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自中透过马车窗对云安道:“水路太慢,我骑马先行一步,到了直接在家里见吧。”
家里。他说的自然顺口。
张殊南坐在窗边,直白问道:“射杀耶律奇衡的,是云霁吧。”
韩自中没有隐瞒,大方承认:“是。”
得知云霁死前心愿已了,他心中的紧弦终于松懈,张殊南叹出一口气,话语苦涩:“韩自中,多谢你对她的照顾。”
韩自中垂眼看了他一会,冷笑道:“她是我的妻子,我照顾她,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
“请问你张殊南,有什么身份,以什么资格来谢我?”韩自中毫不留情面。
饶是云安,也听出了俩人之间的剑拔弩张。
“好了,当着云霁的面,不要再说了。”云安阴沉着脸,将磁瓮递给韩自中,“她在你身边更安全。”
马蹄声早已消失,张殊南仍旧僵硬地坐着,毫无表情地沉默着,无声无息。
韩自中比他们早到了十日。
云家上下笼罩在哀伤之中,林夫人痛哭不止,数次惊厥。
云父强忍悲痛道:“我儿云霁铁骨铮铮,顶天立地,做的是保家卫国的大事,先入祠堂,等她哥哥回来,再放进雩风轩吧。”
她小时候调皮捣蛋,被父亲罚跪祠堂是家常便饭,或许也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被爹爹亲手捧入祠堂。
重回故地,已是物是人非。张殊南延着记忆中的长廊慢慢行走,走过前厅,穿过云霁习武的小花园,在云水间前久久伫立。
最后他来到了祠堂,云霁安睡的地方。
周围终于没有了旁人,张殊南极力克制的情绪犹如久雨催涨的江河,在摸到瓷瓮的一瞬间彻底失控,从前的时光,他与云霁的过往,都毁于这场洪水。
他空洞洞的双眼里流淌着泪水,无言的啜泣。生死相隔,如剜心砭骨,痛不欲生。
祠堂外,一双苍老痛苦的眼睛正注视着这一切,她没有上前打扰,在仆人的搀扶下缓缓离开。
翌日清晨,雩风轩前站着云霁此生最亲密的人,他们将送她最后一程。
韩自中伸手要抱瓷瓮,却被林夫人打断:“殊南,你来。”
“凭什么?”韩自中脱口而出,声音里满是怒气,“云霁是我的妻子。”
张殊南没有动。
林夫人重复道:“殊南,你过来捧着瓷瓮。”
张殊南徐缓上前,韩自中同时出手,俩人各占一半,僵持不下。
韩自中眼眶通红:“我敬重你们是她的家人,可你们不能欺我至此。张殊南,六年的朝夕相处,我爱她不比你少分毫。”
“她不是你的妻子。”张殊南平静开口,“你们和离了。”
韩自中不肯放手,嫉妒丛生:“那又如何?”
“我想,她是愿意的。”张殊南提到云霁时,神情格外温柔。
他当真是世间聪明人,攻于心计,不费一刀一剑,谈笑间就能将人捅的遍体鳞伤。
韩自中卸了力气,手臂缓缓滑落。是啊,在云霁心里,他永远比不上张殊南。
林夫人打开了雩风轩的门锁,轻声:“她一直追随着你的脚步,从未停下过。”
他看不见,林夫人领着他的手去摸,强忍泪水:“这是你寄回来的家书,她日日临摹,不知不觉已攒了一箱。”
张殊南拿出怀中的磨喝乐,一只金玉华贵,一只灰头土脸。偌大的状元府,没有什么真正属于他,只有这两个磨喝乐,他一直带在身边。
“不,是我一直在眺望她的背影。”张殊南将磨喝乐放在桌上,轻声说:“林夫人,我想和云霁单独呆一会。”
他在黑暗里,温暖舒适的气流停在他周围,令他魂牵梦绕的脸庞就在眼前,安静的注视他。
“我来了,云霁。”
烛台倾倒,火蛇窜起。青烟弥漫,如同爱人紧贴的拥抱,他的唇边凝着久违的笑。
他们在各自的泥潭漩涡里挣扎,如命数般走向两端。
幸好,幸好灵魂可以完好无损的相拥。
“我这一生从未说谎,唯有一事悔愧。每每想起,痛心彻骨。”
他在感情上懦弱了大半生,云霁至死,都不曾亲耳听一声由衷告白。
“我爱你,很多很多年。”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7-22 23:27:31~2023-08-05 19:47: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料峭归.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 人间天上,一样风光,我与君知。 📖
第112章 第一百一十二章
◎爱也好,不爱也罢,他们之间最好是没个结果。◎
三十天罕见地下了一场瓢泼大雨, 风从东西南北来,又细又密的雨点劈劈啪啪地敲打墨池,将池面搅弄地不得安宁, 哗哗往外溢。
上生星君得了消息, 风风火火地赶了过来,正瞧见墨山站在池子里, 施法试图抑制活跃的池水。
这样的天气,显然是受文昌的情绪所致。他扶一扶额, 颇无奈地冲着池子里的人喊话:“别费死劲了, 赶紧去看看你家帝君。”
墨山如梦初醒,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 拔腿就往紫微宫里跑。
殿内昏暗无光, 文昌衣袍松散的坐在榻上, 倦态满面, 目光随意落在殿中某处。
寝殿大门被俩人撞开,他方才回神, 随口问道:“怎么了?”
墨山与上生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咽了口唾沫。
上生嗅了嗅鼻子, 壮着胆子打趣道:“你下凡时悄无声息, 回来搞这么大的场面做什么?”
文昌心不在焉, 眉间微微一滞,“什么?”
“快快收了你的神通,三十天的水要淹下去咯!”上生将扇子拍的啪啪作响, 视线忍不住往殿内瞟。
文昌这才反应过来, 随着他平平地一声“哦”, 骤然雨停, 只是天空仍旧灰蒙蒙的阴暗。
“我历劫归来, 要歇了。”文昌抬眼看他,面色沉静。
上生听出文昌的语气与平时很不相同,疲倦中还带着一丝隐忍的不耐,他将脑袋一缩,拍了拍墨山的肩膀,故作轻松:“好好照顾你家帝君,我先回了。”
墨山站了一会,刚要挪动步子,就听帝君问道:“她走时,可留话?”
“不曾。”墨山的声音细得不能再细。
文昌似乎笑了一下,很轻,殿外又响起淅沥的雨声。
“翻脸不认人,她一贯如此。”文昌又问,“回三十 一天了吗?”
墨山硬着头皮回话:“玄女娘娘醒来后,就与阿福回了昆仑山……往后也不回天宫了。”
空气有一瞬的凝滞,乌云笼罩,雷声未响,电光先穿透了殿内。在一明一暗中,文昌的神情逐渐的败落,深不见底的眼睛,无力的失落。
墨山从没见过这样的帝君,他上前一步,大胆提议:“您与娘娘之间恐怕是存了误会,臣以为,您不如去昆仑山当面问个清楚。”
文昌转过身,他心中居然也生出了一点名曰“懦弱”的情绪。
倘若一直不去面对,或许还能存有一丝关联。
“我要歇了。”他低沉的声音里满是疲倦,“别来扰我。”
爱也好,不爱也罢,他们之间最好是没个结果。
-
昆仑山,玉虚宝殿。
玄女一直觉得,西王母在膈应人这件事上,天上地下很难遇到对手。
“准备让我当女道?”玄女拎起面前的道服,抬头看向西王母,“行啊,借此机会将改昆仑山为昆仑道观,你做道长,咱们也能抢一抢三清的生意。”
当然了,她的本事也不弱。
西王母不接话茬,笑道:“我见你心浮气躁,想让你静一静心。”
玄女不甘示弱:“您这是自己心里急,由己及人,看谁都急。”
你一句我一言,俩人斗的不亦乐乎。
玄女忽然怔了一怔,目光陡然凌厉,看向殿外。
“呦,有大事要发生。”西王母同样感应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
玄女走到殿外,风并不大,却有明显的轨迹流动。风在聚集,而且速度很快,她的视线顺着轨迹追过去,立刻锁定了东荒。
东荒魔界上空,气流形成漩涡,伴随着轰隆的雷鸣,无边无涯地笼罩下来。
玄女面色凝重,自神界陨落后,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天雷劫了。是什么人,又犯了什么罪,竟能引来天道惩罚。
阿福扯了扯她的袖口,越说越没底气:“良言难劝该死的鬼,不关咱们的事……回去啦……兴许只是小小的惩罚一下呢。”
玄女疑惑地看向阿福:“你知道什么?”
阿福头摇的像拨浪鼓:“我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仇千行?”她逼问。
阿福一下子泄了气,哭丧着脸:“谁晓得他真是个呆子啊。他一头钻进了凡人韩自中的身体里,还……还爱上了凡人云霁,原本只是你与文昌帝君的情劫,他横插一脚,如今受一场天雷劫也不算冤枉。”
玄女一时哑然,眉间积郁,一呼一吸间翻滚着的热息,烧灼着五脏六腑。
“我欠他的情,要还。”她指着心说,“不然,总没个安宁。”
西王母不知何时站在了身后,话语平静:“如果你决定承受一切后果,那便去吧。”
玄女扯了一下唇角,不大在意:“不过是一场天雷,我能受得住。”
“好,早去早回。”西王母垂眼看阿福,“我们等你回来。”
四目相对,阿福觉得自己的心突然颤了一下,似乎是有所预感,在玄女捏诀时他急切地唤了一声:“娘娘!”
玄女不明所以地看向他:“小阿福,怎么了?”
阿福挤出一个傻傻的笑容,认真道:“等娘娘回来吃菊花糕哦。”
“笨蛋。”玄女跟着轻松一笑,身形渐渐隐去,“娘娘我早就不爱吃菊花糕了。”
天雷劫之下,东荒魔界众生皆惶恐不安,生怕殃及自身。
仇千行藏身于九幽平原,以潜虎剑为媒介,调动周身所有灵力,打造出一个护体结界,试图抵抗天雷劫。
“早知今日局面,当初何必贪玩。”玄女走到他面前,抱臂点评道,“这个结界,承不住半道天雷,你必魂飞魄散。”
仇千行仔仔细细看了她许久,虽说是一模一样的面孔,却有着截然不同的灵魂。
“云霁……”他嗓音干涩,“消失了吗?”
“她只是本尊的一缕神识。”玄女平淡开口。
仇千行摇头:“不,她有血有肉,真真切切的活过,绝不只是你口中的一缕神识。”
玄女一挥手,轻而易举地召回悬在空中的潜虎剑,仇千行费尽心思所设的结界随之破碎。
“我替你挡下这场雷劫。”她停顿片刻,“你我之间就算两清。”
仇千行掀眼看她:“你以什么身份来同我两清,是昆仑山的玄女娘娘,还是凡人云霁?事到如今,你还分得清自己究竟是谁吗?”
“放肆。”她反手将潜虎剑钉下,地面剧烈震动。
玄女冰冷的双眼紧紧盯着他,杀意凛然,步步紧逼,想让他看得清楚,眼前人究竟是谁。
“三十万年来,本尊有过许多身份,是西灵圣母座下弟子,是众神殿的战神,是仙界的执法者,是昆仑山的大神。而凡人云霁,只是本尊漫长神生中一粒微不足道的记忆。”玄女掐住仇千行的脸,迫使他抬头,“她不过是借了本尊的容貌,与你有了一场风花雪月的暧昧。看清楚,本尊不是她,对你的耐心更是少得可怜,别作死。”
手掌下的脸迅速变得惨白暗淡,玄女松开手,仇千行无力地瘫坐在地上。
她、文昌、仇千行,他们三人都不能陷入这场情劫。尽管残忍,但她必须如此,才能斩断一切情丝与关联。
仇千行觉得自己的胸口很胀,有一团东西要撕裂胸膛而出,他抑制不了,任由那一团在体内里横冲直撞,丝丝黑雾溢出。
“别信她,她就是云霁。”黑雾中有一个陌生的声音,“问问她,到底爱没爱过你。”
“云霁……你,有没有爱过我。”仇千行的声音听起来格外痛苦,像是在抵抗。
这团黑雾的气息实在是太过熟悉,玄女立刻想到了一直在八荒六合逃窜的黑雾。不是被她镇在了杯底,又怎么会出现在仇千行的身体里?
心里的痛直直地逼上来,黑雾正在侵占他的身体,他的思绪,他的一切。
“云霁,你有没有爱过我?!”仇千行五官扭曲,身体拗成一个极其怪异的姿势。
玄女几乎是下意识的回答:“不曾。”
他僵硬的如同一块石头,旋即猛烈的颤抖,藏在他身体里的黑雾“噗”地倾泻而出,迅速将他包裹。
很快,仇千行从黑雾中走了出来,他目光深邃地看着她,无比陌生的神情,像是变了一个人。
玄女骤然拧起眉头:“你是谁?”
“我不过是变了一副皮相,你就认不出了?”仇千行反问。
头顶雷声滚滚,凄厉的狂风横扫而过,天雷劫就要降下。
仇千行低低地笑了:“不是要与我两清吗?那就替我受此劫难吧。”
玄女紧抿双唇,这会子实在没空和他细究。
“轰”,一道天雷砸下,她立刻设阵抵挡。紧接着,数道天雷从天而降,将她的结界劈的千疮百孔。
“啧,你如今只剩这点灵力了吗?”仇千行立在半空,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你说什么?”玄女分神去看他,冷不丁被一道天雷直接劈开结界,只得硬生生用躯体接下。
玄女勃然大怒,召出诛仙剑,以剑抗雷。
仇千行见她以右手执剑,立刻就明白了其中奥秘。怪不得清屿要留下她,原来只是为了让她成为封印的器皿。
不过,这世间再也没有人比她更合适了。
我曾经的爱人。
第113章 第一百一十三章
◎“我要你心悦诚服,推襟送抱。”◎
诛仙剑每承受一道天雷, 她的神魂就会有一次震颤,翻腾之中,嗡嗡的, 有什么要被唤醒。
“既然你不记得了, 我就一字一句的告诉你。”仇千行缓缓地走向她,低沉的声音像是魔咒, 充斥着她的灵台。
“与你一样,这数十万年来我也有过许多身份。是魔祖罗睺, 是战神的小弟子凌苍。”他笑中满是残忍, “如今是东荒小魔君仇千行,也是凡人韩自中。”
“更是你曾经的爱人。”仇千行轻松穿过雷阵, 他看着她的眼睛, 笑的畅快, “云霁, 我回来了。”
每一个字都重重地砸在她的神魂上,天雷有一瞬的停顿, 周遭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