顷盈这些日子常进宫,一来为先前顶撞杨煜赔罪,也是关心他的身子,二来便是探看萧吟,不见她醒来不放心。
再者,她隐约觉得宫里不止太医院有秘密,萧吟这儿也有,而且应该快到揭晓的时刻了。
果真,这日顷盈屏退了其他侍从,只留了怀章和自己陪在萧吟床边,不过片刻功夫,窗户忽然打开。
怀章虽知道来者何人,但还是率先挡在顷盈面前,道:“不可惊扰公主!”
内侍身后的阴影里,有无人瞧见的一抹笑意爬上顷盈眉眼。
阿六行礼道:“属下参见公主。”
顷盈轻扯怀章衣角暗示他退开,见他不放心地去窗口和门边探看,她只先将眼前这个陌生的男子打量了一番,问道:“是你发现有人给萧吟下毒的?”
阿六点头道:“是。”
顷盈见怀章向自己示意现下安全,她才教阿六起来,问道:“我听你的安排将毒针的事都揽了下来,接下去你要如何?”
顷盈虽年轻,但在姜氏离世后忽然成长了不少,真有要紧事需拿主意,她还是晓得分寸的。
阿六看了看昏迷的萧吟,问道:“公主以为这次事件后,让陛下和萧娘子重归于好的可能还有多少?”
这个问题直白且尖锐,顿时教顷盈和怀章都无从作答,也将并不乐观的现实摆在了他们面前。
杨煜没有表现出对萧吟安危的任何一丝关心,甚至于太医院人事的调动都不见得是他特意为之,要说他已不将萧吟放在心上也没错。
曾经有杨煜盛宠傍身,后宫还有姜氏坐镇,有歹心之人顾忌重重不敢动手,如今姜氏辞世,杨煜对萧吟不管不问,在药中下毒之事便眼睁睁发生了。
再往后的毒计暗算只可能更防不胜防,萧吟留在宫里会越来越危险。
顷盈猜到了阿六的意图,却将视线落去怀章身上,道:“你们合谋算计我。”
眼见怀章满面愧疚地跪下,即便他几乎将脸埋进胸口,顷盈也看得见他脸上因内疚而生的通红。
她又质问阿六道:“你跟萧吟是什么关系?”
阿六从进屋便看似平静的双眸在此刻有了波澜,注视着萧吟多时,才道:“同是天涯沦落人。”
他再转头去看怀章,欲盖弥彰倒但也不算欺骗,道:“怀章也一样。”
怀章不解何意,却明白如今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
“你不说清楚,我不会帮你们。”顷盈正色,盯着这个一身劲装的陌生男子,猜测道,“三哥他真的养了暗卫?”
早在杨煜还是晋王时,她便听说过这件事,不止杨煜,其他兄长或是公卿也可能暗中豢养护卫,只是她从未亲眼见过罢了。
见阿六默认,顷盈又问道:“你是我三哥的暗卫,现在却在算计他?就是为了萧吟?”
“是,只为了萧娘子。”阿六沉静的目光忽然有了光彩一般,坚定且毫不掩饰,想以此得到顷盈更多的信任。
怀章看着往常只像是阴影一般存在的男子忽然间站在了阳光下,眉眼里毫无保留的无畏与诚恳,教他心生羡慕,更令他自卑于从不敢对外人承认的那一份情愫。
顷盈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简单直接的答案,不免诧异,良久后才回神,问道:“如果教她离开了皇宫,你能照顾好她吗?”
为难和遗憾顷刻间占据了阿六的神情,他摇头道:“属下有负陛下,要回来领罪,无法照顾萧娘子。”
顷盈立即明白了阿六的意思,看向怀章道:“你要跟她走,是吗?”
怀章膝行至顷盈面前,抬头恳求道:“公主待奴婢的好,奴婢此生无以为报,只求公主救萧娘子这一回,奴婢来生当牛做马,报答公主。”
怀章脸上还有未褪的浅红,他对顷盈的感激和愧疚从来未曾减少,反而因着相处的时日越长而不断加深,庆幸自己遇见了萧吟,也遇见了顷盈。
顷盈自知永远不可能在怀章心里占据比萧吟重要的位置,况且能教一贯温柔守礼的他做出这样大胆的决定,他的决心里早就做好了为此失去生命的准备,自己又何必强人所难。
顷盈轻托起怀章的脸,认真地接纳下了他的请求和承诺,道:“那说好了,来生留个最重要的位置给我。”
顷盈的眸光第一次这样柔和,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女,而是与怀章身份平等地做下关于来生的约定。
怀章惊喜之余,心底涌出一股从未有过的未知感受,心头被浓烈的温暖包裹,教他万分欣喜,更不敢怠慢这样的重视,郑重道:“奴婢一定记得。”
顷盈扶怀章起来,面对阿六时,眨眼间便收起前一刻的温和善意,敛容道:“这件事还需问一问萧吟,若她愿意留下,强行带她走不是上策,但我们可以先做商议,只要她点头,便可以随时带她离开。”
三人这便算是达成了一致目的。
萧吟醒来已是三日后,因身体实在虚弱,最初醒来的两日几乎没怎么说话,一日里不是朦朦胧胧睡着就是吃药,最折磨人的还是逍遥散药性发作时,真真是要了她大半条命。
体力终于有所恢复是在又隔将近半月后,镇日吃药吃得她心生厌烦,但为了不教怀章和顷盈担心,她必须强忍着都吃下去。
顷盈如今对萧吟的耐心好了许多,来看望她的时间也比过去长,旁人看着无不以为是她二人的关系变得亲近了。
萧吟虽精神不济,但面对顷盈莫名其妙的关切和示好,她显然有所察觉,于是趁着顷盈又来看自己时,将怀章打发出去,单独留下了顷盈。
“是怀章又求了公主什么,才教公主对我这样上心?”萧吟靠在细软里,即便躺在床上,怀里也抱着暖手炉,否则总还觉得冷。
她脸色很差,整个人看来都轻飘飘的,仿佛稍用力呼吸都会发生危险。
顷盈担心她这副样子不知到了外头还能不能活下去,却又不便此时透露,只得寻了其他理由,道:“我三嫂曾经喜欢你,当是为了她,我才来看你。或者,当我为了三哥来的也行,说不准哪一日,他就后悔了,要跟你重修旧好呢。”
萧吟最初还看着顷盈,但当提及杨煜,她便收回了目光,半垂着眼眸,说不上满面愁绪,总是有心事的。
“怎么了?不爱听我提三哥?”顷盈试探道。
萧吟依旧不做声,怔怔地斜靠在床头,只在顷盈看不见的衣袖里,十指拢得更紧,骨节泛白。
萧吟的反应像杨煜,一旦提及对方便总在沉默,只是萧吟明显看得出被重重情绪牵扯着,而杨煜始终是回避的态度,颇为冷漠。
顷盈摸不透杨煜的心思,便问萧吟道:“你还想见三哥吗?还喜欢他吗?如果他一辈子都不见你,你还愿意这样等下去吗?”
顷盈一连串的问题最终只教萧吟苍白的脸上艰难地扯出一个极淡的惨笑。
她道:“我连自己都还未厘清,又该用怎样的身份和心情去喜欢他呢?”
顷盈不明白萧吟的意思,问道:“是不喜欢了?”
自从知道沈律背叛了他们之间的承诺,她一直以来的信仰分崩离析,曾经的她和所有的付出都被彻底否定,她便陷入了迷茫,时至今日都无法找寻到真正的自己。
她不敢面对以前的萧吟,更遑论谈及将来会如何。
一个被谎言虚托的她,如何落入现实里,如何真正地活下去?
顷盈以为萧吟默认了,虽然深感失望,但也算是有了答案,于是继续探问道:“若你不喜欢三哥了,我也不想看你留下磋磨岁月,还总惹三哥心烦。倒不如就此天各一方,日子久了也就忘了。你以为如何?”
这回轮到萧吟大吃一惊,问道:“公主这是什么意思?”
顷盈往萧吟身前挪了一些,压低了声音缓缓与她道:“我要送你出宫,让你离开三哥,放你自由,你愿意吗?”
第七九章
萧吟想起她曾在墙下望见的飞雪, 乘着风越过墙头,去往墙外广阔的天地。
她在由别人构筑的围城里待了太久太久,久到望着那些飘飞的雪都没能及时想起自己也是有过自由的。
自由地在长街上跑, 自由地与其他人谈笑, 自由地呼吸,去做自己想要做的事。
被埋藏多年的某种心绪在被推翻了旧日信仰的荒芜里重新有了萌动的痕迹,但她尚且不确定那是不是自己真的想要的,所以只是迷茫地看着顷盈。
顷盈察觉到萧吟犹如一潭死水眸子里潋滟过片刻的光彩, 只眨眼的功夫,好似教她看见了完全不一样的萧吟。
她有些惊奇,也感到兴奋,不禁抓住萧吟的手,再问了一遍, 道:“离开这个教你伤心的地方,重新生活, 你愿意吗?”
“重新生活?”萧吟喃喃道。
从萧政突然出现的那一刻, 她便被命运裹挟着不停地向前走, 为了母亲, 为了沈律, 为了他们所谓的理想, 垂死挣扎, 即便心里爱着的那个人死了,她也没有放弃, 不曾遗忘。
她将这些年所有的精力用来爱沈律、爱陈国,爱到忘了自己, 爱到留在杨煜身边都是因为她要爱沈律的影子。
顷盈点头,注视着萧吟依旧困惑迷惘的眉眼, 握紧了她的手,传递她掌心的温度给萧吟,道:“重新生活,去过没有三哥的日子,会少很多烦恼,还有怀章陪着你,他一定会尽心尽力照顾你。”
“我……我可以吗?”萧吟不甚自信。
“为什么不可以?我看三哥没了你未必过得不好,你离开他只当斩断烦恼丝。”顷盈叹了一声,道,“三嫂这一次或许真的看错了。”
“我……”萧吟的心不再平静,心头反复被顷盈的话敲击着,像是一种诱惑,牵引着她从废墟里爬出去,寻找另一种“生”的可能。
她的眼波如此时心绪一般有了波澜,眸光闪动,渐渐有了憧憬,道:“我想,我想出去,想重新开始。”
顷盈得了这样的答复虽是放心了,却也难免失落,说到底她的婚姻没能圆满,也没能看着杨煜和姜氏白头偕老,如今连萧吟也愿意放弃和杨煜的感情,这世上能教她感到安慰的事又少了一件。
今年虽有国母薨世的噩耗,加之杨煜至今抱恙,皇宫里临近年关的新年气氛不比以往浓烈,但该置办的物件、该遵循的礼数一桩桩一件件都不能少了,因此还是颇为忙碌的。
经过商议,顷盈决定在除夕当晚趁杨煜登承德门行抛花礼时将萧吟送出宫,而后直奔南门。
那一日顷盈数次进出宫门,直教负责查验的侍卫都不愿再拦她的马车,才算是勉强做完了第一步。
宫里有给嫔妃赐新年吉祥礼的习俗,往年都是姜氏主持,今年淑妃代劳,可因为萧吟没有任何位份,从不参加,由王喜亲自送过来。
但今年萧吟和杨煜闹成这样,王喜来的可能极低,顷盈又不敢疏忽,硬是在原定的时辰后又教萧吟多等了半个时辰,终于临近杨煜登承德门,她才教萧吟穿上自己的氅衣,由怀章陪着上马车离开皇宫。
萧吟知道此行如果成功,她和杨煜便是天涯海角,此生应该都不复相见。
听着辘辘车声,再有已经响起的焰火声,接连不断地炸开,仿佛将那些曾经都抛去天边,轰然散开,零落为烟尘,就此消失在这世间,成了从未发生的样子。
怀章看萧吟始终愁眉深锁,猜她心里依旧放不下杨煜,劝道:“萧娘子既决定走了,还是看开一些吧。”
萧吟转身打开了车窗一条缝,又有几束焰火被送至夜幕之上,怦然炸开,绚烂艳丽,好像她和杨煜情到最浓时那样教她喜欢。
马车渐渐停下,怀章提醒道:“萧娘子别出声,奴婢下去。”
萧吟即刻关上窗,侧身尽量躲在角落的阴影中,低下头不多教外人看得清自己。
所幸顷盈考虑周全,因白日里她的车驾进出太多,侍卫已习惯了这当朝公主的“忙碌”,未为难就放了他们出宫。
马车起初平稳前行,走了一段后渐渐加快了速度,不一会儿的功夫便到了一处小巷中。
今晚有灯会,承德门还有天子主持的抛花礼,不少百姓都会集中到这两个地方,因此只要避开人流聚集处就能减少不必要的麻烦。
顷盈的马车内早准备好了乔装的衣物,萧吟匆忙换了衣裳便和怀章一起换了另一辆朴素的小车继续往南门去。
建安在除夕夜不宵禁,又因过节,他们一路上都算顺利。
终于出了南门的那一刻,萧吟还觉得有些不真实,问怀章道:“我们出来了,是吗?”
怀章点头道:“是,我们出来了,以后没人再束缚萧娘子了。”
除夕佳节,莫说是建安城里,住在近郊的百姓都会燃放焰火炮仗,萧吟坐在马车里,听着远处接连响起的声音,像是不止在庆祝新岁将近,也在祝贺她即将开始的新的人生。
离开建安只是整个计划的第一步,因为萧吟自己也不知究竟要去哪里,所以他们商议了一处暂住的地方,待萧吟有了决定再往去处去。
马车踏着星月,停在一处僻静的农家院落外。
一切早都打点好,萧吟到了此处便可以直接歇息,明日一早再赶路。
农户不比宫里布置妥当,房中只有两个可供取暖的炭盆,再有一个特意为萧吟准备的暖手炉。
怀章点好了暖手炉递给萧吟,道:“这几日条件都会简陋一些,还请萧娘子暂做忍耐。”
“无妨。”萧吟接过暖手炉道。
他们一路出来十分匆忙,加上后头还有好几日的路程,怀章便再将行礼都清点整理一遍,若是有所遗漏,明日在路上还可想办法补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