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膊大汉当即跪了下来,身上的肉颤出波浪,他猛抽了自己十来下嘴巴,求饶道:“小人是马尿喝多了,鬼迷心窍,求黄管事放我一条生路。”
富来酒馆里寂静一片,黄荣不阴不阳地笑了笑,“成,饶你一回。”
大汉刚松一口气,就听黄荣道:“带他出去醒醒酒。”
他脸色煞白,又是磕头又是抽嘴巴,脸上赘肉横飞,血顺着额头往下流。
“求黄管事行行好,小人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崔家的小厮上前来拽他,俩人左右钳住他的膀子,再有一人往他嘴里塞上布条,架猪似的拖去了酒楼外的巷子里。
黄荣乐呵呵地走到瘦高个面前,不轻不重地拍了拍他的脸颊,道:“做儿子的,总得孝敬孝敬衣食父母吧?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还要老子娘教你吗?”
瘦高个抖得和米筛似得,一个劲的点头,结结巴巴地吐不出半个字。酒楼外传来一声极凄惨的哀嚎,他身上一僵,竟将一泡热尿激了下来,滴滴答答的,骚气熏天。
黄荣嫌弃地往后退了两步,抬手动了动手指,当即便有小厮将瘦高个请了出去。
黄荣环顾四周,和气道:“举头三尺有神明,这说话还是要积点德,我就不打扰诸位喝酒谈事了。”
陈老板赶忙追了出去,陪笑道:“黄管事今日来,是又什么事要吩咐我吗?”
黄荣踩着木凳上马车,“本想着来谈谈明年酒楼续租的事,现在看来也没必要了。”
陈老板急的满头大汗,整个人攀在马车上,一个劲的解释:“方才的事是我管理不善,还请黄管事再给我一个机会。我这,我这上有老下有小的,就靠着酒楼维持生计啊!”
驾车的小厮扬鞭抽马屁股,那鞭子像是长了眼,拐了个弯,扎扎实实地抽在陈老板身上,他闪躲不及,被抽倒在地上,直叫哎呦。
马车扬尘而去,黄荣回府后并未将此事禀告给崔员外。只是这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富来酒馆里的一场闹剧,如同一阵旋风,不出半日的功夫,临安城里就传的沸沸扬扬,配着聒噪的蝉鸣,又给临安城的街头巷尾带来了不少乐子。
崔家大娘子身边的杨嬷嬷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听了外面的闲言碎语当即便将此事告诉了崔大娘子。
崔大娘子,韩菊香,崔永之妻。她膝下有三个女儿,大女儿、二女儿都嫁作人妇了,只有三女儿崔清桐还在身边。
韩氏听酒楼之事,火大了,一下将手上的茶盏砸了,对着杨嬷嬷骂道:“这群腌臜货,还敢编排起咱们家来,算个什么东西?”
林嬷嬷跟在后头添火,道:“谁说不是呢,青天白日的,还拿咱们家三姐儿当话头。”
韩菊香气得直喘,恨道:“他云家清高,可我崔家的女儿也是不差的,怎么就配不上那个张贡士了?”
“咱们家三姐儿自然是好的。”杨嬷嬷端来一盏凉茶递过去,“大娘子,奴婢有一话,不晓得当不当说。”
“你只管说就是了,磨磨唧唧的。”
杨嬷嬷道:“虽说咱家已是临安城首富了,可在名头上终归比不得那些个官宦人家。既然眼前有个现成的便宜,何不先下手为强,替三姐寻个好郎君,也给咱们家谋个好出路。往后若是有个当大官的姑爷在,莫说临安城,就是放在京城,咱们家也是不虚的。”
“哎,谁叫大姐儿、二姐儿不争气,嫁的都是商贾人家。”韩氏听了后话,眼睛亮了一下,又有些犹豫,“官人最不喜欢穷酸文人,他能同意吗?就算官人能同意,云家也定不愿意把这个香饽饽放出来。”
杨嬷嬷笑道:“这张贡士又不姓云,男婚女嫁的事,云家能管得着吗?况且,云二娘子才十岁,他家本就占不着这个便宜。过两日便是乞巧节了,我们做个诗宴,将临安城里的娘子郎君都请来,还怕他云家不放人?”
杨嬷嬷顿了顿,轻声道:“哪怕那张贡士不做崔家女婿,能与咱们家交个好,做个人情也是极好的。”
韩娘子连连说好,晚膳时就将这个主意说给崔永听。
崔清桐好吟诗作对,家里办诗会,她自然是一万个愿意的,当即便将此事揽下,她要亲自操办。
崔永当下没说愿意,也没说不愿意,只是埋头吃饭。夜里准备歇息时,冷不防对韩氏道:“你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我门清的很。那张贡士日后必定有大作为,我理解你想替三姐儿选一位好夫婿,可自古文人多情滥情,我怕他过了殿试,被榜下捉婿,嫌弃清桐的出身。”
韩氏坐在他身边,觉得夫君说的也很有道理,纠结了好半天,才叹息道:“可我也不想,咱们三个女儿都嫁作商人妇啊。”
崔永搂着她的肩膀,道:“商人妇怎么了,这些年我可没短你吃穿,让你做首富大娘子,风风光光地出门。”
韩氏笑道:“你又混说。只是清桐这孩子好风雅,你让她去管家算账,可是难呢。你没瞧见她方才那欢脱的模样,你只当是哄孩子开心,就做一回诗会吧。”
“内院的事我不管,随你们折腾去。”崔永躺下来,舒服地叹一声气,“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别光看云家风光,云怀为的小女儿,也够他喝一壶的。”
韩氏也躺下来,跟着笑:“这回我可是得见一见,他家那个铁娘子的厉害。”
第二日天刚亮,崔家的小厮就将诗会的请帖送了出去,临安城里排得上号的人家,都收到了请帖。
诗会日子正定在七月初七,乞巧节。
林娘子将请帖合上,递给身旁立着的周嬷嬷,笑道:“这韩菊香,是想替她的小女儿揽婿了。”
周嬷嬷嘴角撇了撇,“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娘子要去吗?”
“怎么能不去呢?”林娘子端着茶碗,抿上一口,“她并不是为了请我们,是要请张郎君。外面的风言风语传的越发难听,这张郎君再不露面,那群饿狼可要急了。”
周嬷嬷还想再说话,却被林娘子挡住了话茬:“这都是个人的造化,强求不得。若是咱们家云霁再大个一两岁,官人断不会把张郎君请来家里住。好了,你准备些点心,我去看看孩子们。”
林娘子行至云水间,张殊南与云安见林娘子来了,纷纷将手上的东西搁下,倒是云霁,仍旧坐在那练字。
小宜刚想唤二娘子,林娘子摇头示意她不要打扰。
云霁写完最后一个字,吐出一口浊气,一抬头就见三人齐刷刷地看着自己。
“瞧我做什么?”云霁站起来行礼,“母亲来了怎么不唤我?”
林娘子拿过云霁方才练的字,满意的点了点头,“我见你认真,不忍打扰。快把手洗了,坐下来吃点心,我有事要说。”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乖一点。”◎
云霁走到屋外净手, 林娘子从食盒里端出一碗绿豆汤递给张殊南,笑道:“张郎君费心了。”
张殊南接过碗,道:“二娘子天资聪颖, 稍加打磨便可大放异彩。”
云安不爱吃汤汤水水, 捻起一块栗子糕,摇头道:“殊南兄太过谦虚了, 打磨师傅可比美玉还难得。”
云霁急着吃点心,手上的水都没来得及擦, 匆匆地往回走。小宜跟在后面喊:“二娘子, 擦擦手呀。”
云霁迈进屋子时飞快的将手在衣服上蹭了两下,“擦了擦了, 干净的很。”
张殊南将她的小动作纳入眼底, 白瓷勺搅着绿豆, 只用了半口就搁下了。
云霁凑到周嬷嬷身旁, 周嬷嬷笑着递过去一碗赤豆小元宵,道:“知道二娘子喜欢, 里头的红豆沙可是熬了一个早上呢。”
云霁端着碗贴着林娘子坐下来,林娘子道:“崔家要办一场诗会, 日子就定在乞巧节。既然人家送了请帖来, 不能辜负好意, 你们只管去玩一玩,权当做放松。”
云霁努努嘴,“我才不去呢, 临安城里的诗会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无非是郎君们吟诗作对、推杯换盏、谈天说地;娘子们描眉画眼、选花簪花。等到了夜里, 就对月穿针、等蜘蛛结网, 无聊极了。”
林娘子道:“那你觉得, 什么有意思呢?”
云霁笑道:“那当然是去街上玩啦。先买一个磨喝乐,再买一支含苞待放的莲花,从街头一路逛到街尾,站在斜月桥上边看杂耍表演。看完表演了,就爬上大明山的山顶看烟火。最后啊,坐上小舟,喝一杯果子酒,慢慢地荡回家,这才叫过乞巧节。”
小姑娘的眼睛亮得像星星,笑起来的时候又像弯弯地月亮。
“听起来是挺有意思的。”林娘子很赞同云霁的想法,却道,“可那天我们都要去崔家做客,没人陪你逛街市。”
“我可以自己去。”云霁偏头看着母亲,迟疑道,“我可以吗?”
林娘子收了她的空碗道:“不成。不过你若是老实一点,等诗会散了,可以带你逛一会晚市。”
云霁只得妥协,转过头见张殊南手里的绿豆汤还是满满当当,问道:“殊南哥哥不爱喝绿豆汤吗?”
张殊南有些不好意思,抱歉道:“这绿豆汤里加了白糖,我不喜甜。”
周嬷嬷赶忙道:“哎呦,奴婢光想着二娘子喜甜,竟忘了问张郎君的喜好,实在是对不住张郎君,奴婢这就让厨房的人再做一碗来。”
张殊南摆摆手:“不碍事,只是可惜了这碗绿豆汤。”
林娘子心里一动,生出些苦涩来,“我们家里都好吃甜食,日常饭菜也是甜口,张郎君住下一月有余,直到今日才不经意说出此事,是我疏忽了。”
“娘子言重了。”张殊南平静道,“我承蒙云大人关照,不好再麻烦主人家了。”
云霁后知后觉道:“我就说你怎么看着好像瘦了些,原来是饭菜不合口味啊!”
林娘子看了一眼周嬷嬷,周嬷嬷心领神会,亲自去安排张郎君的饮食。她又道:“乞巧节要穿新衣,午后会有绸庄的伙计上门,到时候你们来前院好好挑一挑颜色样式。”
用过午膳后,绸庄掌柜娘子领着伙计抬着一个大箱子进了云府。
箱子里放着各色布料与花纹式样,另有三大本搭配样式,看得人不晓得从何下手。
云安选衣裳极快,他偏爱暖色,譬如杏黄、柳绿。云霁总爱笑话他远远看上去像个绿油油的大萝卜还像黄灿灿的韭菜花。
云霁看得眼花缭乱,还得是绸庄赵掌柜出手,她道:“二娘子正是可爱年纪,就该穿得鲜亮一些。”于是定了肉色绫夹短衣,下配石榴红裙,外搭鹅黄对襟长褙子。
张殊南挑的比云安还快,他选了一身墨绿色长衫,就坐在一旁喝茶了。
青年面如冠玉,眼似古井无波,气质超尘。
赵娘子的眼睛总是往他身上瞟,深以为今日这趟来的太值了。
林娘子走到张殊南面前,道:“殊南,日后你少不得要出门见客,再多做一件吧。”
张殊南怔了怔,刚要开口回绝,林氏已然替他挑起了颜色。
云霁钻过来凑热闹,“不如做一件绯红圆领袍吧?我还没见过殊南哥哥穿亮色呢。”
“胡闹,现在不成。”林娘子看向云霁,“等殊南中了状元,就可着茜袍戴红花,跨马游街,好不风光。”
云霁坐回椅子里,捧着脸,哀怨道:“可那时候,殊南哥哥在京城,我就看不到了呀。”
林娘子问张殊南,“青莲色好吗?”
张殊南颌首,“心如世上青莲色,夫人好眼光。”
赵娘子笑着同云霁打趣道:“等云郎君中状元,二娘子可不就瞧见了吗?”
“啊?等他中状元……”云霁皱着眉道,“那不如让母亲再生个弟弟咯。”
有外人在,云安羞愧难当,当即拍案而起,作势要来撕她的嘴。
云霁反应也开,咻地一下从椅子上弹起来,再一个闪身,十分灵巧地躲在了张殊南身后,抓着他背后的衣裳,漏出半张脸朝着云安做鬼脸。
“诶!抓不着,抓不着!”
林娘子无奈地摇摇头,训她:“云霁,不可这样说哥哥,过来道歉。”
张殊南将云霁从背后抓出来,她不情不愿地贴着他站。张殊南只得轻轻地推了推她的后背,道:“乖一点。”
云霁这才撅着嘴走到云安面前,扯着他的衣角,撒娇道:“好哥哥,你就原谅我这一回吧。”
云安是拿她没辙,恶狠狠地去拧她的脸,落的时候倒是轻飘飘,“你下回再这样,我就不认你这个妹妹了。”
云霁先是点点头,又让云安弯下腰,她坏心眼地附耳说道:“你不认我,那我就是状元郎的妹妹了。”
说罢,她便如同一阵风似地跑出了正厅,嚷嚷着:“我去找唐师傅了!”
林娘子让周嬷嬷领着赵掌柜去领定金,云安与张殊南并肩往归真院走。
半路上,云安有点醋意,酸溜溜地说:“这小丫头,好没良心,都不同我亲近了。”
张殊南安慰道:“正是因为她与你最是亲近,所以二妹妹才敢无理取闹,你应该高兴才是。”
云安苦笑一声:“谢谢你安慰我,这福气还是留给你吧。”
*
至乞巧节,云大人与两位郎君在前院左等右等,就是等不见夫人与女儿,他差人去问,不一会小宜跑着来回话:“回阿郎,二娘子不肯簪花,正闹小脾气呢。”
宋国无论男女,皆以簪花为风流事,节日里更要插花戴花。
今日云怀为簪了菊花,张殊南耳边只有一朵白色的小绢花,云安的品味就有些独特,簪了女子更为喜欢的月季。
云怀为问:“她要造反吗,为什么不肯簪花?”
小宜回道:“二娘子嫌月季俗气,菊花太大,绢花纱花太假……”
云安听了没忍住,幽幽道:“她还真是个祖宗。”
云怀为喝了半盏浓茶降火,道:“她这是不想去赴宴,想尽法子的折腾。你去告诉二娘子,她再胡闹下去,休怪我翻脸。”
小宜哎了一声,刚要退下,就听得张殊南道:“我记得后院湖边有一丛木芙蓉,兴许二妹妹会喜欢,你挑些白色、浅粉的摘,再告诉她花名拒霜。”
小宜捧着新采的木芙蓉进屋,递到云霁眼前道:“这是张郎君挑的花,叫拒霜花,二娘子看看可喜欢?”
“什么拒霜花,不就是湖边花丛里的花嘛。”云霁托着下巴,哼哼一声,“就那朵浅粉色的吧,看着还行。”
林娘子长舒一口气,暗道张殊南确实有本事,把云霁的小脾气摸的一清二楚。
这小丫头无非就是不想同别人戴一样的花罢了。
林娘子与云霁行至前院,云怀为一盏茶刚好见底,他是个女儿奴,见云霁今日打扮的格外俏皮精致,硬生生地将先前的不悦咽了回去,还要夸一句:“哎呀,霁儿今日的簪的花十分特别。这套衣服也好看,真叫为父眼前一亮啊!”
云霁傲娇地扬一扬头,“那是自然,我先前只是不爱打扮罢了!”
崔府外车水马人,大大小小的车舆停在路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