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传来木柴燃烧的沙沙声。
须雨欣估量了一下,觉得时间差不多了,转身踱步朝炊房走去。
厨娘正蹲在地上, 小火满煎闻着便苦涩的药。
水沸腾着,发出咕噜的声音。温热的水汽向上飘散,顶得药盏不断扑腾,瓷器碰撞的脆响在院中回荡。
须雨欣提起裙摆蹲下身,接过厨娘手中的蒲扇:“我来吧。”
她控制着火候,又煎了一会儿, 从袖中拿出手帕端起砂锅的两端,将浓稠的药汁倒入空碗里。
等她端着药迈入屋中时,辛狸不知何时已经苏醒了, 正背靠床头坐着, 扭头看向窗外略显聒噪的父子二人。须雨欣只能看见她的后脑勺, 不知她是个什么表情。
脚踏木板, 发出有些沉重的闷响。辛狸回过头来。
须雨欣正要说些什么, 便见辛狸眉头一皱,抬手捂住口鼻, 一幅如临大敌的模样。
须雨欣愕然,顺着她的视线低头看去, 不禁失笑。
原是因为她手中的这碗药。
不可一世的小姑娘,竟然会怕一碗苦药。
她慢慢走到辛狸身边,在床沿处坐下,握着勺搅动起来:“辛姑娘,你醒啦。”
辛狸点头,装出神采奕奕的样子,想要摆脱自己喝药的命运。
须雨欣看透她那点小心思,却不顺着她。
她将药端到辛狸面前,果然看见她眉头拧巴在一起。
“我不喝。”
辛狸想也没想,果断拒绝。
“那可不行。”须雨欣收回手,自己乘出一勺递到她嘴边。声线婉转柔和,态度却坚硬:“若是没有我这药,你还不知要昏睡多久。如今醒了,药也不能断。”
辛狸从她的话中捕捉到一丝不对劲:“我昏睡了很久吗?”
就在这时,须穆修心有灵犀般转头过来,恰好透过木窗看见二人交谈这幕。他顾不得他那横眉立目的爹,撒腿便朝着房间跑来。
须莫芜正背对着他喋喋不休,一回头,人没了。
他气得嗓子疼。一甩袖,朝反方向走去。
须穆修推开门,跑到辛狸身边上上下下打量她,目光似乎要将她穿透。最后是辛狸被看得有些别扭,扭过头去:“别看了。”
“噢,好。”
须穆修挠头,蹲在床边,语气是说不出的激动惊喜:“你晕了整整半个月,可吓死我了。”
辛狸诧异地抬起眉,看向须雨欣。
须雨欣点头,表示须穆修所言非虚。
“那......”
“是我们赢了。”须穆修猜到她想要问什么,面露喜色:“蛮族已立字据,保证不再骚扰中原边境。”
辛狸放下心来。
然而下一刻须穆修的话如同一记重磅袭来:“陛下拟了奖旨,让你醒后和我一起去领呢。”
辛狸:?
她指了指自己:“我?”
“还有我!”
熟悉的声音自庭院中传来,由远及近。
辛狸一听这声音就头大。
果然,片刻后司商陆的头探了进来,那张看着就令辛狸无语的脸映入她的眼帘。
“你怎么在这。”辛狸没好气。
“我一听我师弟说你出事,火急火燎就来了。”他拍着自己胸脯,作悲痛状:“你昏迷不醒期间,一直都是我鞍前马后照顾你。”
这种话一听就是假的,辛狸的嫌弃无以言表。
司商陆还没完,继续给自己加戏:“你这么凶人家,人家会伤心的。”
辛狸感觉额上已经暴起青筋。
......拳头硬了。
“所以,”辛狸强忍着自己打人的冲动开口:“你凭何领旨?”
话说得难听,但她一向如此,司商陆早已习惯。
“当时你晕倒,又赶上蛮族投降,我心中着急,带着你便御剑回来了。”须穆修替司商陆解释。
说到这,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多亏师兄赶到战场,替我将军队带回。”
辛狸虽然有些感动,但还是伸手在他臂膀上掐了一把,毫不客气地教训道:“你为人将领,扔下他们就走?”
“......我这不是担心你嘛。”须穆修委屈开口。
司商陆看他们两个这个样子,终于感觉到不对。
他眉头紧蹙,手摩挲着下巴,眼神不断在两人之间摇摆,内心不断剖析。
须穆修被他看得心里发毛,正要全盘托出时就听他道:“辛狸,我觉得你还是再躺会吧。”
须雨欣觉得她大病初愈,不能被太多人打扰,闻言点头赞同。
辛狸嘴角向下撇,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不可思议。须雨欣让她休息她能理解,司商陆又是什么意思。
黄鼠狼给鸡拜年。
她一脸警惕:“什么意思?”
“我觉得你还不太清醒。”
司商陆下决断:“你知道你面前的人是谁吗?”
这回不止辛狸,连须穆修都觉得诧异了。他转头,用气音对须雨欣道:“姐,你要不要为我师兄看看?”
须雨欣乃一介医师,他言下之意就是觉得司商陆有病。
辛狸没忍住笑了一声。
须穆修骂人还挺高级。
司商陆看他们这样,很是不爽,怒喊出声:“严肃点。”
看着他十分正色,辛狸也好奇他要整什么幺蛾子,于是配合地回复他的问题:“我知道他是谁啊。”
司商陆张开五指,大手一挥,双目紧紧闭上,一幅“好了你不要再说”了的模样:“不,你不知道。”
须穆修:......
辛狸:?
“你定是把师弟当成我了。”他痛心疾首:“你如此刁蛮,但对师弟一向很好,想来是认错了人,方才才下得去手。”
辛狸回想了一下自己下了什么手,最后目光下移,看见了自己攥着须穆修衣角的手。
原来是因为她掐了须穆修。
哦,对了。
司商陆不知道她和须穆修定情的事。
须雨欣看了看正道之光司商陆,又看了看床边表情尴尬二人,了然于心,扑哧笑出声。
司商陆露出一幅“我果然猜对了”的得意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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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狸被强制要求,又多休息了一日。
隔天,三人入了宫。
宫殿之上铺满明黄色的琉璃瓦,以绿镶边,其上缀着火红的珠石,极尽奢华。
和辛狸在第一世的场景之中所见大差不差。京都已延续千年从未改变,想必现在的皇宫,便是当年的皇宫。
这让辛狸的心情有些微妙。
千百年前,她曾经在这里生活过。那时她是个顽劣又懂事的公主。
辛狸侧头,看见别在须穆修腰间的赤霄剑。
虽然她能分清须穆修与关湘别,也能分清自己和初锁,但在某个瞬间,她还是会有些恍惚。
毕竟那半年她附在初锁身上,也是亲身经历。
初锁的内心深处的纠结,关湘别心中的浩然正气,都能在她和须穆修身上体现。
曾经坚信不疑的观念有些动摇。
或许转世后,哪怕性格与从前大相径庭,但本质上还是一个人。
马车晃晃悠悠,马蹄踏在石板上的声音哒哒传入耳中。
辛狸支着脸,忽然有些好奇,初锁和关湘别最后的结局。
还有她与他的另外三世,他们是如何相识,又如何喜欢上彼此的?
须穆修也难得安静下来,有些心事重重。
自他接过赤霄剑那日算起,到现在已半月有余。他每晚都会做些奇怪的梦,梦中有辛狸的脸,衣着打扮却与她大相径庭。
他一开始还会笑话自己,竟然在梦中也要见到辛狸。
可那梦境却越来越真实。
须穆修抬眸,看向辛狸。
......梦境真实到,他现在一看到她,就会想起梦中她倒在血泊里的一幕。
自己的心痛之感及怅然若失不似作假。
感受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辛狸看向须穆修。对上她的视线,须穆修扬唇笑了笑,恢复从前的模样。
马车慢慢停下。
外边带路的女官冲着里边道:“大人们,到了。”
须穆修掀开车帘,不等宫人摆好车凳便直接跳下去。他朝从马车里走出的辛狸伸出手,辛狸搭上去,借力跳下。
司商陆也一跃而下。
拿着车凳的宫人哪里见过这种场面,愣在原地:“这......”
须穆修冲着他摆手:“下去吧。”
那宫人点头应是,将车凳摆回原位后跟着他们走向乾坤宫。
辛狸跟着走入第一世记忆中俊逸帝所住宫殿,发现和当时并没有太大的区别。秦砖汉瓦,紫柱金梁,汉白玉石作底,黄金五爪龙座在上。
与辛狸透过初锁眼睛所见一致,冷冷清清,无人情味。
龙座之上坐着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少年龙袍加身,浑身上下透着矜贵。稍一抬眼,翡翠般剔透又漂亮的眼瞳显露,当真是如画的面容。
须穆修已上前几步,躬身拜道:“见过陛下。”
“陛、陛下?”
司商陆愕然,小声惊叹。
这也不怪他。
司商陆自生下来便是长老之子,一心求道,后来更是拜入鹿天门刻苦修炼,两耳不闻窗外事。
他一直以为皇帝应当是个满头白发的糟老头子,未曾想过这么年轻。
饶是他声音再小,宫殿如此庞大,也显得有些突兀。
容锦玉站起身,语气带着笑:“未曾想到朕如此年轻?”
当朝皇帝已自称“朕”,不再同初锁的父亲俊逸帝般自称“孤”了。
司商陆以为他要向自己问罪,连忙回忆宫廷的规矩。后来他翻找记忆,依稀记得回皇帝的话是要跪下答的。
男儿膝下有黄金,他在江湖中有头有脸,并不愿跪。
容锦玉看出他的为难,一摆手:“都不必跪了。”
须穆修可不跪他,也是他早些年特许的。若没有那些迂腐老臣在,他便不用跪他。
他年轻得很,也看得开,对死板的规矩并不执着。
司商陆这才松了口气,躬身作揖:“谢陛下。我确实没想到,陛下你......这么年轻。”
说完自己尬笑两声。
辛狸甚至没有躬身行礼,就在一旁冷眼看着。
笑话,她连见到江湖大拿都可免礼,更何况区区皇帝小儿。
容锦玉跟着司商陆轻笑几声,转头看向辛狸:“这位便是辛女侠?”
辛狸仍旧是那副漠然的表情,轻点了下头。
容锦玉也不怪罪她没有礼节,只是称叹道:“不愧是美人榜前三。今日得见卿,是朕的荣幸。”
辛狸没回话。
得不到回应的容锦玉也不恼,侧头看了一眼身旁的内侍。内侍赶紧从御桌上翻出他之前拟好的奖旨,向前一步,大声宣读起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镇国将军之子须穆修带兵出征,得胜归来,特升二品官职,号:镇军将军。
“此战有天机阁主之女和天机阁长老之子相助,特赏黄金万两。
“钦——此——”
司商陆一听黄金万两,眼睛都亮了。他瞄到须穆修躬身谢恩,赶紧也学着躬身。
已经靠着未央楼坐拥金山的辛狸看不惯他这副见钱眼开的样子,抬脚对着他腿窝踹了一脚。司商陆痛呼出声。
容锦玉摆手,让宫人们都退下。
片刻后,诺大的宫殿只剩他和余下三人。
他咳嗽一声,确认宫人们都退下后一下子从龙椅上弹起来:“须兄!”
辛狸诧异地挑眉。
司商陆惊掉下巴。
两人一个无语一个震惊,就这么目送小皇帝提着拖地的长摆,顺着阶梯快步跑下来,握拳在须穆修肩上重重砸了下。
须穆修习以为常,被容锦玉大力砸后踉跄了一步,也卸下了方才的拘谨,侧手搭上容锦玉的肩膀。
司商陆迟疑道:“你们?”
“我和须兄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兄弟!”容锦玉竖起个大拇哥。
好家伙,都不自称朕了。
感觉自己三观被震碎的司商陆愣在原地,如遭雷击。
如果有能令他受到皇帝和须穆修勾肩搭背一幕同等冲击的事,那一定是听到辛狸和须穆修定情的消息。
“女侠,”容锦玉转头看向辛狸,眼中带着崇拜:“你好酷,难怪须兄写信说倾心于你。”
辛狸看了须穆修一眼,须穆修不好意思地低头,眼神飘忽。
下一刻,司商陆听见容锦玉开口,一字一句砸在他的脑袋上:“那你是怎么看上须兄的啊?”
“等会儿。”
司商陆伸出手,也不顾什么君臣礼仪了,紧蹙着眉,声音在破音的边缘:“谁看上谁?!”
贴心的容锦玉为他解答:“辛女侠看上我须兄啊。”
司商陆:?
他喉间一甜,只觉遭到双重暴击,整个人仿佛灵魂出窍,瞬间化为行尸走肉,躲到角落里自闭去了。
辛狸没管他,抱臂看向容锦玉:“所以他能进江湖也是你同意的?”
“当然了。”容锦玉面露骄傲:“我可是须兄最好的兄弟,他想做的我当然要无条件支持了。”
须穆修呲着牙:“也不是完全没条件吧。我爹年龄也大了,中原若有仗要打,我得回来领军。”
容锦玉点点头。
年龄大了的须莫芜:啊嚏!
“哦。”辛狸表示自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