以我们就在这儿赎罪吧,”她喃喃着,眼睛被金光刺得难受,“替他接着守在这儿,守着他临死前都不肯退让的一切。”
顿了顿,她又吸了口气道:“席连的事……有个小秘密要告诉你。”
她去找尸体那一日,黑得吓人的天里,她还是看到了那拇指动了动。
她转头窝在他肩上,阳晖洒在身上,她听到他说:“现在我可不配娶你。”
“娶我?你做梦吧,你敢休我,还想娶我?现在和以后,你就是我找的相好的,少自作多情。”
“相好?那要相好到什么时候。”
“到你死,到我成灰。”她张开五指,硕大的太阳从指缝间照得她眼晕。
第60章 番外
鸢城将军府。
雍容华贵的妇人盯着眼前削着竹子的纪盈,看了半晌,也听纪盈念叨了半晌。
把手中的竹子一片片削成扇骨,纪盈才舒口气说:“阿姐你要住多久啊?”
坐在纪盈对面的纪明渠顿了顿,轻叹说:“京城里嫌我烦,我哪敢回去。”
“那毕竟是你亲儿子。”纪盈码好竹片说。
距纪盈出逃京城到定远寨,已过去了十二年。
她回到沂川府的第三年,陈怀重新获封安国将军,等到第五年,他们才又成了次婚。
那次婚仪是在军中办的,陈怀本说,弥补头次的事,要更盛大才好。但纪盈就想在军中办,那回比头一次热闹太多,虽说一应陈设还不如头次金贵。
但纪盈看重这份热闹,至少众人是真心祝愿的。
先帝去世,宸王登基,没两年也死了,那是在他们第二次成婚后不到一年的日子。
宸王死前三月,召陈怀和纪盈回京,身死之后,拿着遗诏,他们一手护着纪明渠的孩子顺利登位。
纪明渠成了太后,监国数年,小皇帝成年了,嚷嚷着归还权柄,母子俩闹僵了。纪明渠不得不交了权,这才躲到纪盈这儿来了。
她们坐在园中闲聊,月门后探出一个小脑袋,纪盈觑了一眼道:“小不点鬼头鬼脑做什么呢?”
是个六七岁的小男孩,他探出头说:“阿娘,阿姐让我告诉你,后院炉子上有你烧的水。”
哎呀,给忘了。
“好好,我马上就来。”
男孩接着说:“阿姐说,水已经烧干了,水壶烧起来了。”
纪盈一听如临大敌,扔下纪明渠就跑了过去,边跑边说:“你阿姐怎么不赶紧来告诉我?”
“阿姐说没事,这是您这个月烧掉的第三个水壶了,您会处理。”
纪盈咳嗽着灭完火,看着烧得炭黑还破了底的水壶,叹了口气。
“夫人,”门前的守卫进来行礼,“将军回来了。”
风尘仆仆的人出去了小半年,纪盈把炉子埋了之后拍拍土就跑到门前,陈怀才一下马凑在她嘴角吻了一下。
她拽拽他袖子:“阿姐来了。”
陈怀本已经上手环住她,见到跟在她身后的纪明渠立刻端正了神色,正色行礼。
原本府上就没多少仆从,纪盈和陈怀常年在外,也用不着什么人。
但这个月原本的厨娘家中有事,灶房上剩下的事就都是纪盈操持了。
这夜是不能再将就了,想请厨子进府来做饭,也请不到人。陈怀见状折了袖就进了厨房。
用膳的时候,座上三个孩子,最大的小阿姐是纪盈生的,生产后赶上小涝灾,纪盈带人筑堤春日里淌了一趟冰河,坏了身子。
还有一男一女,是他们收养的亡故的同袍之子。
小阿姐之所以叫小阿姐,就是纪盈觉得她少年老气,教训自己的时候让纪盈想起了被纪明渠训的日子。
见孩子们吃得狼吞虎咽,陈怀放下碗叫人去烧水煮点山楂来。
“之后都是阿爹做饭吗?”最小的女孩问。
纪盈戳了戳碗:“阿娘饿着你们了?”
“阿娘的葱拌小椒,确实难以下咽。”小阿姐放下筷说道。
“诶你这小孩……”
陈怀笑了笑,给纪盈夹了口菜,堵住了她的嘴。
见这桌上一家人其乐融融,再想想自己那皇城里已经成了仇人的儿子,纪明渠浅笑时眼中多了几分哀意。
晚间看纪盈和三个孩子玩闹,耍些幼童游戏,纪明渠说着“慢点儿”防着他们摔了,端着茶碗看向了坐在一旁的陈怀。
她因叹道:“我这样一见她,倒是有些疑虑了。这些年在呈报里所见的,我这妹妹早成了果决大将,为政一方,颇得民心。这一看,不还是从前那副样子吗?没正行,也总做错事。”
陈怀见纪盈跟小阿姐比单脚跳,却不慎摔了自己后也笑:“踏出这道门,她是将军,是有封号的诰命夫人,她就得像个样子。可回了家,如何顽劣笨拙,她愿意这样自在,我就愿意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