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郎中从药箱子里取出纸笔,边写边说:“您就算请来宫里的太医,也架不住二娘子来回折腾。”
他将药方递给屋内的丫鬟,神情严肃道:“二娘子,请恕老夫无理了。您趁着年轻,最好仔细养上半年,腿疾是能痊愈的。不然,您这腿怕是要废了。”
坐在床上的云霁小脸刷的一下就白了,好半天才挤出一句:“我知道了,多谢宋郎中。”
宋郎中走后,林娘子板着脸,吩咐梧琴:“你派人去前院同唐延说,二娘子往后都不去了。再将此事告诉阿郎,我是管不了二娘了,叫他来管。”
云霁瞪着眼睛:“爹爹说,女子当自强。女儿志不在闺房内院,誓要保家卫国,守护一方百姓平安。母亲这是独断专行,便是爹爹来了,我也不服。”
林娘子晓得云霁脾气倔强,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她看着云霁,认真道:“你想做的事,母亲从未阻拦过。可有一条,母亲绝不能容忍——”
“哪一条?”云霁问。
林夫人接过丫鬟递过来的汤婆子,覆在小儿膝盖上,垂眼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
云霁扑进林娘子怀里,软着声哄她:“好啦,是女儿错了。这回定当好好修养,再不敢偷偷练武了。母亲别和我生气了,好不好?”
母女俩好一阵腻歪,周嬷嬷掀了帘子进来,道:“娘子,阿郎递话回来,下午家中有客要来,请您早些准备。”
林夫人问:“什么人,是来府上做客吗?”
周嬷嬷道:“是阿郎早些年资助的一位张郎君,如今已过了省试,还是连中二元。阿郎惜才,邀其在家暂住些时日,以待来年的殿试。”
云霁从林夫人怀里冒出头来,“那同我大哥哥比,谁读书更厉害些?”
林夫人笑道:“自然是这位张郎君更厉害些。好了,你乖乖休息,不准乱跑。”
林夫人前脚刚出雩风轩,云霁后脚就让文瑛替她更衣。小宜头摇的似拨浪鼓,说什么也不愿意,“不成,您别为难我了。娘子好说话,周嬷嬷可是个不好相处的,回头又要说我了。”
云霁自己爬起来穿衣服,只说:“我坐在那看,保准不乱动。要是周嬷嬷找你麻烦,我定当护着你。”
“当真?”
“自然当真,我什么说过谎话?”云霁从衣柜里摸了一条红襻膊,将袖口束好,“我膝盖好像不大能弯曲,你扶着我走。”
主仆俩人慢悠悠地挪到前院,唐延正在廊下擦剑,看见云霁时笑了起来:“方才梧琴姑娘同我说,二娘子这半年都不再练武了,我自是不肯信。”
唐延今年五十有三,身形魁梧,刀枪剑戟无不精通。这样的人物为何会出现在云府,谁也不晓得,只知道阿郎十分器重此人,他亦以忠心回报,早些年临安府曾遭山匪打劫,城里的富贵人家无一幸免,多亏有唐延坐镇,云家才能毫发无伤。
唐延见谁都板着一张冷脸,唯独见了二娘子才肯露笑。
她接过唐延递过来的剑,挽起剑花来,“我这腿是不能大动了,又是雨天,站在这挽挽剑花罢。”
“既不能动,我们便练点静的。”唐延进屋翻找了一会,拎着一把弓出来,“弓练得好,百米外可取敌人首级。”
说话间唐延挽弓搭箭,咻地一声,这箭隔着一个池塘,准确地将一片绿叶钉在了木门上。
唐延问:“学吗?”
云霁面漏喜色,道:“唐师傅肯教,我没有不愿意学的。”
她接过弓箭,回想着方才唐师傅架弓的姿势。唐延在院中揪下一节细树枝,回头看二娘子时,她已能将动作完成的大差不差。
这就是唐延喜欢她的原因,云霁极有武学天赋,只可惜是个女儿身。
唐延用树枝点了点她的左臂,“手臂下沉,手肘内旋。用虎口推弓,大拇指不要施加力气。”他又拍她右臂,“左肩推弓,右肩拉弓,虎口停在下颌处。”
唐延拖了一张长凳坐下来,道:“开弓三平,腕平、手平、肩平。今日明日后日,就练这个姿势。”
廊檐下落着雨帘,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开弓、收弓,不厌其烦。
云霁练武时极为专注,爹爹回家的动静都没能影响到她。
云怀为站在侧门看女儿,唐延耳朵尖动了动,并未起身。大郎君云安对着身旁的张殊南道:“这是我小妹,惯爱舞刀弄剑的,张兄见笑了。”
张殊南看着眼前的这个小姑娘,赞道:“二娘子年纪虽小,却很专注。许多人穷极一生,都未能达此境界,这是极难得的品质。”
云怀为很满意张殊南的夸奖,乐呵呵地:“随她玩去吧,咱们去正堂喝茶。”
三人转身离去,唐延这才问:“今日家里来客人了?”
云霁将弓放下,从兜里掏出一块手帕擦汗,余光瞥见爹爹与大哥,还有一个陌生的背影,“啊,是个读书人,要来家里暂住些时日。听周嬷嬷说他十分厉害,连中二元呢,就等来年参加殿试了。”
唐延点点头,道:“既然如此,今日便练到这里吧,一会娘子该寻你去见客人了。”
“我竟忘了这一茬,那我明日再来。”云霁将弓交还给唐延,慢腾腾地挪回雩风轩。经赶慢赶地换了一身干净衣裳,梳了如今临安府里时兴的发髻,乖巧地坐在屋子里等着周嬷嬷来请。
周嬷嬷来请时很惊讶于二娘子今日的乖巧,又极为痛心地想,张郎君与二娘子差了有八岁,这乘龙快婿不晓得要便宜谁家了。
云霁来到正堂,云怀安将小女唤来眼前,道:“这位是张贡士,要在咱们家住上些时日。”
眼前的青年轩轩如朝霞举,光而不耀。
云霁屈膝礼道:“张贡士。”
林娘子道:“不必拘这些俗礼,张郎君与你大哥同龄,你唤他殊南哥哥就好。”
张殊南拱手作礼:“二妹妹。”
见完礼,便入座听爹爹絮絮叨叨,无不是夸赞张殊南文采斐然、一表人才。
当然了,这话确实也没错。
谈话间,云霁也弄明白了张殊南与爹爹的渊源。原来她爹爹闲着无趣,资助了许多家境清寒的学子,张殊南正是其中最有出息的一位,不,是百年难得一见的有出息。
如果他明年再中一元,便是开国以来,最年轻的且连中三元的状元郎。
林娘子越看张殊南越喜欢,当即提议道:“云安明年也要参加春闱,殊南若是得空,也提点提点云安吧?”
张殊南点了点头,“这是自然。”
林娘子看了一眼埋头吃糕点的云霁,紧接着道:“既是做学问,不如在府中开辟一个小学堂,带着我们云霁一起吧?”
“杀鸡焉用牛刀啊。”云霁咽下一口糕点。
一声极细微的“咔哒”入耳,云霁抬眼看向对面坐着的张殊南,很确定是他发出的声音。
他端茶的手抖了一下。
作者有话说:
人间副本开启。
云霁:云府二娘子,十岁。
张殊南:受云大人资助的穷书生,十八岁。感谢在2022-06-02 12:48:19~2022-06-03 20:34: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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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人必自重而后人重,这是我今日教给你的道理。”◎
云父不轻不重地咳嗽一声, 云霁起身道:“女儿失言了,父亲母亲莫怪。只是张……殊南哥哥与大哥是做学问的,女儿在一旁岂不是捣乱, 怕打扰了哥哥们。”
林娘子淡淡地瞥了眼云霁, “你安静的坐在那读书练字,自然不会打扰。”
“这主意不错, 就这样定下吧。”云父偏过头吩咐立在一旁的钱管事,“将后院湖边上的‘云水间’收拾出来, 再置办些书柜书桌。”
云霁见爹爹发话, 此事是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只得乖乖应下:“女儿知道了。”再坐下来时, 连糕点也不想多吃了, 神色恹恹的, 盯着脚底下的一块青砖发愣。
真不晓得这位张郎君来家里, 究竟是大哥的福,还是自己的祸啊。
张殊南的目光不着痕迹地看过云霁, 能将情绪直白的写在脸上,看来云家很宠爱这位敢爱敢恨的二娘子。
夜里用过晚膳, 林娘子让张殊南与云安同住归真院。俩兄弟顺着长廊往回走, 云安道:“今日小妹口无遮拦, 张兄莫怪。”
张殊南道:“不会,二妹妹正是活泼的年纪。”
“我倒觉得她太过活泼了些。”云安摇一摇头,“哪有姑娘家一心想做铁娘子, 保家卫国的?”
夜雨声阵阵, 张殊南淡淡道:“你这句话里有无奈、有宠爱, 却没有愁。”
云安被看穿了心思, 笑道:“家里就这么一个妹妹, 她愿意做什么,便去做什么吧,只要平平安安的就好。”
张殊南问:“家中没有夫子吗?”
云安古怪地笑了一声,掰着手指头数了起来,“有过四个,但她总有法子把人气走,你明日就晓得她的厉害了。”
另一头,云霁回了雩风轩,很惆怅地栽倒在榻上,小宜蹲下来替她脱鞋,安慰道:“张郎君一看就与那些拖着长胡须的夫子不同,他不会为难二娘子的。”
云霁坐起身来,自己拆着头顶的小珠钗,幽幽道:“你光知道看长相,以后是要吃大亏的,正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啊。他十七岁就是贡士,这不是变态,还能是什么?”
小宜愣了一会,道:“可是,张郎君真的很英俊呀。”
云霁摆摆手:“你还是太浅薄了,去书架上把昨日我看到一半的兵书拿来吧。”
小宜将书取来,又怕夜里太黑,往屋子里添了三盏烛台。
云霁做什么事都专注,书看到丑时一刻,她才打着哈欠去沐浴,真正睡下时天际已微亮。
日上三竿,云霁才晃晃悠悠地绕到云水间。
张殊南在给云安讲文章,云霁本想着从后门悄悄进去,猫着腰才将门推开,就听得张殊南说:“二娘子,请从前门进来。”
云霁轻轻地叹息一声,只好从前门进。她坐在靠窗的位置,撑着摇摇欲坠的脑袋,时不时还要打上一个哈欠。
睡的实在是太晚了,若不是怕母亲生气,她才不来呢。
张殊南将批注过的文章递给云安,走到了云霁面前,神情严肃:“二娘子,为何来的这么晚?”
她方才打了个哈欠,眼睛里水灵灵地,懒洋洋道:“我起晚了。”
张殊南平静道:“这并不是理由。二娘子,我同你说话时,你应当站起来回话。”
云霁好像清醒了一点,她扶着桌案站起来,对着那张英俊的脸庞,反问:“这为何不是理由呢?穿衣吃饭睡觉,这是人之常情呀。”
云安默默地笑了一下,云霁的聪明劲全都用在了歪路子上,张殊南怕是要吃瘪。
张殊南低下头凝看她,道:“二娘子心里不愿来,又担心父母责备,所以不得不来,是表里不一。”
云霁这回彻底清醒了,从没人同她说过这么重的话。她瞪着眼睛,恶狠狠地咬着牙,却想不出反驳的话。
“我是受林娘子所托,但并未强迫二娘子来,二娘子为何要欺负无关的旁人?”张殊南口吻平淡,但他面上始终没有笑意,有一种严肃的压迫感。
“人必自重而后人重,这是我今日教给你的道理。”张殊南转身回到讲桌前,不再看她,“二娘子请回吧。”
云霁僵在原地,脸色苍白。嘴微张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一双凤眼跟着张殊南动,恨不得在他身上剜出两个血洞来。
“云安,我方才给你批注的地方,你要仔细琢磨。”
他当真不理她了。
云霁从嗓子里滚出一声粗气,她打从娘胎里出来,从没有人敢这样对她说话。
小宜颤抖着手拽了拽云霁的衣袖,劝道:“二娘子……张郎君是客人。”
是啊,是爹爹请回来的客人,未来的状元郎,她惹不起!
哐当一声,云霁夺门而出,将木门砸的震天响。
张殊南仿佛未闻,继续翻看手上的卷轴。云安瞪着眼睛看他,张殊南抬起头看他一眼,问:“你看我做什么?”
云安磕磕绊绊道:“这可能是她……十年来听过最重的话。”
张殊南提笔蘸墨,道:“我昨日说二娘子品质难得,并不是恭维话。”
云霁气的浑身发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躺着更难受!索性跑到前院去找唐延,要好好动一动,把心头上那股子邪火发泄出去。
唐延见她今日格外浮躁,并不点明,仍旧让她拉弓。
拉了三四个来回后,云霁问:“唐师傅,咱们不能学点别的吗?”
“你心不静,学什么都不成。”唐延拍了拍身旁的长凳,“同我说说,是什么事呢?”
云霁坐下来,沉默了好一会,“有人说我表里不一,还说我不自重。”
唐延却笑了起来:“二娘子啊,这话可不能只听一半,复述的时候更不能断章取义。你再仔细想想,这个人当真是这个意思吗?”
云霁哑口无言,垂着头看手掌上的纹路,声音闷闷地:“我很生气,可是我又觉得他说的有些道理。”
唐延道:“既然觉得有道理,那改了就好。”
“可是我很生气。”云霁重复道。
“世人都会生气,从愤怒中清醒过来,才叫本事。”唐延指向檐下的一串风铃,右手端着大茶碗,“二娘子,你拉弓时盯着这串风铃,什么时候能保持一盏茶功夫不眨眼,我就教你新东西。”
云霁盯着那串风铃,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就已经眼眶发涩,泪眼朦胧。再回头一看,他那大茶碗才下去一丁点,她拿出帕子擦眼泪,“人怎么可能不眨眼睛?”
唐延抬眼看她,笑道:“克服寻常人所不能之事,方能成为你立足的本事。”
“要想成为弓箭手,首先就是要克服身体上的本能反应,心如死水,不动如山。”唐延一直看着她说话,半次眨眼都未曾有,“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在战场上,一个眨眼或是一次轻晃,都可能会使你失去最佳的杀敌机会。”
云霁神情严肃,点点头:“我明白了。”
云霁练到两眼通红,盯着风铃的时间越来越长,仅仅一个下午的功夫,她便能做到一盏茶的功夫不眨眼。
唐延的眼睛里闪现出一种光芒,但他克制的很好,只说:“二娘子夜里早些休息,不要在看书了,实在无聊就抬头数星星。”
云霁顺着回廊往后院走,云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小妹,等等我。”
云安与张殊南正好从云水间出来,远远地瞧见云霁,云安道:“她铁定还在生气,一会我替你说和说和。”
云霁站在原地等俩人走上前来,张殊南注意到她眼眶发红,睫毛湿答答的,便问:“二妹妹,是遇到什么事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