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煜知道自己病态外露,到底失仪,于是微微转过身去,不想教萧吟多瞧。
莲宝跑回杨煜身边,钻去他手掌下,抬头看他,道:“杨先生,我看见萧娘子在做好吃的。林大夫不是才说你要注意修养,还要多补补身子?反正你也是以工抵伙食费,又不是白吃白喝。”
小姑娘没有回避,声音响亮。
杨煜知道她好心,抬手揉了揉小姑娘毛茸茸的脑袋,也知道萧吟听得见,便转头想去看她的反应。
萧吟见他脸色的确不好,或许是真的不舒服,身姿不似往日挺拔,难免心疼,只是还没想好如何开口,便先转身回了院子,给杨煜留了门。
心底的忐忑在萧吟的默许下终于消失,杨煜抑制不住嘴角的笑容,慢慢走去萧吟院子。
莲宝一路陪着他,才扶他坐下,萧吟从卧房的方向出来,手里还捧着个暖手炉。
杨煜几乎就要站起来,被萧吟一句“坐着”唬住了,乖乖坐回椅子里。
萧吟走到杨煜面前,却将暖手炉给了莲宝,再匆匆瞥了杨煜一眼,去厨房继续做饭。
莲宝忙将暖手炉塞给杨煜,道:“杨先生,这个抱着暖和。”
原本发冷的双手一触到炉子瞬间暖了起来,杨煜将暖手炉抱得更紧些,却见莲宝低着头,双手背在身后,轻轻晃着身子有话要说。
“怎么了?”杨煜问道。
“我要跟先生坦白一件事。”莲宝的足尖在地上打着圈,再抬头时圆溜溜的眼睛里带着歉意,也满是关心。
杨煜偏过头低咳了几声,才对莲宝道:“你说,我听着。”
莲宝歪着头,皱着眉显然还在思考怎么说。
事已至此,杨煜又怎么会不明白,于是替小姑娘说了,道:“是萧娘子教你领着林大夫去找我,是不是?”
“嗯?”莲宝显然没想到杨煜帮自己招了供,但又无法反驳,故又嗯了一声,点点头。
“所以,林大夫的话,你都记住了?”
莲宝抬头看看房梁,眉头皱得比方才更紧,想了半晌,最终挫败地冲杨煜摇头,道:“林大夫说得太多了,我只记住了一小半。”
杨煜从袖管里摸出一张叠好的字条,道:“去给萧娘子吧。”
莲宝疑惑地接过纸条,问道:“这是什么?”
杨煜只抚着小姑娘的发,感谢道:“一定是莲宝给萧娘子说了我的事,她才教你请林大夫的,你的恩情我记下了。你将这方子交给萧娘子,再告诉她,我这是当初落了病根,不是大事,日常有在服药,不过是近来天气变得快,才没躲过,请她不用担心。这些可能记得?”
莲宝回味了一番,道:“能记住,但是……你们为什么非要我传话?”
杨煜一怔,原有些难以启齿,但想过之后还是同莲宝道:“我犯了错,惹萧娘子不高兴,但她还愿意关心我,只是我还没有把握,她原谅了我多少,所以想请莲宝帮我去探探口风,可好?”
莲宝诧异地盯着杨煜,道:“萧娘子顶好的脾气,你还能惹她不高兴?杨先生,你好厉害。”
小姑娘不知是真的佩服,还是挖苦,这一声“厉害”听得杨煜哭笑不得。
第一百章
萧吟焖上汤, 原想出来教莲宝一块儿吃午膳,谁想房里只剩下杨煜一个。
见萧吟进来,杨煜不禁绷直了脊梁, 动作僵硬着从椅子里站起来, 到萧吟身前,将压在手掌和暖手炉之间的字条递给萧吟,道:“莲宝回去了。”
纸上浸透了暖意,不知是炭火烤的, 还是杨煜掌心捂的。
萧吟打开一看,见是一张药方,显然是林大夫开给他的。
她将方子叠好还给杨煜,道:“给我做什么?还要帮你抓药?”
“教你看了知道我吃什么药,病情几何, 教你放心。”杨煜边说边偷偷观察萧吟的神情。
萧吟抿紧了嘴角不想在杨煜跟前失态,见他没收回方子, 她便自己揣进袖袋里, 转身出去了。
杨煜知她终于消了气, 神情顿时松开, 又不敢打搅她做饭, 便只扶着门框, 扬声道:“以后再不会惹你恼了。”
语调里流露着笑意, 但也还有些着惴惴不安的意思,萧吟听得偷偷笑过, 转头瞥了他一眼,道:“你真知道如何惹了我才是真。”
杨煜只见那停了片刻的身影继续往厨房走去, 靠着门框回味起萧吟这句话来。
此后两人关系恢复如常,只是病情都比春夏时明显, 也算是互相扶持着挨过了秋天,又一起走到了冬季尾声。
临近新春,村里过年的气氛格外浓烈,早早便有外出的游子赶着新年的时间回来,因此更加热闹。
杨煜虽来桃源村才大半年,却连着促成了村里三件大事,自然成了这趟全村庆祝里的大红人,颇受村民爱戴。
村长因此请他为学堂、绣房、村口牌坊以及一些村民写新春对联,借此肯定他对桃源村做的贡献,也是教村民们沾沾他的才气,尤其是家中有孩子的村户。
求杨先生一幅对联的村民蔚为可观,他又不好拒绝,便每日写上十几副,权当修身养性,他亦是很久没练字了。
这日杨煜正在家中写着对联,听见门外有人声,他搁了笔便去开门,眼看着萧吟正在檐下收伞。
落了好几日的雪不见停,细密的雪花一把Q裙丝二耳儿五九衣斯七整理本文上传,欢迎加入第一时间追更伞根本遮不住,好些落在萧吟发间、斗篷上,还有挂在她睫上的,肉眼可见的冷。
杨煜从她手里接了伞,道:“先进去暖暖身子。”
他出来得急,没披斗篷,被夹着雪的北风一吹顿时打个激灵,忙将伞放去门外,紧跟着进了屋,见萧吟正在整理斗篷上的雪珠子。
杨煜又去拿她的斗篷,道:“炭盆就在桌边,去暖手。”
萧吟不拂他的好意,走去书桌边,却先被桌上放着的春联吸引了视线,双手虽摊开着做烤火的姿势,可距离太远,根本取不了暖。
杨煜看她顾此失彼的样子无奈摇了摇头,视线扫过她放在茶几上的东西,特意给她搬了凳子,道:“又带了什么来?”
萧吟搓着手乖乖坐下,烤上了火,整个人都松快了,黛眉舒展着,道:“我去看莲宝,陈婶做了些点心,说是……”
杨煜正绕回书桌后头去拿笔,听萧吟停顿,随即抛去视线,问道:“是什么?”
萧吟别着脸,看着盆里烧着的炭,道:“给你吃的。”
那么大一个包裹可不止一个人的分量,杨煜看破不说破,尤其见萧吟没有特意反驳,他心情跟着好了起来,去砚里舔了笔,继续写春联,道:“新年可有什么心愿?”
身子暖了些,萧吟便坐不住,站去杨煜身边看他写对联。
他的字从来写得好,只是过去笔锋遒劲,总有锋芒,如今写来与他的性子一般温润了许多。
字如其人,总是没说错。
萧吟想他这阵子没少写春联,于是调侃道:“不过是跟其他人一样,想求副杨先生写的春联罢了。”
杨煜正铺了一副新的春联纸,听萧吟说了,随即写道“物与我皆泰,乾携坤满春”。
待写完,杨煜将笔递给萧吟,道:“横批你来写。”
萧吟前一刻还挂在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双手悄然藏去身后,道:“你写吧。”
杨煜看她突然伤怀以为又是自己疏忽,慌忙放下笔,追问道:“怎么了?”
他情不自禁地靠近,周围属于他的气息渐渐加重,萧吟藏在身后的手攥得更紧,努力克制着,唯恐被他发现异样,后退道:“懒得动笔而已。”
杨煜以为她身后藏了东西,长臂绕过她身侧,将她一双手拉到身前,没瞧见什么,于是越发困惑,问道:“究竟怎么了?”
萧吟想抽回手,可杨煜这会儿又渗了那股子强势的气息出来,她知道躲不过,故偏过脸去,不看杨煜,道:“上回重新沾了逍遥散,手颤的毛病便比以前严重了。我在绣房也只做指导,很少自己拿针线,写字更不提,多时没拿笔了。”
逍遥散于他二人而言都不是美好的回忆,杨煜至今想起,依旧深悔自己当时的行为,有愧于萧吟。
“卿卿……”他失声,语调温柔,尾音发着颤。
萧吟听不得他这样唤自己,只想抽回手离开,谁想杨煜越抓越紧。
她实在急了,道:“你说过不会再惹恼我……”
杨煜这次没听她的,不光没放开,反而伸臂一捞,将她箍在怀里,钳制住她所有动作,眸光深深,凝睇着她道:“如果我许你一个心愿,你会要我做什么?”
“你先放开我……”
杨煜哆哆相逼道:“你会要我走,还是听我说完你一直想知道的事?”
萧吟渐渐停了余下的挣扎,眸光闪烁的那一瞬,心里已是有了答案。
她垂着眸,杨煜看不见她眼底的神色,可她剧烈起伏的身体和开始急促的呼吸都教他真切感受着。
她不是在抗拒他。
她一直顾虑着杨煜留下的目的,杨煜也始终顾忌着她知道真相后的反应,
两人如此拉扯着才走到今日,但眼看着,这层窗户纸总要捅破的。
杨煜知道自己方才冒进,定是吓着了萧吟,遂放缓了语气,但依旧拥着她,凑近了一些,试探问道:“卿卿,你会想知道我的事吗?关于你离开之后,我的境况?”
他的声音温柔而蛊惑,伴着一阵阵热息扑在萧吟颊畔耳边,一点点勾着她本就不平静的心绪,走入他已构筑了无数次的境地里。
“卿卿。”杨煜凑近一些,试图看清她的眸光,鼻尖轻擦过她的鼻梁,渐渐抵上她的。
开始在心底翻涌的情绪都变得滚烫,鼻底都是杨煜微灼的气息,还有那双抱着自己依旧有力的手臂,正一点点挤压着他们之间本就所剩无几的空间。
萧吟因为一味低头,整张脸都几乎埋在杨煜心口,他的心跳透过肌肤传来,跟她此刻的呼吸一样乱。
干燥温暖的手掌抚上萧吟的后脑,教她贴在宽厚的胸膛里,听他难以自持的却还在努力克制的心跳,杨煜柔声道:“卿卿,我是怕,怕你无论如何都不愿意重新接纳我,所以宁愿拖着,但想不到会教你这样困扰,我……对不起。”
道出了真实想法,杨煜反而松了一口气。
听见杨煜一声沉缓的叹息,萧吟紧绷多时的情绪似也得到了缓解,身子松了些,几乎都靠在杨煜身上,听着耳畔逐渐平稳的心跳声,声音有些虚,道:“你说吧。”
见她没有反抗,杨煜嘴角微微牵起,又怕这或许是今生最后一次与她这般亲近,于是怀着私心将她抱得再紧一些,贪恋着她身上的香气,比曾经更教他沉醉。
“卿卿。”杨煜在萧吟发顶落了一吻,终于提前完成了或许是属于他们之间的道别仪式,道,“我已经不是赵国的皇帝了,所以我不用再回建安。”
“什么?”萧吟才想抬头,却被杨煜按了回去,她不想打断,于是顺从靠在他心口,“你……你做了什么?”
杨煜如今反倒释然,看着眼前简单陈列着家具的屋子,蹭着萧吟的额角,道:“不过是在失去你之后终于明白了自己想要什么,所以果断地做了一次选择。”
“我自懂事便在争名逐利,促使我成长的从来只有得到更多的权势,所以成为赵国至尊是我前半生最高的理想。”掌心在萧吟肩头摩挲,一如他们曾经的温存,“只是不曾想过,这一路荆棘之上竟会出现一个你。”
萧吟知他正低头看自己,遂扭过头,往他胸口更深处钻,不想面对他。
杨煜莞尔,继续道:“一直到你离开建安,我才感觉到,这至高的权力最后若是无人分享,到头来也不过云烟大梦。你走之后,我病情反复,真正大病了一场,险些魂归黄泉。当时弥留,我听见有人在唤我,一声声唤着三郎……”
杨煜此时再不教萧吟躲避,温和又强势地捏着她的下巴迫她抬头回应自己的目光,再转而用掌心抚上她沾满了自己气息的脸颊。
他看着萧吟不知为何似是有些晶莹的眸子里清晰倒映着自己的影子,不禁眼波闪动,欣慰满足,道:“我不想再听那些恭维敬语,什么陛下,什么天子,都不及我的卿卿唤我一声三郎。卿卿,我想你。至今时今日,到此时此刻,再往后余生,随时、随地,你都在这里,唯有你在这里。”
他的掌心按着她的手背,而她的手心正贴着那颗跳动的心。
第一零一章
屋外寒风吹彻, 飞雪连天,屋子里暖炭烧着,只盈了桌边一片暖意, 远不及杨煜怀中灼热。
萧吟听不见外头呼啸的风声, 耳边都是杨煜稳重平缓的语调,讲述着他们分开的三年里,他做过什么。
她缺席了杨煜那一场命悬一线的生死之局,没有听见他挣扎在垂死边缘依旧不停唤着她名字的声音, 不知他顶着几乎被太医下了命不久矣的判词后凭借对自己的想念顽强活下来的坚定,也不晓得他曾经去过金阳,只是为了找寻她的踪迹。
无关萧吟的讲述,杨煜尚能用时过境迁后的平静口吻讲述给她听,譬如, 他用最短的时间将杨旭培养成继位之君,妥善安排好后宫中的其他人, 甚至顷盈得以与驸马和离, 重获自由, 他也都说了, 皆是为了教她放心。
教她知道, 为了出宫找她, 他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将曾经的杨煜彻底留在建安的皇宫里,留在那副衣冠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