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她应得的,作茧自缚。
心底最后的希望被抹杀,她便没有了再活下去的信念。
她拿出杨煜给她的全部逍遥散,剂量说不上大,但足以要了她的命。
梳妆台前的身影坐得笔直,一包一包地吞服着或许能在生命最终给予一场纵情盛宴的“灵药”。
思绪渐渐从身体里被抽离,半吊着开始涣散的意志,像有什么东西撩拨着,一会儿将十五岁之前关于爱情的美好画面展示给她,一会儿又将她推入和杨煜的那些欢情爱欲里。
“三郎……”
身体轻得仿佛能飘起来,萧吟追着虚无里的影子,根本不顾磕碰了什么,亦感觉不到疼,只想追着三郎,追到了才会真的快乐。
可是她实在没什么力气,又或者是不知被谁推了一把,身体倒去地上,四肢百骸如被千万只蚂蚁啃食,细密的痒和刺痛交织混合,难受得教她只想扒开自己的皮肉,拆了骨才能解脱。
“三郎……三郎救我……”
她已感知不到自己究竟身处何时何地,只被深入骨髓的痛苦不断折磨,那些本该美好的记忆却成了剔骨的刀,一下一下地将她的骨肉分割,剔开她的魂,不见血但教人求死不能。
“三郎……”
被痛苦吞噬的混沌里,只剩下这一个声音还在呼喊,像是悬在头顶最后能救她的绳索。
她被用力拉扯进充满绝望的深渊里,如何也够不到那一点光。
直至视线被黑暗吞没,失去所有感官意识,她才以为是另一种救赎到来,最终归于沉寂,断绝了与世间所有的关联。
第七四章
萧吟在一片浑沌里走了很久, 漫无目的,仿若幽魂,不知自己将要去何处, 只晓得此刻的死寂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若是直至消亡都被包裹在这朦胧不清的境地里, 兴许也是一件好事。
但在不知远近的地方有一束光点破开了含混的黑暗,追着她靠拢过来。
她转身,朝着光点相反的方向奔跑,不敢有一丝懈怠, 唯恐被那渐渐明亮的光线吞没,失去终于得到的安宁。
怀章方才送走顷盈,回来时发现萧吟居然睁着双眼,他惊喜道:“萧娘子,你终于醒了!”
萧吟还望着眼前熟悉的布置出神, 忽然听见怀章激动的声音,她只勉强转了转眼珠, 没有力气说话。
见她还有反应, 怀章喜极而泣, 再忙去请了太医, 顺道将才走的顷盈又找了回来。
萧吟没心思管那些, 怔怔地躺在床上, 任由太医为自己请脉, 听不清之后他们的交谈,失魂落魄得仿佛只剩下一具躯壳。
顷盈察觉到萧吟的异常, 轻推了推她,问道:“你究竟怎么样?”
萧吟缓缓眨眼, 不像是在回答顷盈。
顷盈不比怀章有耐心,知道她在听, 于是道:“你已经昏迷九日了,这段日子是怀章在照顾你,三哥他都在坤华宫……阿勉和三嫂都殁了。”
提及姜氏,顷盈忍不住垂泪,但她只在姜氏灵前哭,便立即拿帕子拭了泪,抽噎道:“旁的没事,你自己看着办吧。”
萧吟本就迟钝的目光完全停滞,眉间神情微微有了变化,像是在慢慢理解顷盈的话。
怀章进来时见顷盈在拭泪,以为出了事,忙到床边,见萧吟没事,才问道顷盈道:“公主,这是?”
顷盈站起身,道:“你看着她吧,我过去陪三哥。”
怀章又一次送走了顷盈,回到床边时发现萧吟眼角含有泪光,他问道:“萧娘子,你怎么了?”
她没有血色的双唇动了动,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勉强挤出一个:“皇……”
“后”字卡在喉口,只能做了口型。
怀章想起顷盈方才在哭,明白了萧吟的意思,道:“萧娘子昏迷的第二天,二殿下发了急症,实在救不回来,只两个晚上就夭折了。皇后忧思过度,昨夜里……追着二殿下走了。”
萧吟合上眼,挂在眼角的泪终是滑落,不再作声。
怀章不想打搅萧吟歇息,悄然退了出去,只等熬好了药再进来服侍。
没有了求生的意志,萧吟的身体恢复得很慢,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才勉强能坐起来,日常只听怀章说话或是念话本,几乎不开口,像个布偶娃娃似的。
顷盈偶尔过来探看,有时会教怀章回避,不多管萧吟会是什么反应,她兀自说一些关于姜氏的事,当做怀念,也教萧吟知道姜氏对她的态度。
“三嫂过去从不在乎三哥身边其他女人,直到你出现,她居然对我说,你是能救三哥的那个人。”顷盈道,“我至今不明白这句话,但是以前三嫂在,她多少还能陪着三哥,现在她追着阿勉去了,你又这样,我怕三哥……”
萧吟听着顷盈的担忧,眉眼见未见丝毫波澜,若不是那双眸子还睁着,当真像是睡着了一般。
“我知道你听得见。三嫂说,你跟三哥才是两情相悦。虽然我不知道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现在丧子失妻,正是最失意的时候,你看在他过去待你不薄的情分上,也该体谅他,是不是?”顷盈有些急切地看着毫无反应的萧吟。
怀章在帘子后头听着,明白了顷盈的意思,快步入内,放下送来的药,跪在她跟前,乞求道:“萧娘子才从鬼门关回来,公主垂怜,容她好好养病吧。”
怀章想到萧吟日常犹如一潭死水,可当逍遥散发作的时候反应又异常激烈。
现今这种时候都是他来照顾,看萧吟备受摧残,咬牙忍下所有的折磨,当真受不住了会去挠墙撞柱,他不得已将她绑起来,耐心哄着,陪她一起熬过药效。
怀章想着,杨煜再也不来才好,只教他留在这里照顾萧吟,只有他们主仆两个,便不会再有外头那些纷扰,萧吟能少许多忧伤愁绪。
顷盈有私心,但萧吟看来也的确可怜,她本就不是铁石心肠,听怀章这样求情,便咽下了原先想要说的话,道:“算了,横竖三哥也没问过她的情况,走一步算一步吧。”
怀章连连叩首道:“多谢公主体谅。”
顷盈走后,怀章服侍萧吟服药,不知是不是顷盈所言影响了萧吟,今日这药喂得有些艰难。
“萧娘子,吃了药才能好起来,无论如何,自己的身子最要紧。”怀章好言劝着,“奴婢不怕日日照顾萧娘子,怕的是日日见萧娘子自暴自弃。好不容易才跟阎王爷抢了命回来,如何能不珍惜?”
“萧娘子,奴婢求你,不为别人,也为自己。或者,萧娘子还记着奴婢的话,就当是为了奴婢。”怀章道。
他不敢僭越身份,只将卑微的心愿藏起,盼望能在萧吟心里有哪怕只如尘埃一般微末的位置,只一点点就好。
可萧吟依旧无动于衷,毫无神采的视线散在空气里,凭借着被迫挽救回来的半条命木然地活着,只在当初听见皇后殁去的消息后有过片刻动容。
她心里又一个关于情爱的美好祝愿消失了。
她垂下眼,身子滑进被衾,是对怀章好意的拒绝,抑或是对“活着”的拒绝。
锦衾下的身体完全蜷曲着,这样才教萧吟觉得安全。
她莫名其妙地闹了脾气,虽然是以这种无声的方式,惹得关心她的人担忧。
可是她真的管不了那么多,只想一个人待着,什么都不想做,更别说吃药。
整座皇宫因为杨勉和姜氏的死笼罩在极其沉闷压抑的氛围里,将他们母子送入皇陵之后,杨煜罢朝五日,在坤华宫闭门不见任何人。
萧吟不知这些,只在住处静静地休养,或者说全由怀章决定她恢复的情况。
天气渐寒,她木讷得会只穿着单薄的衣裳就去院子里,若不是怀章及时发现,凭她的身体状况怕是又要重病一场。
将萧吟送回屋里,怀章着急慌忙帮她披上罩衣,塞了暖手的炉子到她怀里,还觉得不够,问道:“还冷吗?奴婢给萧娘子再拿件厚衣服来。”
萧吟看着暖手炉,摇头。
萧吟如今总在摇头,怀章干脆不听她的,直接去找厚衣服来。
“回去吧……”萧吟幽幽开口。
不知是不是因为太久不说话,萧吟只说这三个字都有些磕磕绊绊,像刚开始学说话的孩子。
怀章明白她不想拖累自己,但选择对她的劝说充耳不闻,努力表现出惊喜的样子,到她跟前,道:“萧娘子终于肯跟奴婢说话了。”
萧吟又摇摇头,许久不见表情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悲悯,和她一直以来看他的目光一样。
怀章矮身,放低了视线,抬头去看萧吟,道:“奴婢从来没为萧娘子做过什么,如今就算要奴婢走,也需等萧娘子身子好了,奴婢才能放心地走。”
他曾羡慕阿六单独留在萧吟身边那么久,现在她的身边只剩下自己,他怎么可能放弃这个机会。
他早已没有陪伴她的时间,现今这些时光都是偷来的。
“傻。”萧吟道。
怀章摇头,只觉得高兴,道:“萧娘子终于肯跟奴婢说话了,奴婢是开心得傻了。”
萧吟觉得冷了,抱紧了暖手炉,道:“我没事。”
“从前或许会信萧娘子这话,但现在奴婢只信自己看见的。”怀章将她的罩衣拢紧,依旧不放心,翻了厚斗篷出来帮她裹上,道,“还没到烧地龙的日子,明日奴婢先去多要几盆炭来,萧娘子现今最不能受凉。”
萧吟按下怀章替自己整理斗篷的手,道:“我不值得……”
怀章第一次没有听从萧吟的意思,推着她的手放回斗篷里,继续仔细小心地替她整理,道:“不管旁人如何看待萧娘子,哪怕是萧娘子放弃了自己,奴婢也不会弃萧娘子不顾。”
“奴婢知道萧娘子跟陛下之间有了天大的误会,即便下一刻陛下要杀萧娘子,即便萧娘子愿意受死,奴婢也要等萧娘子咽了气,亲自替萧娘子收了尸,好好安葬,再追随萧娘子而去。”怀章道。
萧吟以往不教他屈膝,当初临别时,他偷偷跪了,今日他原还想跪,面对萧吟时这不是屈服和侮辱,而是表达尊敬。
然而屈膝的的瞬间,他又觉得接下去的话站着说方才对得起萧吟,于是整理了衣冠在她面前站好,长揖道:“虽是失国人,但仍有魂归处。萧娘子的心在哪里,哪里就是怀章的归宿。萧娘子的心气在,怀章的心气也就在。若是我们都放弃了,陈国,金阳,才是都不在了。”
向来温吞柔软的内侍,此时依旧用着平缓柔和的语调说着话,可神情比起过去坚韧许多,真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
若不是因她困在这个宫墙里,兴许怀章真能有些作为。
想到这些,萧吟又生愧意,道:“是我不明白这个道理,幸有你教我。”
怀章以为萧吟开始改变主意了,欣喜道:“萧娘子如果能重新振作……”
“可是我真的好累……”萧吟看着身前怀章温润的面容,经过这段时间依旧无法填补心头那一块空缺的辛酸和无助变得难以克制,眼眶又酸又热,道,“我不怕死,却怕活着。”
比起绝望地死,无望地生才是最漫长最煎熬的折磨。
第七五章
萧吟的境遇虽未有多大改变, 但有怀章悉心照顾,耐心开导,她不再像最初那样有明显的拒绝意图, 话不多但尚能每日说上一小会儿, 偶尔还去院子里坐坐,只是怀章怕她受冻,不教她多待。
今年的第一次落雪在十一月初的一场冬雨里,雪珠夹杂在雨幕中, 尚算温柔地到来,还教怀章兴奋地找萧吟来看。
半开的窗扇里,萧吟看着天地间的雨雪交缠,刮过的风教这画面更显缠绵,是自由的味道。
怀章发现萧吟脸上久违地出现了笑意, 虽然淡得几乎教人察觉不到,但她的眼波有了变化, 对着飞雪落雨表现出了少见的喜欢。
“去外头看看。”萧吟没有注意到怀章长时间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一直看着在风里舞动的雨雪, 看它们一同被吹过墙头, 落去围城之外。
怀章立即去拿伞, 待萧吟抱着暖手炉出来时, 他立即迎上来, 道:“只能待一会儿。”
萧吟原本只在回廊下站着,一会儿的功夫雨势小了, 雪大了起来。
她刚要下回廊的台阶,便被怀章拦住了去路。
内侍站在比她矮了一截的地方, 手中的伞举高遮过她的头顶,挡住落下的雨雪, 道:“萧娘子保重。”
“就一会儿。”萧吟从斗篷下伸出手,比了个“一”的手势。
怀章担心却也不想扫她的兴,斟酌后道:“那就一会儿。”
他撑着伞跟在萧吟身后,随她在院子里追着风里的雨雪,追到了墙根,和她一起望着被送出墙外的雨珠飞雪,听她喃喃道:“真好啊。”
自他们相逢,萧吟便一直被困在高墙内,从金阳的宁心院,到建安城外的平云观,再是城中那一处别院和这重重深锁的皇宫。
她没有自由,也一直甘于被命运围困,做杨煜豢养的雀鸟,甚至为他放弃生的权力。
怀章心情复杂,看着萧吟若有所思的神情,不由自主问道:“萧娘子,想离开这儿吗?”
“什么?”萧吟不知是没听清还是没能立刻理解他的话,转过头困惑地看着他,“离开这儿?”
忽然一阵劲风刮过,怀章挡在萧吟身前,遮住冰冷的雨雪,低头看着还未完全回神的萧吟,鼓足勇气告诉她,道:“是,离开这儿,离开皇宫,离开……”
“萧吟。”顷盈的声音不合时宜地传来,打断了怀章。
他有些不甘心,又怕被顷盈察觉,只得退开,站在萧吟身边为她执伞遮雪。
萧吟才回到廊下便被顷盈抓住了手,怀章惊道:“公主,萧娘子病体未愈。”
“车在外头。”顷盈拽了萧吟便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