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煜一怔,心口有些闷,见萧吟转身进了屋,他提步跟上去,看萧吟坐去榻上,扒着窗框开始看月亮。
她以前夜里无聊就总是这样,杨煜从不在意到不由自主地猜测她望月时的心情,再到此刻被心底复杂的思绪困顿着总想与她说些什么,他能明显感觉到,萧吟的变化太大,而他还在原地。
“卿卿……”
“嗯?”萧吟转过视线去看站在灯火中的颀长身影,看见萦绕在他眉间眼底的愁绪,一日深过一日,可她已不再是能为他哪怕消去半分愁绪的解语花了。
她反而成了他纠葛心绪里最为难解的心结之一。
因为曾经太过亲密痴缠,杨煜连现在萧吟这正常的反应都觉得冷淡,不满的情绪下语气重了些,道:“过来。”
萧吟却重新趴回窗台,道:“这样的好节庆,不应该有争执。”
“只要你听话……”
“三郎都不愿意听我说话,如何教我听你说?”萧吟望着窗外的清朗月色,嘴角牵起一丝浅浅笑意。
“你净捡朕不爱听的说,跟顷盈是一丘之貉。”杨煜脸色阴沉得厉害,却是坐去了榻边。
萧吟忍俊不禁,道:“为君者不应该察纳雅言,广开言路?怎能只听想听的?”
“还不至于要你教朕做事。”杨煜也去了榻上,背靠着窗台另一边。
萧吟望着月亮,他看着台上正燃着的蜡烛。
那火光烧着的是他不愿意再吐露的心声,是明知不可为还在勉强的偏执。
“你现今有心思摆宴玩闹,看来身子是彻底好了。”杨煜感慨道。
萧吟只道他另有深意,但能听出他为自己高兴,于是点头道:“是啊,三郎放我一条生路,我若还半死不活就辜负圣恩了。”
杨煜眸光一斜,视线匆匆从萧吟身上扫过,看她跟一支被风压弯了的莲花似的靠着窗台,一手托腮正看着自己。
只消如此,他都耐不住心头一阵暖意,眼角唇边渗出笑意,道:“方才还要忠言逆耳,这会儿倒溜须拍马起来了。”
萧吟莞尔,面对杨煜靠着窗台,道:“三郎也觉得我说的是‘忠言’?”
杨煜不计较她这文字游戏,看着微微跳动的烛火,眯起双眼,若有所思。
他默然沉思,萧吟便安静相伴。
今夜中秋,该是人月双圆的日子。
窗外有她喜欢的月色,窗下是她的心上人,虽隔着种种遗憾,未必能圆满,但他们尚能在此时此刻坐在同一片烛光下,也算是一种团圆了。
杨煜已经太久没有感受过萧吟这样长时间停留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他为之欣喜,也有些忐忑,生怕自己稍有动作便教萧吟收回视线。
他因此坐着久久不动,只从余光里去瞥她,依稀觉得她的身子越来越歪斜,方才小心翼翼地转过头去。
她竟靠着窗台睡着了。
杨煜看吹来的秋风撩着萧吟鬓边的碎发,怕她着凉,所以他靠近过去,试探着唤她:“卿卿。”
萧吟含糊地嗯了一声,不知是在回应他还是无意为之。
杨煜放轻了动作将萧吟从窗台边扶下来,不想有人才落进他怀里便主动往深处钻,小兔子似的拱着脑袋,脸颊蹭着他心口的衣裳。
杨煜低头,只瞧得见那两道浓密的长睫,此刻正同它的主人一般,终于乖巧得一动不动,眼睫末梢恰将视线延伸到她小巧的鼻尖,还有微微发红的唇。
他抬手想要重新开始多时未再与萧吟有过的触碰,可指尖才从她的衣角划过,他便压制下积累多时的朝思暮想,将萧吟抱下榻,往内殿去。
入了眠的萧吟格外听话。
杨煜这样一想,忍不住自嘲起这番自我开导,不禁长长叹了一声。
怀里的身子动了动,杨煜正好将她放去床上,可萧吟的手摸索着已攀过他的肩。
他不想吵醒萧吟,只得压低了身子去迁就她的动作,最后居然被她搂了脖子抱住,彼此的脸颊轻轻贴着。
萧吟的呼吸声就在杨煜耳边,是她睡着后才有的频率,比醒着的时候缓一些,也轻一些。
杨煜等了一会儿才拉下萧吟的手,没松开,裹在自己掌心里,还觉得不够,便与她扣了十指,即便那正在睡梦中的人什么都不知道。
萧吟的梦里有一个很模糊的影子,是雪青色的。
“三郎。”她笃定那是杨煜,伸手去拉他。
影子听见了她的声音,一下便捉住了她的手,指尖穿过她的指缝,与她掌心相贴,十指紧扣。
这个梦简单得只有这些,只有他们两个。
萧吟满足于这样的纯粹,即便只能在梦里。
第二日萧吟醒来时,杨煜已经离开,她并不记得昨晚后来发生了什么,甚至和杨煜在酒后说的那些话,也记不得全部。
晚些时候顷盈过来,说是要接她出宫,补昨晚没能与她一块儿过的中秋节。
萧吟不疑有他,随顷盈上了马车,但她后来察觉,这趟去公主府的时间比之前都要久。
她挑开车窗帘子,发现马车驶在一条陌生的道上,问道:“这是要去哪儿?”
顷盈朝外头看了看,答非所问道:“还要一会儿,你耐心等等。”
萧吟此时才体会到,顷盈虽是外放的性子,但真要卖关子隐忍时和杨煜如出一辙,都是教人无从察觉的。
萧吟暗暗感慨,顷盈忽然靠过来,像上回在御花园里那样,不过这次是这当朝公主主动抱她。
“我终于理解三哥了。”顷盈合着双眼靠在萧吟肩头,“一想到以后都见不到你,便忍不住伤心。”
萧吟回抱着顷盈的手微滞,一时间还不能完全明白她话中的意思,问道:“公主?”
“三哥松口了。”顷盈抱紧了顷盈。
顷盈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教萧吟在自己心里留下一席之地,她和这个曾经自己讨厌的人成了朋友,不知不觉教萧吟成了自己充满遗憾的生活里另一种希望的延续。
她和杨煜一样享受着皇室生活的供奉,也就必须承担相应的责任,真正要困守在这四方城里不是萧吟,是她。
顷盈回忆着一个时辰前被杨煜匆忙召见的情景,她和杨煜在养心殿里并没有交谈太多,只是从兄长太过复杂的情绪里渐渐感受到他一直以来的筹谋。
他亲手递给她一张字条的同时,或许还在割舍着没能从萧吟身上收回的感情,痛苦却无奈,道:“即刻送她走。”
在成全萧吟这件事上他不见得能君无戏言,所以必须尽快教她离开,免他随时反悔。
第八九章
马车停下后, 萧吟才知被顷盈直接带到了渡口。
午后的秋阳正明媚,江水被风吹动卷着金色的光点,渡口旁已有船只停靠, 显然是在等萧吟的。
顷盈没有多说杨煜改变决定的缘由, 也不提今日他们兄妹究竟谈了什么,只将萧吟送过栈道,不住四下张望,喃喃道:“怎么还不来?”
“公主在等怀章?”萧吟问道。
“是啊, 我早教人回府寻他,简单带些行李过来与你汇合了一块儿走,等到了蒲州缺什么再买,怎这会儿还不来?”顷盈道。
此时,回公主府的人匆忙赶来, 只身一人。
待侍女跑近了,顷盈问道:“就你一个?怀章呢?”
“萧管事说府里还有好多事没处理, 教奴婢……”
“他这是又闹哪出?”顷盈正不解, 却听萧吟笑了, 她问道, “你笑什么?你一个人走的话, 我不放心。”
不管怀章是因为不想再拖累萧吟还是不舍得抛下顷盈而选择留在建安, 萧吟都为他不再为旁人裹挟被迫顺从而高兴。
她释然笑道:“但是我能放心了。”
萧吟转身要走, 又被顷盈拉住,塞了张字条在她手里。
“三哥要我交给你的。”顷盈按住萧吟的手, 道,“上了船再看吧, 赶紧走,我真怕他出尔反尔又派人来追你。总之到了蒲州后, 要去哪儿都由你自己决定,那个时候如果三哥没有追来,那这茫茫人海,你们就算是当真难见了。”
萧吟攥紧了字条,点头道:“那就请公主好好照顾自己。”
“不教我照顾怀章了?”顷盈调侃道,嘴角挂着一丝苦笑。
“这事不用我开口。”萧吟从顷盈掌中抽回手,垂眼看着握住字条的手,终究没再多说什么,转身朝渡头走去。
“真没有要我带给三哥的话吗?”顷盈道。
风里被吹动的裙角停了下来,萧吟还是在上船前打开了那张字条,上面是她熟悉的字迹,有些潦草——一笔勾销,任你高飞。
她一旦踏上眼前那条船便是将他们这些年来的情仇爱恨都抛进了旧时光里,从此萧杨两不见。
萧吟微颤的手重新将字条握紧在掌心里,抬眼望着广阔的江面。
拂面而来的风里没有杨煜的气息,有些陌生和不习惯,但一切总会好的。
“请他保重。”萧吟自始至终没再转身,迎着江风,在顷盈的注视下上了船。
她原本想回金阳,但船行两日后抵达蒲州的当日她便因为不慎接触了一个麻风病人被感染。
蒲州城里的大夫多不愿意接管这种麻烦的病症,她一个孤身女子没人照顾便更艰难。
好在求医路上遇见了一位衙门里的捕快,知道她是外乡客实在困难,便暂且收留了她,还替另外找了原意接手的大夫,只是需要去城外的一处村落里。
萧吟不怕自己这病还能有什么歹人看上,答应出城。
捕快心细,特意为她找了辆马车,在进山前都教萧吟在车里待着,待要过僻静崎岖的山道再教她下来。
如此前后花费了三日才到鹿鸣村,萧吟在村外一处单独的小屋里居住,避免将病情传染给别人。
她原打算等病治好了便告辞,但这里的村民淳朴热心,尤其捕快的家人对他格外照顾,她又喜欢这里有些与世隔绝的环境,遂多住了一阵。
结果这一留便是两年,她从一个外乡人成了被所有桃源村村民接纳的萧娘子。
这日萧吟才从绣房里出来,正准备回家,路边突然跳出道身影,跟小猫儿似的拦在她跟前,却是在“嗷呜”地吓唬她。
只一刻,萧吟脸上的惊讶转成了笑容,抚着身前小姑娘毛茸茸的脑袋,道:“莲宝又调皮了。”
小姑娘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眨了眨,拉起萧吟的手就要走,有些迫不及待道:“萧娘子快跟我去看看,村里来了位神仙似的公子。”
桃源村建在山中,与外界联想的路多是山道,并不好走,村里人大多自给自足,不多有与外头的必要往来,少有外人到访,因此莲宝这样惊奇算是情有可原。
萧吟对此不感兴趣,可看莲宝兴致高,她不想扫兴于是被拉着往村头去,但当到时已不见人了。
“怎么不见了?”莲宝叹口气,又想起什么,道,“一定是去村长家了。”
眼看小姑娘又要跑,萧吟忙拉住她,道:“村长与客人谈正事,你这小家伙凑什么热闹?我领你回家找陈婶。”
莲宝双手拉住萧吟,仰起头,一派高深莫测的表情,道:“谁说是我凑热闹,我是给萧娘子你提醒呢。”
萧吟笑道:“给我提醒?”
莲宝用力点头,道:“我听见和客人一块儿来的另一位相公说要找绣娘什么呢,咱们村里最厉害的绣娘不就是萧娘子你吗?从绣房里送出去的那些绣品都是萧先生教着绣出来的。”
萧吟的身子不如从前,重活累活都不方便再做,留在村里多是跟村妇姑娘们一起做做织绣,她读书识字,有时也给孩子们授课,因此村子里有些孩子会称她“萧先生”。
“哇,该不会是我哥他们拿出去的绣品被哪位老爷看中了,就派人来找萧娘子,要花大价钱把你聘走吧?”莲宝忽然抱住萧吟道,“萧娘子你不要走,我还要跟你多读书,将来我也要做女先生。”
萧吟被莲宝过于活络的思绪弄得哭笑不得,恰见陈婶寻过来,她拍了拍小姑娘的肩,道:“陈婶来寻你了。”
莲宝依旧抱着萧吟,小小的身子在萧吟裙子上蹭来蹭去地撒娇,道:“萧娘子你不要走,不要走嘛。”
陈婶过来便拉了莲宝到身边,一掌轻轻拍在小姑娘脑后,道:“小东西不害臊,给萧娘子裙子都蹭脏了。”
莲宝噘着嘴,干脆往陈婶身上蹭。
陈婶又气又笑,拍着莲宝的背,对萧吟道:“加裙思二洱珥五九乙四起还有肉文车文补番文哦福生正找萧娘子呢,说是镇上来了位冯老板,喜欢村里拿出去卖的那些绣品,想跟咱们做生意呢。”
这对桃源村而言未尝不是好事,萧吟自然高兴,于是跟陈婶、莲宝道了别,往村长家去。
萧吟在半道便遇见了村长的女婿福生,将整件事了解了大概,已开始琢磨待会儿见到村长和那位客人后应该如何应对。
待到了村长家,萧吟正边走边听福生对将来村子发展的计划,突然听见村长唤自己,她抬头正要回应,不妨瞧见大厅里走出来一道雪青身影,芝兰玉树,眉眼熟稔。
福生见萧吟停了脚步,问道:“萧娘子,怎么了?”
萧吟垂眼,速速定了神,再与福生去到村长身边,按捺着忽然汹涌的心绪,暂且与那位冯老板简单了解了双方合作的可能。
萧吟不懂经商,她原也不是桃源村的人,不过是因为她多主持绣房的事才被村长寻来,真要下决定还是得看村长与其他长辈们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