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煜才准备看会儿折子,忽见萧吟挑开了马车帘子,他立即将人拦住,问道:“怎么了?”
萧吟仍在努力往门口挪,情绪显然有些激动,道:“我看见……”
她想继续说下去,可当目光落在杨煜脸上,看清了他眉间克制多时的恼怒开始有了流露的痕迹,她忽然清醒过来。
眼看着萧吟的情绪平复下来,杨煜也看见那片刻间从她眼底亮起的光消失了。
他们在一起这么多年,他没见过她这样急切的时候。
将萧吟逼至角落,杨煜质问道:“你看见什么了?”
杨煜宠着她的时日太久,她险些忘了他性格里的天生的猜疑和强势,随之而来的压迫感将他们之间的气氛变得及其压抑。
他甚至能在萧吟眼里察觉到明显的抵触。
“朕在问你,你看见什么了?”他的声音又冷又沉。
等不到萧吟的回答,杨煜自己挑了车窗帘子,明知道不会看见什么,还是往马车后头扫了一眼,目之所见不过是整齐的队伍,还有今日依旧晴朗的天。
杨煜放下帘子重新去看萧吟,她显然开始沉浸在自己尚未消化的情绪里,眉间眼底变换着神情,一会儿疑惑,一会儿惊讶,一会儿又是难以置信,唯独没有再看他。
这么久以来,杨煜从未见萧吟有过这样异常的反应,他冷眼看着,看她好几次往门口转了视线,显然想要下车。
他断定,她想去追什么人。
杨煜猛地攫住萧吟精致的下巴,听见她闷哼一声,强迫她抬头回应自己。
他眯起双眼,将萧吟的错愕失神尽收眼底,贴近过去与她鼻额相抵,用最后的耐心问道:“卿卿,告诉朕,你看见了什么?”
萧吟双手去握杨煜的手,才让他收了指尖的力,但已在她下巴处的肌肤上留下了红印。
“没什么。”萧吟道。
杨煜合上双眼,深深吸气,看似在平复因萧吟而生地戾气,却只有他知道,这一句“没什么”比萧吟不做声还教他齿冷。
直到将憋在腔子里气缓慢吐出,杨煜看来完全平静,他彻底松开萧吟,道:“朕知道了。”
罩着自己的身影退开,萧吟下意识扣住窗框,硬生生忍住了再往车外多看的冲动。
马车行进,辘辘车声充斥在彼此之间过于沉闷的空气里,教萧吟好不自在。
她悄然转过视线去瞥杨煜,见他微拧着眉头正在看折子,专注地感觉不到身下的马车发出的轻微颠簸一般。
萧吟这会儿不想说话,思绪里都是方才见到的那个身影,她还是看得不够清楚,可只是那样一个轮廓都足够教她震撼。
然而心底又有一个声音在告诉她,不可能,一定不可能是她以为的那样。
巡狩队伍还在去往下一个驿站的路上,一个不和谐的声音踏破了原本的平静。
萧吟听见有急速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马车停下,车外的侍卫应该都拔了随身的佩刀。
“过来。”杨煜放下手里的折子,嘴上这样说,却已到了萧吟跟前。
萧吟见他伸手过来要将自己护往身后,她抓住他的手臂,恰对上杨煜关心但余怒未消的双眸。
二人还在僵持,车外已想起随行侍从的声音,说是建安送来急报。
杨煜取了急报速速看完,脸色更差,对侍从道:“先去落脚处,明日启程回建安。”
萧吟猜是朝廷里出了状况,加上她本就有心事,所以没有询问,安静跟着杨煜到了留宿的驿馆。
自从下了马车安顿好,杨煜便没有来寻萧吟,更让她确定是出了大事,不得不教杨煜立即处理。
她没特意等杨煜,梳洗过后便就寝歇息。
夜里又是梦魇缠身,扰得萧吟哭喊着从梦里醒来,睁眼时思绪尚未清明,又被床边坐着的影子惊得心跳骤停,再呼吸时腔子里那颗心跟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似的。
萧吟粗重且发着颤的呼吸声回响在寂静的深夜里,清晰地在杨煜耳畔回响。
不知是不是梦中哭得狠了,泪光未去,杨煜借着幽光,觉得她这会儿的双眼特别亮。
他的手有些凉,伸进背衾里想去捉萧吟的手,手背隔着中衣碰到她,明显感觉到她躲开了。
他不死心,又摸索了一阵才终于握住她的手,与她十指交扣,道:“真暖。”
萧吟坐起身,问道:“三郎几时进来的?怎么不叫我?”
“朕若叫你,不就扰你清梦了?”杨煜讥笑一声,po文海废文更新群司二儿尔五九仪司其另一只手顺着手下的细软,抚上萧吟的手臂,捏过她的肩,感受着她或许是因为怕冷才有的战栗,最后掌心落在她颈间,指尖向内,扣住她纤细的脖颈,道,“卿卿,朕方才叫了你那么多声,你为什么不回答?”
他原本不想来找萧吟,可夜色越深越想念她,所以悄然来看看她,见她发了梦,口口声声喊着“三郎”,他应了好几声,但萧吟显然没有听见。
他坐在床边,听着萧吟在梦境驱使下越哭越厉害,每一句“三郎”都叫得那么伤心,过去从未有过。
他越听越觉得萧吟不是在叫自己。
指腹能感觉到萧吟颈上脉搏的跳动,他曾经很喜欢,因为这证明萧吟活生生地与自己在一起。
她活着,他便也活着。
可此时此刻,耳畔是她不吃痛的哼声,他的手也因为萧吟越发困难的呼吸而被握得更紧,他却不认为指下那越来越沉重的脉搏跳动像曾经那样让他沉溺。
如果萧吟不是因他而活,这些年相伴的时光与情爱岂不是个天大的笑话?
“卿卿。”杨煜的眸光越来越冷,语调比北风肆虐的冬夜更凛冽,道,“告诉朕,你当时看见了什么?”
杨煜不断加重着手上的力道,他知道萧吟这会儿说话困难,他想知道答案,又怕她说的不是自己想听的。
“三……三郎……”萧吟艰难地挤出这个称呼,却不像白日里在马车上那样去握他的手,让他放过自己。
这一声是切实在叫他的,即便没有丝毫温柔,还是在瞬间瓦解了杨煜积累多时的怒火和猜疑。
颈间的手一旦松开,萧吟立即大口呼吸起来,房里虽然有炭盆取暖,可乍然冲入肺腑的空气还是冷得教她倍感不适,她身子身前一倒,恰扶住杨煜的肩,开始剧烈咳嗽。
杨煜听着这声音却只平静道:“宫里出事了,朕要赶回去看望皇后。”
第五五章
巡狩队伍回到建安时已临近年尾, 但因为顷盈跟皇后一个受伤、一个旧病复发,杨煜又不在宫中,因此整座皇城里并没有如往年那样提前便有了迎新的喜庆。
自回到宫中, 萧吟便没见过杨煜, 一连将近十日,他们一面都没见过。
反倒是萧吟主动从怀章处打听皇后和顷盈的情况,才知是某天夜里冷宫突然走水,那里本就偏僻, 直到火势大起来才有人发现。
顷盈自杨煜出宫巡狩后便几乎住在宫里陪伴姜氏,那晚她也在坤华宫,收到消息后立刻赶了过去,不顾侍卫拦着冲进了冷宫,姜氏带人赶到时侍卫正在火场里寻人。
那夜的火原本不算大, 但发现得晚加之建安冬季风盛,大风助长了火势才最终酿成了一场大火。
姜氏因为担心顷盈一直在风里站着, 好在最后侍卫将人带了出来, 但其时顷盈被火场里倒下的木柱子砸伤昏死过去, 而姜氏在第二日就因为受了风寒引发旧疾, 也一度昏迷不醒。
萧吟知道冷宫里藏着关于顷盈的秘密, 但此时并非追究这件事的时机, 她也不感兴趣, 只问了怀章她与皇后的近况。
怀章跟顷盈算是关系亲近,可究竟不是顷盈身边的人, 知道得也不甚详细,道:“只听说公主好像伤了筋骨, 而且在火场里吸入不少烟尘,起初昏迷了三日才醒过来, 这会儿都还下不来床,伤势不算乐观。”
萧吟神情忧忡又问道:“皇后呢?”
怀章摇头,只比方才更担心,道:“皇后是旧疾,这趟急火攻心又受了严重的风寒,太医顾虑皇后的身子不敢下猛药,温温吞吞地服药,未见多有好转,暂且病情不加剧便是好的。”
怀章看萧吟心思甚重的模样,关心道:“萧娘子这回跟着陛下巡狩,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她和杨煜在路上时已经有所疏远,如今回到建安这些日子不光没有好转,反而因为掺了其他事教他们之间看来更为冷淡,已教怀章都忍不住开口询问了。
萧吟没有作答,只是摇了摇头,道:“天冷得我身子更懒,你若有空就多帮我看看皇后与公主的情况。”
怀章点头答应,依旧不放心萧吟,道:“萧娘子当真不要去请一请陛下吗?”
说完,怀章觉得自己多事,立即低下头,道:“奴婢僭越,萧娘子恕罪。”
“他想来自己便来了。”萧吟顿了顿,道,“不用在这种时候吵他。”
怀章应声,看萧吟没有其他吩咐便退了出去。
其实不必萧吟叮嘱,自从顷盈受伤,怀章每日都会去坤华宫待上一会儿,第一次是杨旭找的他,他因担心顷盈的伤便去了,之后渐渐便好似成了习惯。
如今萧吟回来,处理完她的事,他还是会去看一看顷盈的。
唤来侍女简单交代几句后,怀章便准备去坤华宫,只是才出门便遇上了不远处的杨煜。
怀章并非头一回在萧吟住处外碰上杨煜,可近来从不见他踏入此处门槛一步,显然杨煜想见萧吟,又因为横亘在他与萧吟之间的事不愿意见她。
所以怀章并没有告诉萧吟,杨煜来过,今日萧吟对他询问的回答证明着她不是非见杨煜不可。
房中,萧吟遣退了怀章后不自觉又想起了在雍州和温泉山庄看见的身影。
如果她当年是在极其虚弱的时候因为逍遥散的缘故才将杨煜认作了三郎,那么当时她在完全清醒的情形下两次看见和三郎一模一样的侧影,又怎么能说是她看错了呢?
萧吟越想越头疼,忽然听见檐上传来一记声响,知是阿六寻她,便立即从榻上下来。
这次阿六没有翻窗,而是直接从房门进来,只停在屏风外。
萧吟站在软榻边,看着屏风上映下的身形轮廓,问道:“此时找我是为何事?”
阿六没有立即作答,像是还在犹豫,见萧吟又追问了一遍,他才提醒道:“我才得到消息,陛下暗中派人回雍州了。”
杨煜心里已经种下怀疑的种子,以他的性格必然会追查到底,萧吟对此并不意外。
只是她也很在意结果,立即问道:“可查出什么了?”
“暂时没有。”阿六道,“这件事是陛下秘密安排的,我恐怕也套不出什么结果来。你……你小心。”
在杨煜身边这些年,阿六一直是他最贴身的暗卫,可如今杨煜直接绕过他,暗中派其他人调头回雍州,显然已经不再信任他。
一旦无从知道杨煜手里的线索,便不可能猜测他下一步计划,阿六是怕自己不能及时保护萧吟才立即过来提醒。
听闻这一声关心,萧吟不可谓不感谢,走去屏风前,与阿六道:“多谢,我知道了。”
比起自己的生死,她好像永远更在意别人处境和心情,这一声道谢里满是感激与温柔。
阿六想了想,按捺住了将杨煜来过的事告诉萧吟——
如果他们之间的关系可能恶化,那么让萧吟少知道一点来自杨煜对她的在意便能少一点她对杨煜的眷恋。
“如果……”阿六攥紧了原本垂在身边的双手,眼底的犹豫逐渐被坚定取代,告诉萧吟道,“如果你有一天想离开陛下,我帮你想办法。”
屏风后,一抹苦笑爬上萧吟嘴角,不禁想起和阿六相识以来的过往。
曾经,保护她只是杨煜交给阿六任务,君令如山,是冰冷且不带私人感情的。
如今,阿六已不止一次为她忤逆过杨煜,她又如何回应得起这份热心,这份善良?
她退开一步,面对屏风,郑重对面的身影行了大礼,道:“多谢你告诉我这些,快走吧。”
从来克制如阿六,今日不禁在萧吟面前长长叹了一声,留下一句“保重”便似一阵风似的离开。
垂眼时,萧吟再做不得一丝表情,只怔怔看着屏风上绣的鸾凤和鸣图,思绪乱得连她自己都不知究竟在为什么伤神了。
晚些时候怀章从坤华宫回来,转告萧吟,姜氏想见她。
萧吟心里尊敬姜氏,便精心收拾过才往坤华宫去。
她过去在金阳皇宫里住的是最奢华辉煌的宫殿,姜氏居住的这代表一国之母的中宫比不得她昔日住处华美,但庄重典雅,风度井然。
侍女引萧吟至姜氏寝宫外便停步,道:“皇后交代不必服侍,萧娘子请自行进入。”
萧吟颔首,只等侍女推开门,遂提了裙角跨过门槛。
室内焚着香,明显的檀香味,再有一些味道平和的花香融合在里头,正符合姜氏给萧吟的感觉。
再整理了一番仪容,萧吟才入内,挑了两道珠帘才看见同样严妆的姜氏。
尽管姜氏身体还虚弱,需靠着身边的软枕才坐得住,但她由高门大家自小教养出的端庄持重一分都不因伤病减少,见萧吟到了先微笑致意。
萧吟回以浅笑,上前见礼,坐去姜氏下手,问道:“皇后病中召见,是为何事?”
“你我见面,不是为了顷盈便是因为陛下。”姜氏坦诚道。
萧吟也非扭捏性子,直言道:“我与三郎的事不该打扰皇后。”
“不是你们打搅,是我有事相求。”姜氏黛眉微蹙,忍了一声咳嗽,又平复了片刻才继续道,“萧娘子心里若真有陛下,请好好待他。”
萧吟对姜氏的了解全凭先前几次不算正式的接触,再加一些杨煜的口述,她一直认为姜氏喜欢杨煜,不止是因为政治联姻的需要,是真的存有男女之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