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狸蹙眉。
那个“人”却伸了伸懒腰,自言自语道:“哎呀,刚见完他我就赶着来见你了。怎么样,阿狸,这一趟玩得开心吗?”
“你是谁?”辛狸后退一步,十分警惕。
“你们连问的问题都一样。”辛狸感觉到它似乎笑了,声音也更加轻快。它说:“我是天道。”
作为十二神之一,辛狸自然知道每一位神都有着各自同源的力量。譬如隙神墟和溯神昼同源的轮回道、火神烨同源的神烛,这些都是真实存在的。唯有阳神明同源的天道,玄而又玄,是否真实存在无人可知。
如今辛狸知道了。
天道真实存在。
它晃了晃,符文随之微微摆动:“我来这里,是想要告诉你一些秘密。你不要说话,安静听我说就可以啦,可不要太吃惊哦!”
在辛狸面前,“天道”显然比在须穆修面前更加活泼。
它接着开口:“第一,你和苍龙都只有五世轮回。”
顿了顿,看见辛狸蹙眉的表情,它高兴地继续道:“因为你本该消散于天际,可他却将自己的一半轮回分给了你。他本想全都给你,被我制止了。”
辛狸忽然想到姻缘牌,她和须穆修的因缘际会仅有五行。
原来是因为这样。
她动了动唇,最终道:“多谢。”
苍龙与须穆修一般无二。他的性格她很清楚,知道自己消散后,是无论如何也要复活自己的。她要谢谢天道阻止了他,不然世上便再也没有须穆修。
“第二,从你陨落的那一刻开始,须穆修便到了千万年前,与苍龙合为一体。为了复活你,他等了一万年之久。”
一万年.....
辛狸自己在神界也不过待了几十年,须穆修竟然......
不等她反应过来,“天道”又放出第三个重磅消息:“第三,也是最重要的。还记得神烛吗?”
辛狸点头。
当初就是因为神烛误入轮回道,十二神才不得不以身献祭。
“神烛灯芯的转世你应当很熟悉。”
辛狸露出疑惑的表情:“是谁?”
经历了一遭与鬼幽的对战,她的心一直悬着。千万年前十二神合力才能封印鬼幽,如今十二神魂魄不全,莫说是消灭鬼幽,就连再次封印都不知有几分把握。如果能找到神烛的灯芯,那便再好不过了。
“天道”向前一步,拉近了与辛狸之间的距离:“它的转世,叫辛霍。”
第93章 再重逢
辛狸只觉有一股凉意自脚底升起。
如果命运是个圈, 辛狸就在圈的中央。这一点,她认了,却不服。
然而直至这一刻她才明白, 她周围的所有人都在圈里。是每个人的选择注定了命运的走向, 也是千千万万个意外修正了命运的轨迹,造就了这一切因果循环。
她怕是有人与自己父亲重名,毕竟世界上重名的人那么多:“这个‘辛霍’,是......天机阁主辛霍吗?”
“天道”点了点头。
辛狸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然而让她绝望的还在后面。
符咒缠绕而成的人形抬头“看”了一眼上方,又直视辛狸:“这场鬼幽之战马上就要结束了。”
辛狸蹙眉:“不是要十二神合力封印吗?我都没上去,怎么可能结束。”
她能感觉到, “天道”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中似乎增添了一丝......可怜?
它在可怜自己?
“不需要那么麻烦。”它缓缓说,语气也不似方才那么激动:“就算没有十二神,战乱也会平息。”
辛狸是何等聪明的人。
几乎瞬间,她就明白会发生什么。有那么几秒钟,她感觉自己呼吸不过来,脖颈像是被人用力扼住, 空气进不去分毫。她张口想要呼吸,却如同溺水之人,本能地隔绝与外界的任何联系。
见状, “天道”怜悯之意更深。
辛狸抬手揪住自己的衣襟, 努力想要说一些什么。她向来高昂的头颅竟然垂下去, 眼睛也黯然失神, 甚至比献祭时更加痛苦。
片刻后, 她终于得以呼吸。她慢慢蹲下身大口喘着气,抬起头仰视它, 像是看见最后一丝希望:“救救他......”
“天道”站在原地,成为冷漠一词的具象化。
可它偏偏又纵容须穆修复活自己。
辛狸觉得, 天道应当是有人性的。哪怕是最冷血的人,也有不忍冷眼旁观之事、不舍相救之人。
她忍着心脏处的绞痛向前一步:“求求你......救救他。”
“不可以哦。”它终于开口。
“为什么!”辛狸的声音像是开闸的泄洪迸发出来,其间夹杂着愤怒与不甘:“我可以用我自己的命换他的命,反正我也死过一次了!”
“天道”仍然淡漠地看着,不发一言。
辛狸的声音终究转为呜咽:“为什么。既然你不愿意救他,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因为我很喜欢你。”
辛狸猝然抬眸,沾满泪水的眼睛里透着万分惊恐,像是看见了什么怪物。
“天道”蹲下来,伸出手抚摸她的头。它竟然有了实体,抚向她头顶的手却是冰凉的。
它说:“你和须穆修都是我在这个世界见过最有意思的孩子,自然要对你们多加照拂,这是我的私心。然而旁人我不愿管,这也是我的原则。”
原来,天道也会偏心。
她该开心吗,天道不是冷漠的存在,而她是它唯一的破例。
“悠悠千万年,光阴如水,我一直看着你。你聪慧至此,一路走来做了许多蠢笨的决定。”它的手一下下轻柔地顺着她的头发,像是抚摸自己最心爱的宠物:“我很好奇,所以想问问你,你有后悔过吗?”
后悔......
这个问题还是第一次有人问她。
辛狸知道无力回天,敛起自己悲痛的情绪。她仿佛瞬间又恢复成那个冷静高傲的辛狸,从眼眶夺出的泪水却将她出卖得彻底。
“天道”听见她冷声哼道:“后悔?”
辛狸避开对方放在自己头顶的手,站起身来:“我做的选择从未有错,谈何后悔。”
闻言,“天道”的声音染上笑意:“你还是没变,这才是你。”
辛狸还想再说什么,它身上的线条却忽然剧烈颤抖起来,像是突发心悸的老人。它的声音也跟着零碎:“哎呀,他要来了。我先走啦,阿狸,祝你好运!”
说完,脱离地面的天道经重新贴了回去。密密麻麻的字像是雨前挪巢的蚂蚁,按照特定的轨迹回到原本的位置。
辛狸看得有些出神。
这些本是十二神的血书。
下一刻,脚步声突兀地响起,是从她身后传来的,由远及近。
辛狸回过头,看见火红的身影正朝自己奔来,发间飘着她亲手所绣的发带。
这本该是她最熟悉的身影。他生而无双,在她视若浮尘的凡世间热烈地绽放,从古至今,看向她的目光至始至终都是赤忱,竟然未变过分毫。
千万年前,她不懂。而现在,她懂了。
原来,神者不知何为爱,却是他用自己的半生教会的。
原来,时光荏苒,亘古的是他藏匿心中那说不清、道不明,也从未熄灭的爱。
辛狸拔腿,刚向前迈出一步,便被少年狠狠抱入怀中。
他跑得太快,冲劲带得她后仰,又被宽厚的大掌搂了回来。
她拍着他的背,明知故问:“你怎么在这?”
长久的沉默,他道:“我担心你。”
嗯,这是真话。
她又问:“那你怎么不是从上边坠下来,而是凭空出现?”
须穆修想了想:“我就是刚从上边下来的。”
这是假话。
辛狸说:“骗人。”
须穆修搂得更紧。
无数个日日夜夜,流年一瞬而过,他甚至开始记不得她的相貌。他偏安一隅,这边是沉寂,那边是崩溃,而他两脚各站一边,几乎疯魔。而支撑他坚持下来的,也不过是初见时她的一句话。
“没骗你。”
他终于松开她,目光却紧紧盯着她。分明是少年的轮廓,却无端增添一些压抑的气质,世人称之为克制。
辛狸抬手,从眉间轻往下抚:“我知道你为我做了什么。”
看着她的眼睛,他知道她所言非虚。他笑了笑,握住她在自己唇上胡作非为的手:“不重要。”
他说得轻描淡写,甚至给她一种错觉,仿佛万年之期不过是等待一盏茶开、等一朵花落。然而四十年都如此难挨,万年更难以估量。
“你这么老,”辛狸也跟着笑起来,对着少年皮囊的他打趣道:“以后要叫你阿爷了。”
须穆修也不恼,郑重道:“我求仁得仁。”
辛狸笑着落泪,须穆修帮她抹去。
其间苦与悲,也只有他们二人晓得。
两人久别重逢,还要继续说些什么,上方忽然传来一声巨响。辛狸脸色一变,立刻掐诀向上而去,须穆修紧随其后。
大荒完成了自己最后的使命,已经不再限制灵力。
海底究竟有多深,无人测量。但从海底到地面要多久,辛狸大概有数。
她冒出水面的刹那,一直在山顶观望的女人扬起烈焰红唇,终于不再作壁上观。她飞身而下,周围的鬼幽如见神佛,连忙退避三尺,为她让出一条道路。
“好久不见。”她扬声对着辛狸道。
看清她的脸,须穆修觉得有些熟悉。
到底是哪里熟悉......
辛狸一眼认出那是女魃,她曾用性命封印的人。然而她并不打算理睬,眼神在苍茫天地间流转,试图在混乱的局面中找到辛霍。
她没找到。
她又回头,看向口中仍呢喃着请魂咒的那十一人。
鬼幽太多,修士们有些力不从心。辛狸抬手掐了个诀,一只紫色的幻蝶飞向十一人,破了他们的请神咒。瞬间,除了道神玄,其余人剩下的一半神魂皆被弹回阏逢境。
有修士大概知道来龙去脉,知晓只有十二神聚齐苍生才有救。见到辛狸的动作,他怒喊:“你做什么!”
辛狸没法解释。
她想保护辛霍,但找不到他。这十一人皆是武力高强之人,必须让他们参与战争,场面才可控。
更何况......她也不想让这十一个人再经历一遍从前的事了。
虽然没有完全之法,但她只能且走且看。
那十一人忽然清醒过来,都有些迷茫。于他们而言,自聚集之时身体便不受控制,期间发生的一切他们都不记得。观察周遭,场面极度混乱,他们自认请神失败,即刻便投身战争中。
主导请神的虞落烟不解地看向辛狸。
辛狸没有注意到她的眼神,因为她的无视彻底惹怒了女魃。她疾冲上来,作势要掐辛狸的脖子。
辛狸接招,与她掌心相对,威力震颤五湖四海。
须穆修知道辛狸无需他帮忙,召出岩骨扇便奔向战场——万年时间,足够他学会很多东西。那些失传的招式、妖界的功法,凡是他学会的都从未忘记。
像他凯旋归来的战场一般,他所向披靡。
眼前的鬼幽一个又一个倒下去,他脑中灵光一闪,忽然看向空中的方向。紫衣少女对面的那个熟悉的人,他终于想起来曾在哪见过她。
那个人......是初贵妃?
“老娘大仇未报,心中不痛快,今日终于得以一展笑颜了,哈哈哈哈哈!”女魃一边大笑一边甩出银针,密密麻麻如同落雨,辛狸堪堪躲开。
“你这次穿衣服了。”辛狸回道。
女魃噎了一噎,动作明显迟钝一瞬。她恼羞成怒甩出一招:“闭嘴!”
千万年前她刚从大荒地下钻出,首见天日便被辛狸重新封印,自然不知礼义廉耻。自她从天道经的缝隙偷溜出来后便筹划报复辛狸的方法,期间也认识了不少凡人修士,这才知道人是要穿衣服的。
如今她是人间九五至尊最宠爱的贵妃,吃穿用度更是万人羡煞。
自然,血影楼也是她成立的。
一个邪门歪道的组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