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萧吟出来,她喊了一声“萧娘子”便由乳娘搀着从车上下来,一路跑去萧吟面前。
萧吟问道:“公主怎么过来了?”
“我有高兴的事……”琼语看顷盈还在,有些害羞,只在萧吟身边偷偷打量,发觉她的眉眼跟杨煜有些像,终于想起来她是谁,心虚道,“姑姑。”
顷盈应了一声,跟萧吟往里走,见她拉着琼语一块儿,玩笑道:“淑妃回不来,你这儿也冷清,不妨将琼语带在身边……”
“我母妃会回来的!”琼语打断道,又怕被顷盈责怪,遂躲在萧吟身后,扯着她的衣角,委屈得快要哭出来,“父皇才带我去见了母妃,他会让母妃回来的,是不是?”
萧吟俯身,拿了帕子将琼语已经溢出眼眶的泪水擦去,道:“这样的好事公主头一个就来告诉我呀?”
琼语点头道:“我们是好朋友,有了高兴的事儿,我一定同你说的。但是,母妃要我跟萧娘子说对不起,这是何意?她做了什么吗?是不是因为这个,她才去上清观的?”
看着小姑娘疑惑焦急的样子,萧吟将她的裙上的褶子抻平,安慰她道:“淑妃是为了你父皇和赵国祈福才去上清观的。她这声对不起应该是同你跟你父皇说的。”
琼语摇头道:“我不明白。”
“她去了上清观就不能留在你们父女身边,而我恰好还能陪着你,就算是代她照顾你了。”萧吟道,“她不好意思亲口跟你说,她很想念你,也……也很想念你父皇。”
她和杨煜的纠缠不必波及无辜的孩子,所以她选择这样解释给琼语听,教琼语知道这世上总有温柔,将来也要这样回报这世间。
第八七章
琼语今日见了淑妃高兴得很, 加上平日何修仪不敢多管束她,她便待在萧吟身边不走,尤其看顷盈并不反感自己, 她更是大了胆子邀请这位不多见的小姑姑一块儿去御花园里玩耍。
顷盈看萧吟不推辞, 她遂不扫兴,几人在御花园里闲庭信步,不多时还玩起了游戏。
杨煜经过御花园时,见琼语正蒙着眼睛在抓人玩。
萧吟故意拿着根折下的柳枝去逗琼语, 引诱着小姑娘一点一点跟着自己走。
柔风暖阳里,那一身藕荷色的裙子被吹动了裙角,随着那小心翼翼后退的脚步轻轻撩动,胸前垂落的长发发梢扫过拿着柳枝的手背,萧吟嫌碍事了便拨去耳后。
“你们怎么不出声?”琼语虽被蒙了眼睛但努力仰着头, 双手在身前的虚空里摸索着,感受着那有一下没一下撩在自己身上的触觉, 挪着步子追随过去。
萧吟一面后退以防被琼语抓到, 一面注意着脚下防那瞧不见路的小姑娘绊倒, 一心二用下未留意其他人都有些反常的神情。
“萧娘子?姑姑?你们在哪儿?”琼语问道。
萧吟闻声, 眼中笑意更浓, 却憋着不发出声来, 依旧专注地逗着琼语, 慢慢后退。
脚下不知踩了什么,萧吟只觉得身子跌进一股微灼的气息里, 肩头扶上一双手的瞬间,她登时发了一身细汗, 心跳加快了一些。
萧吟还未看清身后的状况,身前便被个小小的身影抱住, 听见琼语高兴喊道:“抓住了!”
摘下蒙眼绸带的瞬间,浮动在琼语脸上的笑意顿时凝固,她慌忙着退开一步,将绸带藏去身后,低头见礼道:“父皇。”
杨煜应了一声,手还扶在萧吟肩头,即便顷盈带着侍女过来,他也没有要放开萧吟的意思。
被风送来的不止有御花园里的花香,还有明晃晃摆在所有人眼前的来自杨煜和萧吟之间的暧昧。
顷盈牵起琼语的手,微微挡在小姑娘身前,问道:“三哥也来散心?”
萧吟才从杨煜身边撤开,便听他对顷盈道:“你不也进宫散心来了?”
杨煜神情平淡,教人看不出这会儿是何情绪,他只道:“朕跟萧娘子有话说,你带琼语上前头玩。”
顷盈虽担心萧吟,总也不好大庭广众之下违抗杨煜,遂拉上琼语暂且离开。
自上回开诚布公后,萧吟面对杨煜已坦然许多,反而是杨煜如今见她沉默居多,总是心事重重的模样。
萧吟看王喜早带人退下,如今这条□□上只剩下他们两个和明媚春光,还有她尚且能嗅见的杨煜身上熏香的味道。
姜氏曾说杨煜一直用着她当初在金阳给他配的香,但如今他又换回了最初惯用的那款。
不见杨煜动身,萧吟便陪着,但彼此相对无言总是沉闷,她便摆弄起手里的柳枝,暂且将杨煜放在一旁。
杨煜看她玩得得了趣完全忽略了自己,原有些恼得要去夺下那占了萧吟注意的东西,可才要抬手又按捺住了。
他不知要与萧吟说什么,他们之间的问题一日没有和解,便一日都是这样别扭。
忽见萧吟提步离开,杨煜失声道:“去哪儿?”
柳枝还绕在萧吟指尖,她转身看着杨煜道:“找公主去。”
杨煜更恼,道:“朕教你去了吗?”
指上的柳枝松开,末梢轻掸在杨煜的衣摆上,再扫过萧吟的裙角。
“三郎也没不教我去。”萧吟道,有些委屈的样子。
杨煜被揶揄得没了下文,盯着萧吟的双眸已现了薄怒,袖中的手攥着拳,眉心也拧起了三分。
可是天气这样好,萧吟的目光落在光翼里又是这样清澈温和,教杨煜想起她跟琼语玩耍时的样子。
他总记得她是娇媚的、柔弱的、顺从的,是他豢养的金丝雀,却忘了她曾是金阳街头倔强生长的麻雀,是坚韧的、快乐的,更是自由的。
她方才躲着琼语的模样不就正像只小麻雀似的,过去可未见她玩得那么欢,杨煜远远望着,只觉得陌生,好似头一回见她。
冷淡自若的神情掩盖了涌现在杨煜心头的失落和加剧的愁绪,他负手而立,指腹摩挲着左手拇指的那枚扳指,道:“去吧。”
萧吟转身便走,没几步便小跑起来,衣裙和长发随之摆动,仿佛一只才破茧的蝶,迫不及待地想要拥抱生命里新的开始。
萧吟不敢停下,更不敢回头,怕看见杨煜的愁眉不展,也怕看见他寥落的身影,一口气跑过拐角,不防撞上了一直守着的顷盈。
“慢点儿。”顷盈仍探着头观望,看杨煜走了才松了口气,问道,“三哥跟你说什么?”
萧吟看琼语不在,想是被送回何修仪处了,她不用太过回避,摇头道:“没什么。”
两人一块儿在宫道上走着,顷盈像有所筹谋,好几次想开口又都忍住了。
萧吟问道:“公主有话直说吧。”
顷盈停步,正色看着萧吟,颇为郑重,问道:“我先前没有与你开玩笑,你要是不准备走,不如将琼语要过来。我听三哥的意思,他是不准备教淑妃回来的。”
萧吟立即觉察出顷盈话里的另一番意思,问道:“我若还想走呢?”
顷盈闻言好似释然,又很快敛容,只比前一刻更加认真,走近萧吟,贴近了低声道:“总会帮你想法子。”
萧吟已受过顷盈一次恩惠,断不敢再贸然连累她,道:“公主不用再为我冒险。”
顷盈叹道:“我已经看明白了,你跟我三哥是孽缘,这辈子都不知能不能重修旧好。与其看你受困,不如我再想想办法,当是为下辈子积些福报吧。”
萧吟听出顷盈的无奈,想她如今的处境,想她和怀章之间说不清的情谊,不免心生恻隐。
想这来世福报的说辞也应该是怀章与她说的,否则笃信道学的赵国皇室哪里会说出这些佛缘之语。
“我自己寻出路吧。”萧吟道。
“三哥将你的路早都堵死了,如今眼见着又多了个琼语教你挂心,也不知是不是上辈子你欠了我们杨家的。”顷盈道,“我只要你一句话,你若还想离开,我一定帮你。为你想走,为我三嫂喜欢你,为怀章担心你,为三哥能眼不见为净,少自讨苦吃,我都要成全你。”
萧吟忍俊不禁,但想顷盈那一句“自讨苦吃”又过于深刻,想她和杨煜或许终究只能是遗憾收场,心底终究无奈,道:“公主说得对,我们都不应该自讨苦吃,他身在其位,有必须去完成的责任,我也有我想要的人生。”
“真的?决定了?”顷盈再一次询问,似乎再最终确定什么,“真的不会后悔?就没有一点舍不得?”
萧吟默然,眼睫微微垂着,不是还需犹豫这个问题的答案,而是因为太过肯定才免不了抱憾。
“舍不得。”萧吟抬眼,忽被明朗的阳光晃了眼,她合上双眼,教整张脸都沐浴在日光下,感受着拂面的风,听着身旁的鸟啼,还有时光流动的声音,“可这世间还有那么多教我舍不得的东西,我不想再顾此失彼,我想好好爱他,也想好好爱自己。”
“难怪你如今即便出不去,也比从前开朗。”顷盈似有感慨,话到嘴边却成了挖苦,“惯会装模作样。”
萧吟睁眼,转头注视着顷盈,道:“能教公主都接受我的装模作样,也是我的本事。”
顷盈哑然,想自己过去对萧吟的成见,再看如今她们反倒成了同一阵营,她怎么能不承认,这个曾经“破坏”了姜氏和杨煜夫妻感情的人,其实真正告诉了她,夫妻与男女情爱有时是两回事,尤其是身在帝王家。
顷盈笑睨萧吟,道:“我替你想办法,你也自己筹谋着,等三哥自己想通,怕不知要等到何时。”
“一定有机会的。”萧吟道。
“你倒是乐观。”
“我已在绝望里死过两次,无论如何都不想再重蹈覆辙,怎样都要笑着面对。”萧吟歪了歪脑袋,看似轻松惬意,放缓了语调,道,“哪怕是死,都要笑着……”
顷盈心底感触良多,特别想到当时看见萧吟那枯瘦虚弱,几乎就要香消玉殒的样子,至今还觉得不忍心。
于是不等萧吟说完,她便提了裙子离开。
“去哪儿?”萧吟问道。
“赶紧送你走,免得将来还得给你寻块风水宝地。”顷盈忽然想起什么,停下脚步回身望着几步外的萧吟,道,“我去找三哥,你挑盆自己种的花教我带回去给怀章吧。”
言毕,顷盈本要往养心殿的方向去,却又顿住身形,重新将目光落在萧吟身上。
她抿着唇上的胭脂,迟疑半晌才终于做好了准备,与萧吟道:“我舍不得你走,但你如果要离开三哥才能过得开心,我会尽力帮你,这样我也会开心。”
这意外得来的心迹教萧吟又惊又喜,她行去顷盈面前,主动抱住她。
看顷盈不适应地动了动,萧吟笑着在她耳边道:“知道公主喜欢我,我也是。当年灯会初遇,我便惊喜,谁家的小姐这般飞扬灵动,我好生羡慕。”
顷盈只在很小的时候被周皇后和姜氏这般亲密抱过,此时落在萧吟温柔的怀里,心底最柔软的部分被触动,不由回应起这个拥抱,道:“我也羡慕你,我一定会更羡慕你的。”
第八八章
因为有过上一次失败出逃的经历, 即便顷盈考虑过再将萧吟送出宫去,却再不敢轻举妄动,她也一直在试图软化杨煜对萧吟的态度, 只是一切都需徐徐图之。
如此一整个夏季过去, 萧吟虽没能真正离开杨煜,离开建安,但杨煜并不限制她的自由,偶尔她还能跟顷盈出宫, 甚至曾在公主府主留宿。
中秋时,宫中惯例设宴,公卿们在兴泰殿宴饮,女眷们则在临月轩聚集。
杨煜如今中宫有缺,淑妃又在上清观, 今年的女眷中秋宴便由顷盈主持,她因此忙于周旋, 没能顾及上萧吟。
萧吟自不闲着, 唤上平日服侍自己的内侍们在住处偏厅自行摆宴共庆佳节, 也很热闹。
萧娘子素来不拿规矩压人, 她如今又仿佛抽了曾经的懒骨, 多与身边人接触, 遂更显得亲和, 很快便教众人都放下了包袱,小宴上的气氛格外和乐欢畅。
小酌几杯, 酒意上来,萧吟放得更开, 又有活泼的侍女起哄着,有人献舞, 有人高歌,还有抚掌喝彩的,皆是微醺纵情,好不快活,也忘了时辰。
外头的宫宴都散了,萧吟处依旧欢声笑语,连个守门的都没有。
杨煜听着从墙里头传来的欢笑声,隐约还夹杂着歌声,他不教王喜通传,只推了门进去,循着歌声去找源头。
今夜月光清亮,伴着秋日晚风,照得墙根花影更浓,摇曳着伴随那歌声晃动,正是一曲柔情软糯的南方小调,唱的是采莲女穿行田田莲叶间采莲的情景。
萧吟不善吟歌,从前也只是跟着那些一块儿采莲的姑娘们哼哼调子,今晚是实在高兴,经不住大家起哄才当场献唱。
也是借曲忆故乡,虽然往事有太多的不堪回首,可记忆的洪流里总也有零星的快乐,可以没有关于沈律的部分,也可以暂且忘记萧政带给她的痛苦,只做一个简单平凡的小小百姓,偷那么一丁点儿的轻松惬意给灰暗的人生增点颜色。
萧吟直到一曲唱毕竟才发现花影后藏着人,她问道:“谁?”
杨煜现身后,方才还谈笑风生的众人顷刻间都清醒过来,跪倒在地向那一国之君请安。
王喜朝内侍们示意,很快,园子里便只剩下萧吟跟杨煜两人。
杨煜扫视过桌上剩下的酒菜,还有摆得略显凌乱的凳子,微微蹙眉,道:“朕扫了你的兴?”
没有丝毫歉意,他的神情亦很平静,教人看不出他此时的情绪。
萧吟点头道:“算是吧。”
她曾经也这样直来直去,在杨煜面前没多少顾忌,可今时不同往日,那会儿她多有撒娇耍赖的意思,如今只是陈述既定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