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期,他每日都要来大荒,研究究竟该如何建立雷神印与三生树之间的共鸣。到后来,他几乎住在大荒里,困了便倚在树上小憩一阵,再接着钻研。神兽之身不会感到饥饿,他便也不会浪费时间在吃饭上。
直到某一天,三生树发芽了。
那是一株与雷神印颜色相似的嫩芽,然而雷神印的颜色却肉眼可见的减退了一些。
须穆修这才明白,原来在三生树被唤醒的当天,雷神印便已与三生树共鸣。这一切本就玄而又玄,根本无需他多做什么。
即便他多做什么都是徒劳,只需等待即可,然而在这个过程之中,他还是闲不下来。
他会每日去采凡间的晨露和水神界的清泉水来浇灌三生树,也会日夜守在大荒,生怕嫩芽有一点闪失。
时间流逝,这已是第数千个人间的冬天。那个天真无邪的毛头小子在大荒蹉跎了近万年,除了一成不变的外貌和依旧挺直的脊背,几乎找不到曾经的影子。
晨露不再,相应的是霜重落下的冰雪。须穆修披着毛氅,天还未亮便下到凡间去,蹲着等待天光亮起的刹那结成的那一层薄霜化水。
望着雪中红梅,他有些出神。来到这里之前发生的一切仿佛历历在目,最终却定格在辛狸消散的一幕。欣喜与痛苦都是确凿存在的,然而在茫茫无端的岁月中,仍有一道声音在支撑着他坚持。
他没有那么伟大。如今三界秩序他置喙不了,他唯一能做的就只有在千丝万缕的长线中,抓住能救回辛狸的那一条。
其实,他也只是想再见她一面而已。
接完霜露后,须穆修回到大荒,浇灌前习惯性地抬头看了一眼,整个人霎时怔住。
嫩芽已长成紫叶,单独一片孤零零地挂在那里。
三生树生叶,代表魂魄已全。
再回头看雷神印,颜色几乎淡薄到透明了。
须穆修小心翼翼地摘下那片叶子,每一条叶子上的茎脉都波光流转,充斥着十足的生命力。
在叶子被摘落的刹那,一直悬在空中的雷神印消失了。须穆修未曾关注到,只是连忙唤出轮回盘,将叶子放在其上。
然而毫无反应。
他顿感诧异,又试了一遍,轮回盘仍然无动于衷。
正当他疑惑时,十二神用自身存在留下的痕迹开始波动。一层又一层死板的符文自那一场危局之后首次流转起来,以错综复杂的轨迹来回交错,最终脱离地面,堆砌成一个人形,站在他的面前。
她,或者说是他。哪怕只是虚拟的、镂空的、并非以实体存在的,须穆修也能感受到对方正在凝视着自己。
这个念头一出,须穆修感到不寒而栗。
一路走来,他见过了太多超乎常理的存在和脱离世界合理性的意外。然而这还是首次,光是它站在自己面前,就让他心生畏退。
“坚持了这么久,很辛苦吧。”
它未开口,声音却落至他耳底。
须穆修不语,只是蹙眉。
它似乎看出他的顾虑,声音放得更轻:“想知道怎么救她吗?”
提及能救辛狸的方法,须穆修到底开了口。然而他实在太久没有说过话了,竟然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而它也就慢慢等着,直到须穆修缓过来后出声:“......你是谁?”
“按照你们的说法......”它顿了顿:“我应该是‘天道’。”
它说得无比坦然,而它的存在毋庸置疑便如同它自己所说。作为整个神界仅存的人,须穆修自觉担任起“守护者”的身份,而在此期间,除了误闯进的一些神兽,须穆修没有见过任何生灵。
眼前的这个东西,显然不是人,更不是妖。
“你为什么现在才出现?”
须穆修从来没有想过,这句曾经在心底用最怨恨、最恶毒的语气呐喊过千万遍的埋怨会在这一天被如此轻描淡写地说出来。
“天道”也很轻描淡写:“是你太过执着,我不得不出现。”
见须穆修沉默,“天道”转移了话题:“想要救她,只付出这些还远远不够。”
须穆修抬头,强行压抑着自己冷静,声音却还是微微颤抖:“如果可以以命换命,我愿意立刻去死。”
“这可是你说的。人有十世轮回,这是定数。本来世间百态自有定数,相互制衡才得以长久,可你偏偏打乱了太多既定的秩序。我还从未见过你这么执着的孩子。”它停了一下:“既然如此,再破例一次也未尝不可。”
须穆修抿唇:“我该怎么做?”
“把你自己的五世轮回分给她。”它声音轻快,似乎对于自己的决定十分满意:“这样你们还有五世的时间,岂不皆大欢喜?”
五世......
须穆修道:“不能把十世都给她吗?”
等着看须穆修反应的“天道”本身有些幸灾乐祸,毕竟它还以为自己说出的条件会令他退缩。它反应了一会儿,拼凑成人形的符文微微抽搐,扭曲了片刻才恢复原状:“不能。”
“为什么!”
“天道”思索了一会儿,给出了答案:“因为你和她,都是我在这个世界见过最有意思的孩子。”
第92章 封雷筠
须穆修气笑了, 甚至觉得匪夷所思:“有意思?”
它点了点头。
就像色盲的黑白的世界中忽然有了两抹亮色,它观察许久,在其中一抹即将彻底消失前, 终于决定出面制止最坏的结果发生。
于它而言, 须穆修和辛狸缺一不可。如若不能共存,那一点意思都没有。
“天道”忽然拔高了声音,须穆修看见那串符文绕成的人形仿佛发上指冠:“还有,我早就想说了。你为什么要在三生树上刻字,它的树干上全是你刻下的字,很丑!”
须穆修以为神界和大荒都没人, 做这件事时无人看见,没想到天道一直看着。他有些心虚,也没法狡辩,陷入了沉默。
刻在树上的痕迹,大部分是辛狸和雷神霜的名字。其余的便是他自己觉着记不太清的事情,刻下来作为记忆。
见他低着脑袋, “天道”也没追着斥责他。
“你在这里还有什么未了的事吗?”不知是否是须穆修看错了,它似乎歪了歪脑袋,透出一股未沾世俗却又属于天地间最原始恶意的天真无邪:“比如.....那柄剑?”
须穆修看向插在地上的雷筠剑。
此番一别, 不知能否再见到辛狸了。这柄剑, 既然他无法直接还给她, 不如便找个地方封藏起来。
反正雷筠剑已认主, 届时肯定会与她感应的。
他向旁挪了两步, 握住雷筠剑的剑柄。
这近万年的时光中,他不是没有试过去将剑拔出, 然而即便已经身为神兽,他也无论如何都拔不出来。雷筠剑像是被封存在大荒土地里, 一直持续到天荒地老。
此时此刻,却不费吹灰之力便拔了出来。
须穆修愕然。
“时机到了,自能解惑。”“天道”很合时宜地开口。
须穆修这才发现雷神印已经没了。他有些慌张,在他的认知里,神印才是与辛狸魂魄产生直接联系的存在。
“天道”看出他心中所想:“她的魂魄是被三生树养全的,与另外十一神不同,神印不会跟着她转世,已然隐匿于大荒。你去吧,我会在这里等你回来。”
天道说出来的话,自是有十足的分量,容不得他质疑。须穆修提着剑,在空中比划几下,通往凡间的门将空间割裂,突兀地出现在他面前。他一声招呼都没打,跨着门走了过去。
他还记得,在召集十二神的前夕辛狸去了始安城的白家庄,之后身边便有了雷筠剑。
始安城如今还不叫始安城,所幸他还记得大概的位置。迈出那扇门,他来到一方荒郊野岭,此间说好听些是依山傍水,说难听些是荒芜寂寥。与他少年时听闻的白家庄倒是有些相似,隐匿于世,不踏凡俗。
须穆修拨开面前的杂草,踩着堆积的厚雪顺着坡向下走。吱嘎吱嘎的声音打破了山林的寂静,天色已亮,倒是没有阴森可怖之感。
风霜微微刺骨,须穆修很久没有认真体会过这种“活着”的感觉。
他莫名有些雀跃。
做完这最后一件事,他便再无忧虑了。
起码辛狸不会消失。
或许再次睁开眼的时候,他能看见真正的辛狸。
走着走着,他已来到平地。须穆修觉得奇怪,按照此间地势,这里应当没有如此广阔的空间。拂开积雪,才看见结成的冰面。积得太厚,冰并不透彻,甚至有些发黑。
原来是一片湖。
他站起身,接着向前走,眼神四处寻觅着,想要找一个安放雷筠剑的绝佳地点。
行至一处时,眼前的场景让他愣怔在原地。
凡尘何所以,冰雪乱璇玑。万籁俱玉色,东风过常青。
巨大的山洞前有薄冰覆盖,隔绝外界的浮沉。满袖寒风,他头脑却一热——就是这里了。
他没有破坏那层至美的冰封,凭空画了个阵穿过,径直进了山洞。洞内岩石交叠,若是辛狸在这里,就会发现这正是她取剑前所经之地。
洞内阴风阵阵,尖锐得像是女人嘶吼尖叫声,格外刺耳。须穆修置若未闻,走至山洞最里,不料看见奇景。
那是一方井口大小的......积水。
称之为湖泊,它太小;说是河流,又太不合适。暂且用积水来代称吧。须穆修手指微曲,积水化为串串水珠,争先恐后地跃向他。苍龙跟着水神沉求学许久,须穆修也是水灵跟,自然对水极为敏感。
他眯了眯眼,这水竟然不染分毫尘埃。
外面温度低得惊人,山洞里却出乎意料地平常。然而这方积水上还是结了层霜,仔细看去,呈的是雪花状。
须穆修捡起一块石子扔下去,破坏了这极具美感的水面。水声浓厚,听不见石子沉底的声音,可见积水极深。
这正合他意。
他抬手立起雷筠剑,想要设置个结界,避免有不长眼的人在辛狸之前取得此剑。
在结界里布置个什么场景好呢?
说实话,时间过去太久。饶是细小尘埃下坠,万年也足以封尘一切。
属于“须穆修”而非“苍龙”的记忆,若非他一日又一日地回想、记录,估计也快全然忘记。更别说那时所见的场景了。
不如就设置大荒之景吧。
大荒内三生树枝干弯绕杂乱,只需他稍加施法,结界中的“三生树”枝干便可灵活活动,足以挡下许多麻烦。而雷筠剑定然认得辛狸,若是再见到她,“三生树”便会枝繁叶茂,为她开路。
这么想着,结界便已设好。
须穆修将剑丢尽积水内,头也不回地走了。
大荒内,须穆修带着满身风雪走来。
“这么快?”“天道”有些讶异,它还以为他会耗时许久。
须穆修拿起地上的轮回盘,从袖中小心翼翼地拿出紫叶,递给那串符文拼凑出的人形:“开始吧。”
它没有接。本非实体,接也接不住。
一股力量托住了它们。忽然间,轮回盘之上泛起漩涡,层层交叠扩大,其间深不见底,如同三千宇宙,正是轮回道。紫叶在周遭徘徊,屡次想要投入其中,却像遇到什么阻隔一般。
须穆修忽然感觉大脑空白。
这是一种很怪异的感觉,既不是疼痛,也绝不难耐。他无法言说,偏要叙述的话,只能说他觉得自己少了一半。
灵魂少了一半,神识少了一半,什么都少了一半。
这只是瞬间发生的事情,不是剥肤之痛,也没有他想象中的那般痛不欲生。
他缓缓睁眼,看见那片紫叶终于顺着漩涡转动的方向下坠,淡出他的视线。
“啊,对了。”
在他感到解脱时,“天道”的声音骤然响起:“忘记告诉你了。属于‘辛狸’和‘须穆修’的这一世,便是你们的第五世。”
须穆修倒是不在乎这个。
一世也是活,五世也是活。虽然他和辛狸能轮回的机会比别人少了一半,但他已经很庆幸,这是他能讨来最好的结局,他欣然接受。
见他没有受到打击,“天道”再次感到意外:“看来在神界的这万年,你的心性沉稳了许多。”
确实。
如果是以前的须穆修,肯定会感到万分悲痛,说不定还得掉两滴眼泪。
想到这,须穆修勾唇笑了笑。
见他如此,“天道”也不再说什么。它晃了晃,符文再次流动,人形逐渐扭曲,像是要变异一般。它的声音传入须穆修耳中:“现在,你该睡觉了。”
须穆修还想问它什么,闻言不受控制地合上了双眼,整个人瘫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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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狸看着自己身陨的地方,心情有些复杂。
然而不等她加以思考,地上由十二神用血和神力课下的天道经忽然开始大范围流动。
辛狸十分惊愕。就连鬼幽和女魃现世时天道经都没有如此阵仗。
她静观其变,站在原地等待异变的发生。片刻后,符文脱离地面缓缓升起,四处延伸。
符文如同脉涌般将周遭打亮,符文若隐若现,以某种规律继续流动,最终重新拼接,地面上出现一个影子。天道经,逐渐绕成了一个......人的形状。
身形介于小孩与少年之间,很难看出是男是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