榻上人懒懒起来,趿着鞋去开门, 还未看清外头是谁便问道:“什么事,莲宝?”
莲宝知道萧吟有入夏便犯懒的习惯, 但今年的萧娘子似乎跟过去看来不太一样。
看萧吟这个时候才睡醒,关心道:“萧娘子, 你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我去把杨先生找回来?”
萧吟靠着门框,低头笑看着莲宝,伸手捏了捏小姑娘肉乎乎的脸蛋,道:“他又不是大夫,能看出什么来?找我究竟何事?”
莲宝终于想起来正事,道:“村口有人找你,哦,还找杨先生。”
意识里尚存的睡意随即消散,萧吟立即站直了身子,神情都变了,问道:“知道是谁吗?可问了名字?”
莲宝摇头,露出一丝顾虑和害怕,道:“来了一辆马车,有个一直板着脸的叔叔说找你,后面车上下来个和善一些的叔叔,又说找你和杨先生。我看那个冷脸的叔叔不像好人,所以赶紧来通知你,要不要干脆躲一躲?”
萧吟心里有了猜测却不敢妄下定论,来不及收拾便要出门,只与莲宝道:“莲宝回家去吧,不用担心。”
萧吟避开了往村口去的方向,先往学堂去寻杨煜,可当到时才知杨煜已经离开,说是因有外人寻找之故。
杨煜虽交付了至高权位,卸了一身的重担,将自己彻底隐没于市井,可自古以来,当局者面对上一任在位者,多是赶尽杀绝,莲宝又说来人面露凶相,她不得不担心其怀有歹毒意。
顾不得犹豫,萧吟即刻往村口去,因为担心杨煜,她越走越快,最后不知不觉跑了起来,待到村口,已是湿了中衣,额角落了汗珠下来。
然而村口此时只落了满地明晃晃的阳光,哪有莲宝说的马车与外人,自然也不见杨煜的身影。
“萧娘子!”莲宝的声音从萧吟身后传来。
萧吟转身迎上去,问道:“你怎么又出来了?”
莲宝亦是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道:“我遇见杨先生了,他……”
萧吟虽急,但看莲宝实在喘得厉害,便揉着小姑娘的胸口帮她顺气。
莲宝回身指着自己跑来的方向,亦是萧吟和杨煜住处的位置,道:“杨先生跟那些人回家去了。”
“回家去了?”萧吟意外道。
莲宝用力点头,道:“嗯,我就是看见了才赶紧过来告诉你的。”
知道小姑娘关心自己,萧吟此时却没有心思多放在莲宝身上,只叮嘱她道:“莲宝乖,这次好好回家陪着你娘,晚些时候,我再过去看你。”
看得出萧吟实在着急,莲宝懂事点头道:“好,那我在家里等着萧娘子。”
“好。”言毕,萧吟提着裙角立即朝住处跑去。
虽不是盛夏酷暑,但日头晒久了总是难耐,萧吟身子不好又亟亟跑了许久,此时不待跑到家已开始天旋地转,头重脚轻着开始意识飘忽。
不及她再多走几步,眼前随即一黑,昏死过去。
再醒来时,萧吟起初只瞧见个模糊的影子,她当即认出是杨煜。
思绪清明的瞬间,她拉住杨煜的衣袖,从床上坐起,问道:“你没事吧?”
杨煜一只手拿了帕子将她额上的细汗拭去,一只手将萧吟的手攥在掌心,眉心微皱,道:“中暑可大可小,下回一定先照顾好自己。”
他显然在责怪萧吟冲动,可语调温柔,听得出更多关心与自责,握着萧吟的手又收拢了一些,道:“但我又高兴得很。”
萧吟看他还算镇定,屋里又没有其他人,问道:“莲宝说有人来找我们,你见过了?什么人?建安来的?他们要做什么?”
久未见她这样紧张,抛出的这一串问题里都是对他的担忧,杨煜嘴角扬起,道:“我见过了。是故人。建安来的。他们……来探亲。”
“探亲?”萧吟怔忡片刻才回味出莲宝当时说的是谁,也才明白杨煜这话的意思,随即惊喜道,“是公主和怀章来了?”
见她作势要下床,杨煜拦道:“坐着,我教他们进来。”
萧吟又拉着他,问道:“你看看我可有失礼的地方?头发乱吗?脸色还好吗?”
杨煜坐去她身边,认真地将她打量一番,抬手将她的发钗拨正,指尖自她发间滑落,滑过耳前、脸颊,掌心托着她引洇着薄红的腮,道:“是差一点血色。”
“那我去上些胭脂……”
杨煜忽然欺身过来,手掌滑去萧吟后颈轻轻按住,一臂揽过她的腰,将她箍在怀里,趁她不备,去贴那香软樱唇,吻得有些用力,却并未再有深入。
萧吟猝不及防,全无招架,由他在自己唇上肆意,只觉骨软筋麻,又有些昏倒前的天旋地转。
杨煜听她唇齿间溢出嘤咛方才罢休,看着比方才红润一些的唇,依旧抱着怀中温香软玉不放开,眼底有笑意却也带着些微不满,道:“这不比胭脂管用?”
谁教她说了顷盈不算,还非带上怀章的名字。
即便知道她跟怀章是清白的,但他如今已不必心怀天下,气量小一些也未尝不可。
萧吟暗暗戳他腰窝反击,却只被抱得更紧,身子贴上去像是自己主动献吻一般,额角还磕了杨煜的下巴,两人皆是低呼一声,最后笑作一团。
萧吟笑睨杨煜道:“教人等着不好。”
“横竖等了小半日,再多等一会儿又何妨?”杨煜低头,与萧吟鼻额相抵,道,“他们来了定要霸占你几日。借银子还有利息呢,要了我的人,我自也要讨些安慰。”
萧吟笑着去蹭杨煜鼻尖,道:“那你问他们要去,欺负我做什么?”
“放你出去,你定向着他们,我自然要先跟你说。”说着,杨煜在萧吟唇上啄吻,三下,“先三天,还有多的我再问你要。”
鼻底都是杨煜的气息,浓郁的欢喜丝丝黏连,早顺着她的气息、渗透她的肌肤融进她的血骨里,蛊惑着要给与回应。
萧吟主动贴近,吻上杨煜,几乎完全靠他的身体支撑,彼此呼吸交缠,再不是浅尝辄止的交换。
她身上的香味鼓动起杨煜最难耐的情愫,双臂托着她的后腰,由她将整个身子都贴靠着自己,似香海扑涌,教他越发贪心。
萧吟双手扶着杨煜的肩,低头看着他眼底翻涌不止的情潮,嫣然笑道:“预支你一个月的,我可大方?”
杨煜掐上她腰间软肉,趁机翻身将她压进床褥里,与她十指交扣,冷了神色,道:“那我今日就将他们赶回建安去。”
萧吟忍俊不禁,在杨煜怀里笑得发颤。
杨煜未见得说笑,可看她开怀,他便忍不住高兴,只是想到之后几日都要有所收敛,难免憋屈,遂去蹭萧吟颈窝,想再多求些安慰。
二人正温存,门扇上映出两道人影,随即传来顷盈的声音:“三哥,是萧娘子醒了吗?”
萧吟视线已完全被顷盈吸引,哪知颈间突然传来一阵短暂酥麻。
她想去拍开得寸进尺的杨煜,无奈双手都被扣着,她只得低声催促道:“快起来。”
杨煜看着那雪缎似的颈上留下的红痕,方才满意,扶萧吟起身。
二人各自整理完衣裳,杨煜才房门去。
指尖搭上门扇时,杨煜转身去看萧吟。
那床上的美人儿还不放心地扶着衣领,又恼又无奈地嗔了他一眼。
他心底更是欢畅,这才开门,还故意用身子堵在门口,挡着门外人的视线,好教萧吟再将领子遮严些。
见杨煜开了门,顷盈立即往屋里探看,问道:“三哥怎这会儿才来开门?”
杨煜此时脸上少了笑容,教人看不出情绪的目光在顷盈与怀章之间逡巡,最后才落去顷盈身上,道:“她身子还虚,大夫教她多歇着。”
“我方才在,都听着呢。”顷盈瞧见萧吟醒了,拉上怀章便往屋里去,道,“萧娘子,我跟怀章来看你了。”
杨煜看着那对主仆走近床边,与萧吟分别三年未见生疏,反倒更显热络。
而萧吟当真不出杨煜所料,自见了顷盈和怀章便没再给过他一个眼神,不知是真的故友重逢高兴得忘了他,还是在气他方才作怪,偏要在她颈间留那个红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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顷盈方才在萧吟床边坐下便听见房门被关上的声音,她回头扫了一眼,笑着对萧吟道:“三哥如今变了许多呢。”
萧吟莞尔,并不对此评价,只仔细将顷盈打量一番,道:“公主也变了些。”
“这是自然。”顷盈对怀章道,“你站那么远做什么,不想见你的萧娘子?”
怀章眉目眼看着比三年前成熟许多,此时听顷盈拿自己打趣仍是免不得脸上一红,微微垂着眼近到床前,又听顷盈催促,方才将视线落去萧吟身上。
当初在渡口,他不敢现身,是因对萧吟有愧,故只躲在暗处眼看着那一袭单薄的藕荷色衣裙孑然上船,至此再不敢多想。
这趟顷盈说要来看萧吟,他原也不敢来,可三年的时光非但没有减淡对萧吟的愧疚,反而催生了他的另一种勇气,这才教他跟随顷盈来到这山野村落。
怀章看着萧吟一时间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向她长揖,道:“萧娘子,好久不见。”
萧吟倒是从未介怀过怀章当初选择留在建安的决定,见他现今气质越发沉稳,一举一动颇有风范,方才同顷盈一块儿进来时,她还有些不敢认。
她抿唇一笑,余光还留在怀章身上,对顷盈道:“公主调教有方。”
怀章闻言身子一紧,头埋得更低。
顷盈扶了怀章的手,示意他不必多礼,再看了一眼旁边的凳子,暗示他坐下,对萧吟道:“那也得多谢三哥教我甩了个大麻烦,方才有闲情。”
杨煜当初虽是慎重之下才为顷盈择选驸马,但夫妻感情之事强求不得,驸马府里没有大干戈,但小闹不断,终究成了杨煜对她的亏欠,因此他在放弃皇位前想了办法教顷盈与驸马和离,保全了彼此的体面。
萧吟自然看得出来,顷盈跟怀章之间并非只有主仆情谊,但他们彼此始终还有身份之差,有些事只得妥协,一方愿意迁就另一方,自然不必像她跟杨煜这般做得决绝。
怀章心结始终没有完全解开,坐着听萧吟与顷盈说话总觉不自在,于是站起身道:“奴婢不打搅公主与萧娘子说话。”
顷盈道他今日见了萧吟算是了了心愿,遂不勉强他,道:“那你去将阿六叫进来。”
萧吟惊喜道:“阿六也来了?”
顷盈推了怀章一把,催促道:“快去,外头只有三哥跟阿六,我可担心阿六找三哥报仇呢。”
当初萧吟去见阿六却被拒之门外,皆因杨煜其时折磨得阿六过于残忍,如今杨煜已不是九五之尊,阿六真要报仇雪恨怕是没人拦得住。
萧吟情知阿六不会这样做,但事关杨煜,她总是忍不住担心,目光便就此跟着怀章出去,待那内侍不见了身影,她还伸长了脖子朝门口看。
顷盈瞧她惴惴不安,还依稀发现那微微松开了的领口下头有一个实在不衬她的红印子,神情变得意味深长,往萧吟身边挨近坐了一些,故意挡住她的视线,问道:“你是担心我三哥呢,还是想见阿六啊?”
萧吟还未体会出顷盈话中深意,房门口便来了三道身影,顿时便教本就不大的屋子显得局促起来。
杨煜走在最前头,不顾其余人在场,径直到床边,坐在顷盈对面,问萧吟道:“是不是不舒服?”
萧吟疑惑道:“没有,你听谁说的?”
顷盈看了怀章一眼,想是他还没完全放开的样子惹了杨煜误会,于是解释道:“三哥只是担心你,自己吓自己呢。”
明知顷盈护着怀章,杨煜自然懒得管,只嗔了她一眼,再对萧吟道:“若真有不舒服即刻告诉我。”
杨煜这旁若无人的样子倒教萧吟有些不好意,道:“我跟他们叙旧呢,你凑什么热闹?”
话虽如此,方才被杨煜拉去攥紧掌心的那只手,已在宽大衣袖的掩盖下轻轻挠起了他的手心。
杨煜懂她这安抚自己的意思,如此心情才好些,却又扣住她不安分的手指,正色对顷盈道:“大夫的话你方才也听见了。”
下文不必说,顷盈早被杨煜身上的酸味熏着了,故做掩鼻状,凑近了萧吟问道:“什么味儿,你闻见了吗?”
萧吟会意,却只用肩轻蹭了顷盈,道:“你们兄妹也有话说吧?”
顷盈冲杨煜挑眉,问道:“这就看三哥有没有多想着我这个妹妹了。”
知道萧吟要单独留阿六,杨煜这下走得不情不愿,却也不得不将余下的时间留给他们。
待目送杨煜兄妹跟怀章出去,萧吟终于能好好去观察至今都在沉默的阿六。
他的变化不大,依旧眉眼冷峻,依旧寡言少语,不怪莲宝先前以为他来者不善。
短暂的静默后,萧吟主动破局,靠在身后的枕头上,打趣道:“怎么,真的只是来看看我?”
阿六此时才有了些微神色变化,眼波微微发亮,提步走去床边,身姿挺拔,身影罩着床上的萧吟,道:“别来无恙。”
“你怎么会跟公主他们在一起?如今的你,还需要对谁尽忠职守?”萧吟抬头看着陷在阴影中的那张少有温度的脸,问道,“终于自由了,真的不考虑回家吗?”
阿六从未真正向她提及过自己的过去,但在他们曾有过的那些相处时光里,萧吟能感受到这个看来冷漠的暗卫对自己有着某种同病相怜的情绪,所以他们能成为朋友,或者说不止是朋友。
阿六眸光黯然,终于放下了长久以来作为暗卫和下属的自律,坐在床边,道:“很久以前,建安就成了我的家,现在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