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煜一身温儒公子的打扮,此时却挽着袖,将碗筷放去井边的木盆里,再提了桶放下井去打水。
看着总是一幅怪异的画面。
他却不以为意,一面转着木轴,一面回答萧吟道:“这里能教你这么上心的大约只有那孩子了。替我拿洗碗的巾子过来吧。”
萧吟从厨房拿了巾子出来时,在门口跟杨煜撞上,她的后背轻撞在门扇上,杨煜也猝不及防地连着退了两三步。
萧吟忍俊不禁,问道:“你进来做什么?”
杨煜走去萧吟面前,从她手里拿了巾子,再指了指灶台上的鬲道:“还有它呢。”
萧吟回去灶台边,捧起那只鬲,对杨煜道:“出去吧。”
杨煜会意,点头应了一声“好”遂回井边去了。
萧吟放下鬲便又回去那些花边,问道:“你说送哪盆给莲宝好?”
“红色那盆山茶吧。”杨煜的嘴角如今根本落不下来。
萧吟回身,负手看着浸在柔和春阳下的杨煜,问道:“为什么?”
“花期长,也算好养活。”杨煜道,之后不见萧吟有下文,他回头去找寻她的身影,才知那站在墙影下的身影正注视着自己。
他不像先前那样促狭,这会儿镇定自若地回应萧吟的目光,问道:“怎么这样看着我?”
“有些意外。”萧吟如实答道,“但是这样挺好。”
她的脸上又浮现出一丝浅浅的苦涩,杨煜跟着收敛了笑意,低下头去继续洗碗,与她道:“你喜欢最好。”
两人之间似有默契,以短暂的沉默结束了这个话题。
萧吟听杨煜的意见准备将那盆山茶送去给莲宝,杨煜即刻站起道:“我跟你同去。”
“你还没洗完呢。”萧吟打趣道。
杨煜看着剩下的那只鬲,当机立断道:“你等我一等。”
那盆山茶不大,萧吟自己就能搬动,她断定杨煜不会半途而废,并不打算等他。
她抱着山茶到院门口,道:“你走时记得帮我锁上门,我直接去绣房。”
杨煜果真没追出去,重新坐下将鬲洗了,暗中庆幸着挑了最小的那盆山茶。
萧吟不知杨煜藏起的心思,抱着花直接往陈家去,半道便听见身后追来的脚步声。
村里人起得都早,这会儿路上总有人,萧吟边走边跟他们打招呼。
“萧娘子这么早就去绣房?哟,这花是要开了吧?”路过的郑嫂才问完,见杨煜快步追过来,她眼波一转,笑得意味深长。
“给莲宝送去的。”萧吟回道。
“萧娘子!”莲宝的声音忽然从小道另一头传来,小姑娘跟初生的小鹿一般跑过来,待瞧见她怀里的山茶,惊喜道,“今年的花又开了?”
“萧娘子特意给你送去的,你这小丫头还不快接着。”郑嫂调侃道。
“我来吧。”杨煜的声音适时传来,克制着略显粗重的小喘。
郑嫂将这三人打量过一番,识趣地离去,待走远了一些还不忘回头相顾,口中念念有词道:“小莲宝这准嫂子怕是要飞咯。”
另一头,萧吟没将花交给杨煜,问莲宝道:“你怎么这会儿就出来了?”
“娘跟哥一早就去地里了,我吃了东西没事干,嗯……”小姑娘忽然眉头一皱,思索了一阵,道,“无所事事,就想找你玩儿。”
萧吟莞尔,问道:“不用去学堂?”
“今日学堂放休。”莲宝道,“不信你问杨先生。”
“前阵春病传得厉害,孔先生跟好几个孩子都病了,正好学堂要翻修,便先放了几日假。等把临时打扫出来的屋子收拾完再教他们回去上课。”杨煜道。
他说得有条不紊,神情也郑重,教萧吟不由自主地去看他,一时间没注意他有其他动作。
待回过神时,萧吟才发现怀里那盆山茶已被他抱了去。
杨煜这动作悄无声息,脸上笑容却掩藏不住,得意也温柔,从萧吟身上转去看莲宝,道:“走吧。”
莲宝鼓着腮帮子,跟只小松鼠似的,乌黑的眼珠一转,站去萧吟身边,道:“我跟萧娘子一块儿走。”
萧吟见事已至此,牵起小姑娘的手往陈家的方向去。
杨煜跟在她们后头,断断续续能听见她们的谈话,都是些萧吟哄莲宝的说辞,还有小姑娘不时“灵活”运用学来的那些成语。
但渐渐地,杨煜似乎听见了一些昨晚萧吟去了陈家之后的事——萧吟和陈良有过单独谈话。
他拖着花盆的手蓦地收紧,心事一重,脚下便慢了些。
莲宝无意间发现杨煜落得远了,扯了扯萧吟的袖子问道:“萧娘子,杨先生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萧吟记着杨煜说昨晚吃了冷食的事,她虽不尽信,但还是免不了关心,去他身边问道:“怎么了?”
杨煜一个抬眸,萧吟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教莲宝先去前头。
随后两人一块儿走在路上,萧吟道:“可以说了。”
杨煜抿着嘴角,眉心微拧,视线落在自己和萧吟并行的影子上,打了多时的腹稿,方才一点点将目光移向身旁安静耐心的身影。
话到嘴边还是有些难以启齿,他索性停下脚步,面对着萧吟站着,怀抱山茶的动作像是要将这花送予她一般,却不敢去看她,偏过脸问道:“陈家除了莲宝,就没有其他你中意……之人?”
他们之间有三年的空白,他始终忐忑,怕终于要跟萧吟失散,怕她以后都只跟别人“说悄悄话”。
第九六章
晨间清风吹过小道, 撩着杨煜的衣摆轻轻触上萧吟的裙角,亦吹得他过去少见的紧张神色融去了萧吟略略吃惊的目光中。
那一句“在意”或许换成“中意”更准确些,但话在舌尖几度盘桓, 终究选了个模棱两可的词。
眸光交汇的那一刻, 萧吟便明白杨煜的意思,只是不待她开口,福生便寻了来。
“杨先生。”福生兴冲冲地停在杨煜跟前,终于体会到萧、杨之间颇为古怪的气氛, 他摸了摸鼻子,有些歉意,道,“打搅你们了。”
萧吟见莲宝跑了回来,她迎上去时听见福生道:“冯老板的人来了。”
冯老板就是跟村里做绣品生意的商人, 是杨煜的朋友兼雇主。
她猜出福生这是有正事要跟杨煜谈,于是对他道:“给我吧。”
杨煜将怀里的山茶交给萧吟, 见她朝自己右边的衣袖看了一眼, 他见是有花盆底的土沾在上头, 随即拂去, 匆匆瞥她一眼, 道:“多谢。”
萧吟不做声, 转而对莲宝道:“莲宝, 走吧。”
稍后萧吟将山茶送去陈家,又被莲宝拉着去田间找陈良。
晨间的村里阡陌间都是忙碌劳作的身影, 陈良正挽着袖管、卷着裤腿,在田里帮陈婶除草。
见萧吟过来, 陈良下手又麻利了一些,速速将身前一边的杂草割了再去找萧吟。
田里干活难免弄得一身脏, 陈良放了锄头便去一旁的水桶里洗手,看萧吟过来,笑道:“又劳烦萧娘子带莲宝了。”
“我也无事,过来看看。”嫁入南极生物群四贰尓二五就一四柒追锦江连载文肉文萧吟摸着莲宝毛茸茸的脑袋,道,“再说莲宝很乖,带着不费劲儿。”
“萧娘子送了我一盆可好看的山茶花!”莲宝睁大了双眼,伸出小手握成拳,一边兴致勃勃地比划,一边道,“花苞已经裂开了,就一点点红色都好看,过不了几天就开花,可惜……哥你看不到了。”
陈良抬起手臂,用袖子擦去脸上的汗,道:“回来还能看。”
小孩子一到外头就容易撒欢,没几句便跑去田埂上玩。
萧吟看着那欢畅的身影由衷发笑,却听陈良道:“萧娘子是不放心昨晚的事吗?”
“不是。”萧吟立即解释道,“还是我不好意思又麻烦你。”
陈良挠头,搓着手和萧吟一块儿看莲宝在田间玩耍的画面,片刻后又道:“村里要修路的事,小娘子听说了吗?”
萧吟摇头,道:“没听说,有什么说法吗?”
“我也是听我娘昨天提起的,说是村长认为如今要开始跟外头做生意了,那进出的路不能再跟从前一样没人管,再者这样也方便村里人,所以找了杨先生联系冯老板,说是就快动工了。”陈良道。
因为要做绣品生意,绣房如今也在扩建,村里的学堂紧跟着开始改造,如今又要修路,对桃源村的未来必定是有好处的。
但这三桩事,不论哪一件都要需要银子且花费时间,还都跟杨煜有关,萧吟每每想起便始终难安,只盼着陈良能替她带回些有用的消息,好教她多少知道杨煜究竟要做什么。
萧吟心思重了起来,便无心享受这田野风情,也不想耽误陈良做事,不多时便先回了家。
她摆弄完花草,又索性将院子都打扫一遍,有事做才不至于总想着和杨煜有关的事,不知不觉便到了中午,却没见杨煜过来。
她便只做了自己的午膳,谁想才坐下要吃,门外便传来脚步声,她到门外看时,恰见杨煜匆匆赶回来,正一边关门,一边擦额上的汗。
杨煜转身时见萧吟恰立在檐下,像是在等自己的样子,他心头一暖,箭步上前,道:“商量事拖延了时间,回来得晚了,教你久等了。”
萧吟垂眼,抿了抿嘴角,往厨房去,道:“没等你。”
杨煜进门时见桌上只有一人的饭菜,顿觉沮丧,又即刻跟去萧吟身后,道:“我自己来吧。”
萧吟拉了杨煜一把,又怕他误会,忙抽回手,道:“你去吃吧,不能亏待了村里的大恩人。”
虽是调侃,杨煜却听得抿唇发笑,不与萧吟争,先回去用膳。
萧吟将做好的面端进屋子时,见杨煜边吃边笑,不知他面对这粗茶淡饭究竟在高兴什么,问道:“笑什么?”
杨煜立即收起笑容,待萧吟将一小碗面放到自己面前,他才恭维道:“萧娘子懂我。”
萧吟最初准备的那些不够他一个成年男子一顿,加上这一小碗面才顶饱。
萧吟看他吃得还算有滋味,放心之余又想起他不肯如实相告的隐情。
她想再试着问一问,可话到了舌尖,她竟被个称呼难住了。
这段日子他们多是你我相称,杨煜偶尔唤她几声“萧娘子”,她几乎没有正式称呼过他。
“三郎”必定不能喊,叫“德明”她也不习惯,称呼“杨先生”又总有别扭的地方。
杨煜察觉到她欲言又止,忙放下碗筷,简单收拾过,正襟坐好,问她道:“有事?”
萧吟想他先前隐瞒的样子,这会未必肯说,这会儿直接泄了气,摇了摇头,开始吃面。
杨煜见状只得继续吃,只是这接下去的时间两人各自沉默,这顿午膳吃得再不能舒坦。
杨煜自从开始跟萧吟搭伙,每每餐后洗碗收拾的事都由他来。
萧吟看他心事重重的样子,终究有些忍不住,问道:“是绣房还是学堂,或者是修路的事有难处?”
杨煜闻言,前一刻还黯淡的眸光瞬间被点亮,却又不敢惊了萧吟,只放下手里的东西,重新坐下,道:“你不说话,比任何难处都难。”
萧吟不想居然着了他的道,可才要抬眼瞪他,又见他的确关心还带着委屈的神情,一时间心便软了,忙转过视线,催他道:“洗碗去。”
杨煜反倒连人带凳往萧吟身边挪。
萧吟有些急了,低斥道:“坐回去。”
杨煜不动,直直看着萧吟,问到:“昨晚你找陈良说了什么?”
“自有我的事。”萧吟起身,自己将桌上的碗筷收拾了,有些赌气道,“又不用桩桩件件都同你说,杨先生。”
萧吟拿着东西正要出去,杨煜豁然站起身,高大的身影挡在萧吟面前,身形完全将她罩住。
熟悉的压迫感扑面而来,萧吟被杨煜尚且克制在眼底的汹涌眸光勾起了曾经的记忆,她生怕又要回到曾经的境地里,可不知如何安抚杨煜,便想绕开他先去院子里。
杨煜觉察到萧吟试图逃避的惊慌,知是自己失态,立即改换神色,抬手去接她手里的碗碟,柔声道:“我来。”
他这两字吐得轻,尾音低缓,当真缓解了萧吟心底的防备,随他说的松了手,将东西交给他。
杨煜低头看着萧吟,一直没有等到她回应自己的目光,说不失落是假,但她好似一点想要安慰他的举动都没有,也难免教他情绪低沉。
“你自有你的事,我拦不住,但……我嫉妒。”杨煜直言不讳,却不似方才隐隐相逼,眸光温和,语调也轻柔,只怕将她吓跑,“不是羡慕,是单纯地嫉妒。”
像是心口覆上一只宽大的手,干燥温暖的掌心隔着肌肤完完全全窥伺着她突然间紊乱了的心跳,连同不再平稳的呼吸,在杨煜这一声“嫉妒”里被彻底搅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