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媞被他扶起靠在枕上,面前一大碗黑漆漆的汤药,冒着腾腾热气,还未入口,她就已经凭借味道判断出了它的苦意,皱了皱鼻子,刚萌生的勇气瞬间就消失了大半。
碗被裴闻璟端着,他拿汤匙舀了一勺送到自己唇边感受了下温度,确认不烫,才送到月媞面前。
她下意识抬手去接,下一秒手上传来的疼痛将她逼了回去。
月媞才看到,整个手都被包起来了,裹着不知道什么情况的伤口。
“别动,我拿着就好了。”
月媞放弃,抿了抿唇,让他将汤匙放在碗中,准备一下子喝下去。
手上不便,月媞只能尽力屏住呼吸,靠近碗沿,心想长痛不如短痛,就着裴闻璟的手喝下去。
但她低估了这药的苦涩程度,纵然心里想着一口气喝完,舌头和喉间却抗议得厉害,自发抵制,最后落入腹中的,只有一小口一小口。
终于没能承受住,月媞往后仰停下来,裴闻璟及时放下碗,拿手帕给她擦了擦唇角。
缓了一口气,月媞抬眼一看,刚才是一大碗,喝了那么久,好像没有少很多。
“乖,再喝一点。”
“嗯。”月媞情愿又不太情愿地应道。
如此又重复了几次,才终于见了底,月媞还没反应过来,嘴里就被塞了颗东西,蜜意倏地蔓延,覆盖掉所有苦意。
是糖啊,算不算苦尽甘来?
月媞抿着糖,看向裴闻璟,刚才只顾着看他手里的碗了,不知道他从哪拿出来的。
像是看穿她心里的想法,裴闻璟拿出一包油纸包裹的糖,五颜六色的,一看就是哄孩子极好的东西。
“还有。”
月媞没法拿,盯上一颗,随后转着眼睛看向他。裴闻璟了然,捏起来送到她嘴边。
入口仍是甜甜的,化开后带着一丝橘子的酸味。
没有人提及这些日子所受的苦果,得逢再遇,已是幸运。
军医进来查看了月媞的伤势,用的是上好的伤药,伤口没有恶化的情况。接下来的换药就交给裴闻璟了,战场上难免受伤,处理外伤,他也是一把好手。
绢帛粘连着血肉,换下时难免疼痛,裴闻璟不让她看,喂了颗糖便让她把眼睛闭上歇着。
她从山坡上摔下来,伤到多处关节,手脚动弹不方便,背上皮肉少,划拉了更多伤口。
裴闻璟手上动作始终轻柔,一直关注着她,见她额上已经起了细密的汗珠,人有些昏沉,又因疼痛清醒着。
时间过得很慢,月媞感觉露在外面的皮肤都泛起凉意,才终于结束,最后裴闻璟在人半清醒的状态下又喂了小半碗粥,才放她躺下。
裴闻璟一直在榻边陪着,直到天光破晓前离开。晨风刺骨,练兵的声音已传遍整个军营。有些事,等着他去做。
刚到一处营帐外,就有一名武将出来迎接。
“将军,人都在里面了。”
“嗯。”
帐内阴冷黑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角落有两盏不太明亮的烛台,照见周边一圈的景象,到处都是铁链,数人被绑在柱子上。门开时传进来的明光,引发铁链一阵清脆的动静。
“这有五人,其余的尚在城中。”
空气中飘着血腥气,有人从昏迷中醒过来,甩着脑袋“呸”了一口,“我们又不是你的人,别以为你是个将军,就敢抓我们?!”
武将扫了他一眼,并未搭理,他们既然敢抓,自然有十足的道理。
抓的也不是别人,都是查出来的奸细,乌苏埋在北部边境数十年的钉子,明里暗里多年,这下因月媞一事,终究露了马脚。有些事只要做过,就不可能如雁过无痕。
裴闻璟淡漠道:“有些事,你们不用开口,该清楚的,一样也不会落。”
一拳打在棉花上,地上的人气急败坏,奋力拉扯铁链,好不容易合上的伤口崩开,渗出湿热的鲜血。
武将笑了声,就这个样子也能在大齐卧底多年,先前真是没长眼,不过既然还有力气,说明他们下的力度还不够啊。
“既然没用,也不必留着。”
“你!”
留下这么一句话,裴闻璟就离开了此地,一路走回主帐,天色已是微明。朝会上对乌苏作战方面做了一些部署,在场都是奔于战场上的老手,硬碰硬的实战要打,有时候也需要一些其他取胜技巧。
任何战场都不可轻敌,何况还是秋日里水草丰茂养起来的乌苏兵马。
朝会结束,裴闻璟回到月媞在的营帐,见她仍睡着,轻手轻脚拿着东西准备出去,被人一句唤住了。
“吵醒了吗,再睡会吧。”
“不想睡了。”
月媞摇头,眼睛像粘在他身上一样,她方才做了梦,梦见她又被抓回乌苏,他带兵攻打,却刚好中了陷阱……月媞努力将这些想法甩出去,不会的,他一定百战百胜。
第51章
裴闻璟安抚了一会儿, 就出去把专门为她做的早食取来。军中没有婢女,他不可能让其他人进来服侍,于是乎凡事都亲力亲为。
洁面净手等, 都是他拧了手帕细细替她擦拭, 做起来虽不熟练,但看着都是顺利的。月媞的挣扎被他忽略不计。
收拾完后, 裴闻璟也没走, 在旁边处理军务。月媞不想躺,半靠在软枕上, 拿了本书翻着。
炭火离得近,不过一会儿,月媞脸上就烤得红扑扑的, 手心微湿,热意氲在身边, 耳边是纸页翻动的沙沙声,安心地令人犯困。
半晌后, 裴闻璟从卷册中抬头, 见榻上的书已经搭在被衾上, 两只手指松松地扣在上面,眼见着就要往下面滑。
裴闻璟两步走过去,书便落在他手中,发出细微动静,月媞本就浅眠,也醒了过来。
“休息一会儿?”
月媞:“我没做什么,一直躺着不累。”只是精神有些乏, 倒是他一直忙着,稍微坐直身子, 继续道,“你看吧,不用管我。”
“嗯。”
裴闻璟看着她顿了顿,让她不舒服就睡下,见她点头,才回去忙自己的。
月媞原本还有睡意,跟他说过几句话,散的一干二净了。不太想思考,手里的书象征性翻了几页。左右无事,眼眸抬起来四周一扫,刚好停在裴闻璟那儿。
即便方才被她打扰,他现在也很投入,仿佛周围只有他一个人。算起来,她好像很少这么看他,无所顾忌的。
跟他相处时,两人挨得近了,反而不好观察,她总是盯了不过两秒,便不好意思再看,怕被他发现,有一次他正好也转头过来,四目相对,而后就是慌乱的错眼,一阵心跳扑通。
月媞看得入迷,没意识到自己的目光有多明显。等她反应过来,裴闻璟已经走到了面前,捡起她掉下的书放到桌上。
“咳……咳……”
月媞侧面,不自然咳了两声,掩饰自己有些发热的脸颊,怎么就失神了。
“这书不好看吗?”
“……嗯,嗯?没有没有。”月媞习惯性答应,意识到他的意思后又连忙否认。怕他真以为自己觉得这书不好看,月媞捡着讲了自己看过记得的部分,虽然不多,但总归是她的诚意。
清亮水润的眼睛扑闪着,像是要求夸赞一般。
裴闻璟微微一笑,大手轻柔地抚在她发顶。
月媞没有预料到他的动作,身子有瞬间的僵硬,后知后觉漫上的是入耳的羞意。明明都在一张床上睡过了,怎么面对他的触碰时,还这般不好意思……不好不好。
她坐着,裴闻璟站着,比她要高许多,鬼使神差的,月媞抬起稍好的一只手,缓缓将他的衣领往下拉。
裴闻璟顺从地俯身,一下子月媞好似能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温热,独属于他的那份皂角香气,带着西北冷硬的洌然。
月媞也不知道要做什么,见人越来越近,忙不迭松了手,眼神飘忽着不知安放在哪。
她显然不知道自己此时是什么样子,泛着粉红色的皮肤格外令人心动,鸦羽般的长睫细细颤抖,下方,是红嫩细软的唇,长夜里他曾悉心品尝过,知道滋味是何等的诱人……
他向来是个行动派,既然都到了嘴边,那自然没有让鸭子飞走的道理……
距离近到,月媞能感受到他的呼吸声,仿佛也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她是不是病了……
眸子一旦闭上,便不敢再睁开,月媞等待着那片柔软降临,脖子已经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微微上仰。
“将军!”
突然传来一声,吓得月媞急忙撤身,两人之间的旖旎氛围一下散了,后来才反应过来人在外面,并未进来,看不见他们什么情况。
裴闻璟默了默,压下眼底浓重的眸色,轻轻将被褥拉过来盖在月媞身上。
非急事不要来寻他。他提前就下过这命令。
“去去就来。”
月媞点点头,等人走了,才觉得身上的伤口有些疼,刚才用力过猛,这下才缓上来。
他这一去,月媞待着也觉得无聊起来,无所事事,书也不太想看,等着他去去就来,结果这一等,一直等到了晚上。
外面下起了大雪,裴闻璟回来时沾染了一身,携着寒气,在门边将披风上的雪抖尽了挂在木架上,等炭火驱散掉身上的寒凉,他才敢靠近榻边。
月媞莫名从他的身上察觉出山雨欲来的味道。
晚上就寝时,裴闻璟在旁边搭了两张板子。起初月媞还不知道他要干啥,直到被褥都放上去,她才问出声。
“要在这儿睡吗?”
她指了指他将将完成的简易木床。
“嗯,若你晚上要喝水起身,叫我也方便。”
说完,他便继续理了理床铺,用手压着试了试,似乎还不错。
“为何不睡床上?”月媞将自己的疑惑问出来,看了看自己的位置,剩下的还很宽,多日未见,还要分床睡了吗?
“你的伤没好,两个人睡一起会不自在。”
就她醒来的时间,不知道听了多少她伤没好的话了,知道他是为自己好,但她也不是一碰就会碎掉。
“这儿还宽着,不会碰到伤口的。”
床里面再睡下两个她都是绰绰有余的,再说他搭的板子就算结实,下面垫的东西那么少,即使屋里有火,睡在上面肯定也还是冷的。
裴闻璟脱掉外衣,似乎已经下定决心要睡在那儿,他一坐下,高大的身躯像是蜷在一起一样,若睡一夜,怎么会舒服。
月媞:“上来好不好,晚上受凉了怎么办?”支吾片刻,又道,“我、我晚上睡着有些冷……”
裴闻璟起身,“我将火烧旺些。”
“不用……”
闻言,裴闻璟回头,见到那低垂的眉眼。
最后,还是裴闻璟妥协了。
晚上冷是借口,月媞原以为自己会不习惯,没想到很快便进入梦乡。
.
后面的日子,月媞一直待在军营养伤。
乌苏与大齐谈过一次,都没有达到双方的预期,直接刀剑交锋,打得互不相让。
白雪覆地,烽火连天。大大小小数不清的战役,远处的号角声声传入营帐。
裴闻璟不说外面的情况,月媞便也不问。他回来时身上可能会带一点伤,月媞就在旁边帮着军医,有时军医忙,便由她来处理,久而久之,这些包扎手法,她也学了个七七八八。
有时,她从裴闻璟那看到轻松,有时是凝重,更多的时候是平静,她便能据此推测一二。
整日,战事都在距她不远的地方发生,还可能是她停留过的地方。之前那苍白的景色,或许都被刺目的鲜血铺满。
她似乎离刀剑无眼的战场又近又远,顶着为她撑起的保护伞,却好像闻到贴耳刮过的风里,有血腥的味道。
她想战事结束,想安宁的那日早些到来,从前平淡如水的日子,她从来没有像如今这样期盼过。
有一日,外面起了大风,将鹅毛般的大雪卷到半空四处飞舞,天地昏暗,不辨阴阳。
月媞脸上蒙着厚厚的纱布,跟着军医照顾伤员,即使他们在战事中占了上风,伤员还是一批一批的送进来,原先的病榻不够用,便将长长的木板拼在一起,人挤人地挨在一起。
地上落了厚厚的雪,不停有人清扫,但隔不了多久,又重新铺上了一层。
今日裴闻璟带的兵,现在还没回来,天气这般,月媞心中担忧,替人换药的动作没把握好力度,让他痛呼了一声。
月媞反应过来,连忙收了力,“对不起对不起……”然后又重新将药弄好。
伤员笑了两声,“没事,这算什么,我也是一时出了神,还要多谢夫人。”
战场上受伤天经地义,能让将军夫人帮他上药,这是哪里修来的福分。
月媞也含笑回了两句,手上动作更加认真。起初跟着军医,她心里也存了许多忐忑,她是乌苏人,是他们的敌人……可后来相处下来,发现他们都是极好的人,不会在意她的出身,也不会碍于她的身份疏远,一切都是最普通正常的模样,是她最不敢奢望的一种。
“累了便回去吧。”军医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