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煜将膝上的衣摆攥在手里,想着萧吟过去从不会这样对他,不过是因为一场故人重逢,就彻底揭穿了她说下的那些谎,演过的那些戏,所谓的喜欢根本抵不过一个周令。
应该说,是她死而复生的三郎,沈律。
他亲手将真相送到萧吟面前,撕扯开他和萧吟之间永远无法弥合的沟堑。
他争不过一个死了的沈律,也比不了还活着的周令。
“卿卿。”
“我不想听。”萧吟合着双眼,依旧背对着杨煜。
她的冷淡让事实变得更无可辩驳,让这些年的痴爱纠缠都成了笑话,也真正重挫了杨煜。
他豁然起身,指着榻上的身影怒问道:“萧吟,你对得起朕?”
可他忘了,他只是恰巧在她的绝望里出现,恰巧有着她喜欢的样子,恰巧在试图驯服她的过程里跌进她构筑的情爱画卷中。
他的蓄谋成就了他们的相逢,成全了往后的缱绻浓情。
“朕九五至尊,哪里比不得个贪生怕死,抛家去国的宵小之辈?”他怒不可遏地质问,顾不得风度仪态,只想从她身上得到一个答案。
萧吟依旧躺着,道:“他不是。”
肩头被一只手猛然往后掰去,不等萧吟看清,玉颈便被杨煜扼住。
他阴鸷狠厉的声音传来:“再说一遍!”
第七一章
萧吟放弃了任何托词与借口, 直白地维护着她心中的三郎。
这是她最后的坚守,是从十五岁入宫后,至今都不曾改变的信仰。
她面色苍白, 衬得发红的双眸更加楚楚可怜, 这般柔弱的模样,唯独那双眼睛越发坚韧,哪怕总是含着泪。
杨煜又在她的眼里看见了自己,这一次却丝毫都触不进她的心。
逐渐丧失的理智让他的扣在萧吟颈上的手不断收拢, 掌下的脉搏跳动明显,告诉着他,她活生生地在他眼前,却用着毫无说服力的反驳回护着另一个早就抛弃了她的男人。
他将萧吟推回榻上,拂袖离去, 生怕再多听她说一个字都会不顾一切地杀了她。
杨煜一走便是数日,萧吟在此期间没见过任何外人。
住处安静得胜过当初的宁心院, 可她却不是曾经的萧娘子, 镇日躲在榻上, 窗都不开, 怕被阳光晃了眼, 看不清自己的处境, 恍惚中闯进有关三郎的梦里。
她没想过, 自己之后第一个见到的会是顷盈。
成婚后的天之骄女除了装束与过去区别不大,不顾内侍们慌张诚恳的哭求, 硬是闯进了萧吟房中,看见蜷在榻上, 长发散在身后,抱膝出神的女子。
“萧娘子!”怀章惊得当场失言, 箭步冲去塌边,扑通一声跪下,又是心疼又满是愧疚,道,“奴婢来晚了,萧娘子……”
萧吟缓慢地转过视线,有些迟钝,许久才将视线落去怀章身上。
顷盈跟过来也受到了惊吓,道:“你怎么成了这样?”
宫里的女人没有像萧吟这样疏于穿戴的,她不梳妆,不更衣,脸色白得发青,除了尚且整洁干净,真真像极了顷盈曾经偷偷去临月殿里见到的那些被遗弃的女子。
萧吟只是轻声道:“你们回去吧。”
怀章膝行,又往榻边靠近,道:“萧娘子如此,奴婢怎么能离去?”
说着,怀章求顷盈道:“求公主帮帮萧娘子。”
顷盈如今对萧吟已没了最初那样大的敌意,尤其是因己之故,她将怀章送给自己,更是对萧吟有所改观,否则今日也不会强行来看她。
可萧吟和杨煜的事,姜氏都管不得,她又如何做得了主,只为难道:“我带你来看她,你抓紧时间与她说话吧,再多的,我爱莫能助。”
言毕,顷盈先行离开。
一想到自己无法救萧吟,怀章急得掉泪,又怕被萧吟瞧见教她担心,遂用衣袖胡乱抹了去。
“我没事。”萧吟道,声音发虚有些飘,但依旧温柔。
怀章听这话更愧疚得不敢抬头,自责道:“是奴婢没用,从来只得萧娘子庇佑,如今却一点儿忙都帮不上。”
“你好好留在公主身边就是帮我。”萧吟往榻边挪去,托起怀章的脸,轻柔擦去他脸上余下的泪痕,道,“多大的人还哭呢,你是从金阳跟我来的,可不能给家里丢了面子。”
她的胸前垂落一缕长发,尽管看来不修边幅,领口、袖口却都是熨帖的。
怀章想起她已经隐忍了多年的思乡之情,想起她当初离开金阳时虽未说过不舍,但一举一动都蕴含着对故乡故国的怀念。
他是唯一一个跟着她出来的人,他们之间有着比别人更紧密的关联。
怀章再抹了一把脸,振作了精神,面色坚毅地回应着萧吟的目光,点头道:“奴婢会记得。”
“好。”萧吟看向房门,道,“公主还在等你,去吧。”
怀章从袖带里摸出一只精巧的小木盒,递给萧吟,道:“奴婢今年的心愿,便是将这个送给萧娘子。”
他看着萧吟接过盒子,忐忑地猜想着萧吟会不会喜欢。
“奴婢原就想将今年开的第一朵乌芋送给萧娘子。无奈事情生变,奴婢私自将那盆乌芋带走了。可巧,它今年开花早,所以奴婢将他风干了送给萧娘子。”怀章萧吟小心翼翼地解释着。
盒子里是一小簇莹洁白花,风干的手艺甚为精湛,基本保留了花开时最美的姿态。
萧吟捧着木盒,却没有去碰乌芋花,道:“真好看。”
尾音飘散时,她想起当初三郎送她花时的情景,也想起他站在秋光里等着程鸢的景象,眼泪控制不住地落下。
怀章慌了,忙问道:“萧娘子,是奴婢做错了吗?奴婢将花送回来……”
萧吟摇头,合上盒子还给怀章道:“花丢了吧,我不需要了。”
“为什么?”怀章不免挫败,“还是萧娘子嫌弃奴婢种的花?”
“送花的人死了,再也开不出我想要的花了。”萧吟道,“这花很好看,但我看了伤心。”
怀章立即将盒子藏进袖子里,道:“奴婢这就回去将花丢了。”
“好好侍奉公主,她不会亏待你的。”萧吟道。
“公主待奴婢好,奴婢感激涕零。但是萧娘子一个人在宫里,奴婢实在放心不下。”怀章说到心酸处不禁哽咽。
萧吟努力扯出笑容回应,道:“就是跟三郎闹脾气,过几日就好。等你再来看我,就跟以前一样了。”
“萧娘子惯会说这些唬人的话,奴婢不傻,从前陛下可舍不得教萧娘子受一丁点儿委屈。”怀章道。
“是我不好,惹着他了,我想想怎么哄他,不会有事的。”萧吟催促道,“哪有教公主等你的道理,快走吧。”
怀章说不过萧吟,也怕万一撞见了杨煜还要为难顷盈,只得就此离去。
房中又恢复了先前的寂静,听着房门关合的声音,萧吟终于支持不住,整个身子松垮下来,颓然躺去榻上的细软里,看着横梁出神。
若是有条白绫挂去那梁子上也是不错的。
窗上日光西斜,沉寂多时房里再度响起门扇被推开的声响,随之而来的脚步声踏在萧吟耳膜上,震得她立即从榻上跳下来,鞋都来不及穿便往屋里跑。
“卿卿……”
珠帘卷动的声音敲碎了身后传来的人声,比杨煜的声音低沉一些。
她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震慑住,身体完全不受控制地被迫站在原处,听着身后的脚步声慢慢走近,就像是从梦里走来,一步一步踏在她的心上,踩出细密的碎裂声。
“你别过来!”萧吟从身体到声音都在发抖,只这几个字都碎得不成调。
“卿卿,是我。”身后的声音小心且忐忑,一直等不到萧吟回头,才又开口道,“卿卿,是我,崇章。”
呼吸在听见那个久违的名字时凝滞,掌心被指甲刺得生疼,无论萧吟如何忍耐都抑制不住视线变得模糊,颊上留下滚烫湿润的痕迹。
“他……”萧吟强逼着自己继续说下去,“他已经死了……”。
“卿卿……”
“我说他已经死了!”萧吟转身,隔着珠帘去看曾经无数次出现在梦里的身影,失控地喊道,“沈崇章早就死了,三郎他早就死在了皮春谷。他是为国捐躯的,他是陈国的英雄,他已经死了!”
她抑制不住的哭声填满了两人之间余下的沉默,一下一下凿在沈律心头,将他这些年埋藏在心底对她的亏欠一一翻了出来,再一次折磨着他。
“卿卿,对不起。”沈律低着头,满怀歉意。
她只是意外曾经那个意气飞扬的少年,如今居然会在自己面前跪下。
她的三郎,她心里的英雄,她最后的信仰,就这样忽然跪在自己面前。
“我对不起你,对不起沈家,对不起陈国,我的确应该死在皮春谷。”沈律将那些不为人知的过去,与她和盘托出,“当年,我的确在皮春谷受了重伤,但还是逃了出来,在回驻云关的小道上被郡主所救。”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在那里出现,醒来时已经过去半月有余,因伤势太重……”他欲言又止,努力寻找着可以让萧吟理解自己、原谅自己的理由。
萧吟安静听着,神情木然,问道:“然后呢?”
“卿卿,你知道从在鬼门关前走一遭,死而复生的是什么样的感受吗?”沈律抬头,凝睇着珠帘后的萧吟。
她缓缓从帘后走出来,没有血色的脸看来格外虚弱,过于苍白的皮肤教那双眼睛看来尤其突出。
沈律从不敢想萧吟会是如今的模样,大吃一惊道:“卿卿……”
“你也不敢相信我会变成这样吧?”她嘴角的笑意凄凉,眼波终于平静下来,不带任何情绪,道,“我曾经在金阳比你此刻所见更甚。”
“卿卿,是我对不起你,是我……”
萧吟抬手,手指悬在沈律唇前教他不要说话,道:“我知道死而复生的感觉,活着是这样好。”
如果当初死了,不过一了百了。
可她活了下来,又看见鸟语花香,看见那晴朗日光,这世间有那么多的不美好,却也有细微之处的美丽。
况且,她还有三郎。
所以,她舍不得死了。
沈律惊喜于萧吟的回答,仿佛即将获得救赎,目光不由热切起来,膝行至她脚下,期待着问道:“卿卿,你会原谅我,对吗?”
第七二章
沈律曾是她年少时不断在追寻的那束光, 在她原本灰暗惨淡的人生里留下过情真意切的心动,成为往后数年里坚定的信念。
那些忍辱负重,身处混沌黑暗依旧不曾放弃的坚定, 对陈国, 对自己,对这个世间的爱,都源于那个曾经住在自己心里的少年教会她相信他们会有将来。
只要他们都不放弃。
可是那个告诉他要坚持下去的人,却在中途悄然退场, 徒留她一人抱着虚无的愿望沦陷在日复一日的绝望里,忍受着身体和心理的双重折磨,到后来在杨煜身上饮鸩止渴。
萧吟在心底细数那些关于沈律的过往,越是美好,越教她伤心, 越是痛苦,越教她的经历显得可笑。
她该原谅他的背信弃义吗?
喉口涌上一股热意, 腥甜的味道充斥唇齿间, 萧吟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 刹那间根本听不清耳边突然响起的声音。
身体落入一个坚实的怀里, 她下意识地想要去抓住什么, 视线也在努力寻找着, 最终落在那一双熟悉的眉眼上。
他还在……她的三郎还在……
杨煜一直在外头听着房内的动静, 突然听见沈律惊慌失措地喊着“卿卿”,他毫不犹豫冲了进来。
看着呕血的萧吟摇摇欲坠, 他冲上前推开沈律,及时接住那过于清瘦的身子, 横抱起她,背对着沈律怒斥道:“滚!”
再扬声道:“宣太医。”
发现萧吟双唇翕合, 杨煜一面抱她往内殿去,一面皱着眉斥她道:“没必要开口。”
他怕听见萧吟为沈律求情,虽然他顾及着程斐,不会当真为难沈律。
萧吟在杨煜怀里依旧不停呕血,被他放去床上时,心口一大片都被染得鲜红。
杨煜当真急了,朝外怒吼道:“太医呢!”
耳边都是萧吟急促且痛苦的呼吸声,一下一下刺着他的心,直教他乱了方寸,胡乱哄着道:“卿卿,不会有事的,有朕在……”
可杨煜发觉萧吟明明在他怀里,目光仍不遗余力地向珠帘外头望。
他急怒攻心,发狠了威胁她道:“信不信朕当面要了他的命?”
“三郎……”萧吟艰难地吐着字,“不……不会……”
体内气血翻涌得厉害,萧吟又是一口血涌上喉口,这一次呕在杨煜衣襟上,比先前任何一次的反应都要剧烈。
杨煜设想过今日情境下的各种局面,唯独不曾料到会是这样。
“卿卿!坚持住,太医就来……”杨煜急道,甚至不敢稍用力去抱萧吟。
萧吟身子本就虚,又因惊忧过度伤了气血,不等太医赶到便昏死过去。
这一场沉梦教萧吟重新走了一遭曾经经历的一切,走得越远越破碎,最后犹如行在尖利的刀山上,双足扎得满是血,痛到没了知觉,便是连从前的她一并都被否定了。
如果过去的萧吟本就不存在,如今的她又算什么呢?
梦魇退去,她却不敢睁眼,不知该如何面对眼下的一切,因为心里一度最坚定的信念被掏空,她也就空了。
“朕知道你醒了。”幽静烛光里,响起杨煜不知情绪的声音,有些哑,满是疲惫。
萧吟睁开眼,余光里有跳动的烛火,海废h男男文言情文都在裙寺二耳儿雾九依似柒也有杨煜模糊的影子,她却只看着床梁和纱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