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是跟着自己从江淮出来的人,霍如深对陈远他们几个和其他大臣不同,陈远说话间,时光仿佛倒转回在宣淮王府时的日子。
陈远的意思,霍如深是知道的,因为半年前他还在宣淮王府和他们筹划,要用江淮受灾百姓为掩护去往京城,放任他们成为流民,完全不顾后果,而现在他像是完全变了个人。
霍如深不言,说他变化过大,倒不如说他是被人给影响了。
时至今日,他仍能想起在江淮城墙上,颜莳对着他说的话,那场赌注,看似是他赢了,其实被制衡的一直是他。
依照约定,他不对无辜百姓动手,不做残暴无能的君主。
他在皇帝位置上做得越久越能明白当初颜莳为何要如此。
这些日子,霍如深一直想不明白,他是何时对颜莳如此上心的,现在他想明白了,就在那日城墙上,她一无所有仍敢面对他的时候,在她有预谋想唤醒下一任帝王良心的时候。
耳畔的风缓缓吹过,将霍如深的思绪吹了回来,他瞥了眼还站在一旁的陈远道:“赶紧去办事。”
陈远嘿嘿笑了两声,“臣这就去。”
事情交待完,霍如深回到碧落斋内,院内的灯是独为他亮的,他将叠好的信纸拿在手里,等颜莳看过再烧了不迟。
虽然她没说,但霍如深知道,担心京城的人不止他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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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颜莳换了身素色的衣裳,既是为了拜佛便不能太过招摇。
她起身时霍如深已经不在碧落斋了,也许是去见了徽州的地方官员。
听月用几根素净的簪子给颜莳盘好发髻,她道:“娘娘想去求什么?”
娘娘贵为皇妃,出身也高,什么都不缺,看陛下的意思,只要娘娘想要,立后也不是不可能,她实在猜不出娘娘还想求什么。
“说出来就不灵了。”颜莳随意打发道,她过去不是为了求神拜佛,而是有别的事要做。
“娘娘说得是。”听月若有所思地点头。
因为先前吩咐过,所以颜莳出了门便能看见已经备好的马车,管事上前邀功道:“都按娘娘的吩咐准备好了,保证让娘娘舒心,还不惊扰百姓。”
颜莳给了听月一个眼神,听月立刻会意,赏了管事些银钱,“有劳管事了。”
“能为娘娘办事,那是奴才的福气。”管事受宠若惊道,眼前这位可是陛下的专宠,就连大人都吩咐他小心伺候着,一定不能让她不开心。
马车缓缓听在山路上,再往上马车去不了,只能走过去,听月扶着颜莳下车,她道:“还好石阶不长。”
寺庙便在不远处,颜莳站在这里都能听见木鱼敲击的声音,她虽不信这些,但面对眼前庄重的寺庙,她心里还是带着敬畏的。
颜莳被寺中僧人领着跪拜佛像,僧人似乎知晓她的身份,言语中能听出他的谨慎。
跪在蒲团上,听月将点好的香递到她手上,颜莳缓缓闭上眼睛,她好像真的没什么好求的,不过她还是持着香做完了全程,没人知她求了什么。
颜莳睁开眼将香交给听月,让她插进佛像脚边的香坛里,看着面前庄严的佛像,颜莳一直觉得当人求助神佛之时,往往是最无能无力的时候。
她只希望自己永远都别有那种时候。
做完这些,她起身看向一旁的僧人道:“我听闻先朝的宁康公主便在这里暂住,这位师傅可否带我去拜会宁康公主?”
第68章
那僧人有些迟疑, 宁康公主在本寺的事人尽皆知,可还真没人来看过她,哪怕是驸马都没见过人影。
而且面前人是当朝贵妃, 为何要去见一个前朝公主?
僧人思量再三, 还是带着颜莳去了后山的禅房,禅院清净,除了来上香休息的香客, 几乎没人往这边来。
颜莳跟着僧人来到一处不大的院落,院外有人看守, 僧人向守卫说明了详情,不多时便有侍女从院内出来, 她对着颜莳行了一礼道:“奴婢见过贵妃娘娘,公主近来身子抱恙,不便见客,娘娘还是请回吧。”
“既然病了,寺庙内可有大夫?”颜莳不动声色地问道, 随后她看向听月,“去把文太医找来给公主把把脉。”
听月接了颜莳的吩咐刚走没两步就被那侍女唤住, “多谢娘娘关心,公主只是略感风寒, 怕把病气过给娘娘。”
“只是风寒而已, 过不了病气。”颜莳说罢便往院内走去,她身份特殊,不管是守卫还是侍女都不敢拦她。
站在门外, 颜莳轻敲了下房门, 没听见屋内有回应,她细想了片刻, 最后决定推门进去。
房门微开,映入眼帘的便是一个显眼的佛龛,以及背对着她跪着的宁康公主。
她似乎没发现门外的人,又或者发现了却不想理会。
颜莳抬步往屋内走,她听见了宁康的诵经声,只是声音太轻,听得不清楚,她寻了个位置坐下,等着宁康念完手中的经文。
在这期间,她打发了听月出去,房门被再次叩上,屋内只剩下她和宁康两人。
跪在地上的女子身形消瘦,面上是遮掩不住的憔悴以及诡异般的平静。
宁康颂完一遍往生经后才缓缓侧头看向她,颜莳看到了那张熟悉的面容。
而宁康在看清她后,眼里多了些波澜和薄雾般的水色。
像是知道自己有些失态,宁康垂下了眼,起身坐到一旁,只是依旧沉默着不说话。
颜莳率先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寂,“听闻公主受了风寒。”
“无碍。”宁康并不愿多说,“贵妃娘娘来此是为了何事?”
见此,颜莳也直接问道:“公主为何会住在寺庙里?驸马和谢家便是如此怠慢公主的?”
宁康盯着颜莳的脸没着急回答她的话,“贵妃娘娘也出自容国公府?”
颜莳轻“嗯”了一声,这本就不是什么秘密,至于宁康要如何想,她就不知道了。
“怪不得贵妃与本殿的故人有些相似。”宁康收回视线,“如果贵妃来此是为了徽州城内的流言,本殿可以告诉贵妃,那些事与本殿无关。”
也许是因为过于相似的容貌,她看向颜莳的目光温和了许多,“只是没人相信本殿罢了,毕竟颜氏本就不配被人相信。”
她跟着谢家人来徽州后才逐渐发现谢均手下的污糟,也曾暗中向父皇递过信,只是什么回应都没。
谢均有心将所有事情都往她身上引,她也不能抓着城中百姓挨个解释。
颜氏在时,冲着她嫡公主的身份,谢家还会对她礼让三分,颜朝倒后她的身份尴尬,便直接来了寺庙,谢家的人不会追到这里来。
宁康说话时,颜莳却看到她动作间的僵硬,这份异常引起了颜莳的注意,她走到宁康身边,“公主能否让我看看你手边的经书。”
闻言,宁康不作他想,将手边的经书递了过去,上面只记载了些往生经,倒是不怕别人看。
她递东西时,手臂伸着,衣袖没遮住她手腕往上的乌青,颜莳一时没忍住,将宁康的衣袖往上撩了些,扎眼的青紫色伤痕便出现在眼前。
宁康匆忙收回手,面上带着些慌乱。
也许是那大片大片的青紫太过扎眼,颜莳愣了一瞬,她没直接挑明,而是问道:“公主既然‘病了’,身边可有药?”
“有,只是磕碰而已,多谢贵妃关心。”慌乱过后,宁康有些难堪,这些伤她不太想让别人看到。
颜莳不傻,那些伤,不可能是磕碰造成的,即便颜朝没了,霍如深也未针对已出嫁的公主,依旧保留她们的尊称。
没人敢对还保留封号的公主下手,想来也就只剩下谢家了,怪不得她会直接搬来寺庙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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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均废了不少心思将新帝先给糊弄住,他还没喘口气,就听见下人来报说贵妃娘娘去见了宁康公主。
“当真?”贵妃娘娘拜佛便拜佛,没事去见她干嘛?一个亡国的公主也不嫌见了晦气。
“当真!贵妃娘娘身边有护卫,便将咱们的人打发走了,还是寺庙里的僧人来府上报的信。”
谢均磨了磨后槽牙,昨日贵妃娘娘说要去南山寺庙拜佛,他总不能拦着人不让去,也没细想,谁知娘娘会去见宁康。
可随后,谢均似乎想到了什么,他从一旁的墙缝里掏出一本帐来,为了不让宁康乱说话,他要赶在贵妃娘娘回来前,把这东西交给陛下。
正好借此机会,将事情全按在宁康头上,只要按死了她的罪,谢家便无事了。
至于其他人……眼见新帝就要拿他开刀了,他瞒不了多久,便也顾不上其他了。
比起一个前朝公主,谢均有自信陛下会更相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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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莳离开后,宁康看着手里的往生经发了会儿呆,照顾她的侍女拿着伤药过来。
“殿下,今日的药该涂了。”
她将药放在桌上,有些心疼地看着自家主子,她们公主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软,先皇后病逝后,公主不受先帝重视,远在徽州想找个撑腰的人都没。
正因如此,谢家那些不是人的东西才敢欺负公主。
宁康没涂药,而是走到一旁,忍着身上的痛又抄了几遍往生经,侍女静静守在一旁,自从先帝驾崩,颜朝覆灭,公主便会抄这些,为谁写的不言而喻。
只是今日她烧掉这些往生经时,却发现少了一份,她没多想,可能是公主不小心记错了份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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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臣所言非虚,宁康公主仗着身份在徽州收敛金银,甚至收受官员贿赂,在徽州本就是人尽皆知的事。”
颜莳脚刚踏进碧落斋,就听见了谢均的声音。
“谢大人既说是人尽皆知,为何在从未上奏朝堂禀明此事?”
谢均语气微顿,可当侧身看见贵妃娘娘后又放下心里,哪怕陛下再宠爱娘娘,也不可能放任后宫干涉朝政。
可谁知,陛下一句责怪没有,甚至顺着贵妃娘娘的话问道:“朕也想知道谢大人为何从未向朝堂上奏禀明此事?”
霍如深察觉到颜莳眉间透漏出的怒色,这可是甚少发生的事,因为谢均还在,他并未细问,伸手将颜莳拉到身边坐下。
“臣……宁康公主是前朝嫡公主,臣当初递过折子,只是没有人管。”
谢均言辞凿凿,这理由也确实容易让人相信,就算陛下想求证也难。
但他不知道坐在他面前的人曾看过前朝几乎所有的奏折。
在谢均看不到的地方,颜莳向霍如深摇了摇头,示意她从未见过谢均口中的奏折。
霍如深心里有了成算,他道:“谢大人先回去吧,朕会让人细查的。”
走之前,谢均瞥了眼桌上的帐本,他做那些事,全都是用宁康的名义,甚至连一些官员都会以为他们的银子是真落到了宁康公主手里,陛下不管怎么查,谢家都能安然无恙。
霍如深将面前的热茶推到颜莳手边,“殿下喝杯茶消消气。”
她这是看见了什么会如此生气。
微凉的指尖被暖热,颜莳向霍如深描述了一番她在寺庙中见到的事,“谢家借着宁康的名义做了这些事,还对她动手,怪不得她会住到寺庙那种地方。”
到底是血脉相连,宁康也曾照顾过她,颜莳难免生气,光是手臂上就遍布伤痕,身上岂不是更多。
翻着账本,霍如深将里面夹杂的东西送到颜莳面前,“殿下看看这些。”
送到颜莳眼前的是些书信,上面是徽州以及周边地方官员行贿的证据,而开头便是“求告宁康公主”。
“朕相信殿下所言,但谢均准备充分,他自己摘得干净,凭这些足够给宁康公主定罪了。”
颜莳放下那些东西道:“他干净了,他儿子不一定干净,徽州城还有其他官员。”
她看着霍如深缓缓开口,“江淮谢家和他不会没有联系,陛下不妨查查看,如果是跟谢家联系,他总不会用宁康的名义。”
霍如深轻笑道:“看来殿下和朕想到一块去了。”
“不过这几日要委屈宁康公主了。”
谢均把东西送来,他不能放任不管,先将人收押,既能让他放松警惕,也能保护宁康公主不被人暗害。
为了不让颜莳担心,他道:“朕会让陈远亲自去,先将公主府清了,让宁康公主在里面待几日。”
“劳烦陛下了。”
“殿下无需跟朕客气。”
他安排这些是做给颜莳看的,不然根本用不着他费这些心思,霍如深不想颜莳在这种事情上总对他如此见外。
于是当晚,公主府内所有奴仆皆被收押,一直住在公主府的驸马也难逃一劫,被关到了衙门大牢。
宁康公主被陈远亲自带人送回了公主府,严严实实地看顾起来,除非有陛下的手谕,否则任何人都见不得。
谢均听见消息后一时没反应过来,明明他告发的是宁康公主,为何被收押的却是他儿子。
深夜,他不顾阻拦求到霍如深面前,而霍如深此刻正陪着颜莳下棋,他听到后只说了一句:“让谢大人回去等消息,朕会查明所有,不会冤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