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莳静静站在一旁听着他讲, 她觉得事情还没结束。
“母亲说只要朕不露于人前,不让任何人知晓存在也能瞒过上天,杀子一事本就有违人伦,劝下了要动手的父王,往后十数年朕就被关在王府的暗牢里,真正做到了‘不见天日’,父王死后,兄长继位宣淮王,母亲本想放朕出来,可兄长害怕朕有跟他同样的脸,会取而代之所以多次推脱。”
说到此处,霍如深停顿了片刻,“后来有日夜里,他把一杯毒酒端到了朕面前,说是看朕太过痛苦想给朕一个了断……”
结果已经很明白了,颜莳轻声道:“陛下杀了他?”
霍如深嘴角笑意渐深,像是回到了哪天夜里,“他也知晓这事不光彩,朕的存在更不能被他人得知,所以他孤身过来……那杯毒酒被他喝了大半,母亲发觉时他已经快不行了,府里大夫保不住他的命,便是文良都束手无策,可兄长若死,王府就没了后嗣,母亲只能让朕代替兄长出现于人前。”
具体发生了什么霍如深没细说,不过颜莳觉得事情不会像他说得那样简单,难怪青枫院会被荒废,霍如深住在这里恐怕会觉得心里膈应。
霍如深没再说下去,那些事情早已随着荒废的青枫院被他压了下去,早年间在暗牢内不见天日的场景更是他不愿想去的过去,若非身旁人是颜莳,这些东西他是不会提及了。
母亲去世后,那些知道些细微往事的人都已经被他处理过了,包括之前看出端倪的老管家。
后来他接手了宣淮王府的一切,以及父王的诸多谋划,当他看见那些东西时,他想完成那人当年完不成的事,他想证明自己从来不是那人眼中多余的废物。
颜莳的声音将他从回忆里拉了出来,“怪不得陛下只追封了已逝的老王妃为太后。”
想来在他心里也就只有老王妃值的缅怀一番了,颜莳记得那次她要祭拜老王妃时,祠堂内只见老王妃一人的牌位。
周围再次安静下来,颜莳忽然想到,宣淮王一直都是“霍如深”,也就是眼前的人其实连属于自己的名字都没,他在江淮的所有在某种意义上并不属于他。
不等她多想,霍如深便又成了往日的神色,他指尖触上颜莳的眉眼道:“殿下可解惑了?”
颜莳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轻“嗯”了一声,随后他又道:“既然解惑了,那就走吧。”
这里荒废多年,实在不宜多待。
午后的暖阳逐渐露出一角,眼下已然到了开春的时节,那些被埋葬的过去在被挖出血淋淋的一角后又被骤然刮过的春风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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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如深把人送回了院子,转头又去前厅见了来王府求见的陈禀。
他走后,听月悄悄走到颜莳身边,从背后掏出了一样东西放到颜莳面前,语气有些惊喜,“娘娘快看!”
颜莳目光看去,被听月握着手心里的是一枝染上春意的桃枝,上面有一朵细小的花苞,没想到江淮的春日来的这样早。
“从哪摘的?”颜莳问道。
“就方才的院子旁,娘娘和陛下进去太久了,奴婢实在无趣,便在周围看了看,那院子不远就有一颗桃树。”听月把手里的小桃枝放到颜莳手边,“奴婢听闻老王妃喜爱桃花,所以王府里才会栽种桃树,等桃花开了,奴婢摘些来放到娘娘香包里。”
说话时她看了眼颜莳腰间的香包,不知为何原本被她塞得鼓囊囊的香包竟然瘪了点,她竟然现在才发现。
颜莳听见了她的嘟囔没说是因为霍如深把里面的东西掏了小半出去。
“你记得多备些。”颜莳眼中带着些许笑意,她怕到时候霍如深觉得味道不对再从她香包里掏东西。
前厅,霍如深看着跪在地上的陈禀道:“陈大人是说往日的帐薄都找不到了?”
陈禀有些心虚地应道:“陛下,臣也不知为何会寻不到,臣……臣真的没有动用一分一毫朝廷的银两。”
他最多只收过别人送来的礼,而且他还有来有往回礼了,陛下要惩治贪官也抓不到他身上。
霍如深在江淮这些年,对陈禀的性子有所了解,他手上也不干净,但跟之前被他抄办的那些比起九牛一毛都不到。
说来也可笑,陈禀这些年受过最大的“贿赂”就是兄长还活着时为了讨好陈禀在他赴任时给他建的总督府。
他没为难陈禀,而是先让他回去,没说要如何处置。
陈禀揣着有些不安地心往外走,他没注意到王府外还有人在盯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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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薄也能丢?”
颜莳不解,府衙里的东西能那么容易就丢?
霍如深则不意外,其实在江淮势力最大的不是藩王也不是陈禀这个江淮总督,而是那几个世家,府衙里也少不了他们的人。
“陛下的意思,那些帐薄是被他们拿走了?”
颜莳细想了起来,赋税中最多的便是田地征税,而江淮这几大世家几乎坐拥了江淮地界将近四成的田亩,这也是为何他们能不靠族人入仕经商便能荣华不断,除了祖上的积蓄,还靠着这些。
陈禀虽未动收缴上来的赋税银,但说不定他们在交上前就已经做过手脚了。
“朕想让他们把那些银两都吐出来。”
“帐薄没了如何定罪?陛下有主意吗?”
霍如深没想给他们定罪,之前颜莳给他提过醒,恩科在即他对这几个世家下手有些不妥,所以他打算换个方式,先让他们把钱交出来。
“殿下觉得这几家里有多少想要入仕的?”
颜莳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陛下想‘卖官’?”
莫名有些荒唐的意味。
“这事当然不能朕来办,而且朕也没打算真给他们官位。”
最适合做这件事的非柳献莫属了,他也是在路上临时想起这主意的,柳献应该过两日就能到了。
“等交易完,陛下再严查,贼喊做贼?”
到时候以买卖官位的罪把人收监了,那些学子想要求情的心都会歇下,毕竟他们图谋的是官位,普通学子用尽毕生心血都不一定能高中,得知这些他们只会更加义愤填膺。
“殿下果然了解朕的心思。”
颜莳竟听不出他这是不是在夸她,“陛下如此,柳大人该如何?”
“朕当初起事,柳家便将族内金银尽数奉上,柳家本就式微,柳献不想窝在江淮受人打压,他早就带着族人去了京城,江淮这边只剩下旁支。”
柳献领了户部的官历练,等日后肯定也是内阁的一员。
颜莳觉得他这主意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差,不过若是他们真受了诱惑拿钱买官,这样解决倒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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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柳献没到,所以江淮暂且还算安生,那几个世家倒也沉的住气,虽给颜莳递过花笺想邀她一同出行,但被颜莳拒绝了。
她让听月将花笺送了回去,却在那些人出行之日特意挑了他们要游逛的城郊,并且临时让护卫围住了那块地方,除了她任何人不得靠近。
既然霍如深已经打定了主意,那她便再添一把火。
每年这个时候,这几家人都会在此处踏青设宴,满是文人做派,可偏偏今年被拦了下来。
谢青已经被拦惯了,她面色不变,仿佛在看一场笑话,这些人先前还耻笑过她不得陛下召见,灰溜溜地回了江淮,现在难堪落到他们身上,他们还笑得出来吗?
他们族中无人为官,前朝后宫都没人能用,面对贵妃娘娘自然只能避让,原本如若两方都不知会撞见倒也罢,可贵妃娘娘是看过花笺知道地方的,她如此故意就是不把江淮的世家放在眼里。
谢青悄悄环顾了周边个个带着恼怒的面容,暗道了声活该。
送去宣淮王府的花笺上写了一首诗,一般人看不出但她却知晓,这些人面君子在暗讽贵妃娘娘并未主位中宫。
换作任何人都忍不了,想起之前跟在南巡队伍后日日都能看见陛下跟贵妃待在一起,谢青担心起来若是陛下看见那花笺会怎样。
她拉了一把谢章的衣袖对着周围人说身子不适,带着谢家人走了。
谢章一言不发地跟在她身后,像是没听见身后那些闲言碎语,那些未走的想要在旁边另找位置,说他们畏惧了强权,丢了风骨。
谢青走到半途,侧头对谢章道:“兄长准备今年的恩科吧。“
无论如何,他们谢家也要在朝中多些人脉。
谢章拿不准主意,但看谢青坚持只能点头。
另一边,颜莳看着面前绽放的桃花感慨这果然是个好地方,怪不得他们年年都在这里办踏青宴。
听月摘了些许花瓣清洗过后拿来煮茶,花香混着茶香别有一番风味。
“娘娘不怕他们写诗胡诌吗?”
听月不懂颜莳为何要如此,她只担心那些所谓文人会胡诌。
颜莳低头闻了闻手中的热茶,一股清香袭来,“非议皇室,是死罪。”
她话刚落,就听见了脚步声,随后便是霍如深的一句:“殿下说的对。”
手中的热茶被拿走,颜莳抬头看向霍如深像是疑惑他为何会来。
霍如深将那盏热茶一饮而尽,“城内都在说殿下出城赏春,好大的排场。”
“只是如此?”没骂她的?
“当然不止如此,朕还听见几个孩童说殿下给的点心真好吃,他们还想要。”
颜莳收回视线看向听月道:“再让人去发些。”
霍如深叫住了要离开的听月,“朕已经让人包下了城内的点心铺子。”
他没问今日颜莳为何会来这里,也没问其它,只是帮她把剩下的事办妥,又道:“那些年的踏青宴可比殿下的排场更大,为了不让俗人沾污他们所谓的文人风韵,派人守在城门不让百姓进出。”
霍如深也受过邀请,但他从未来过。
两人说话之际,周边忽然多了些女子的笑声,颜莳抬眼望去,只见不远处多了两只纸鸢,倒是挺有趣的,但她还没看多久,那两只纸鸢就交缠在了一起,双双坠在不远处。
颜莳没在意,两只纸鸢而已,让护卫捡了送过去便是,但不多时护卫又来报,他手上的纸鸢也没送过去,“陛下,那两位姑娘说想亲自来谢恩。”
颜莳正捧着新倒的热茶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霍如深看着他手中的纸鸢道:“她们不想要就烧了。”
第78章
霍如深话罢, 那护卫直接就把两个纸鸢扔到了一旁的泥炉里动作快得颜莳都来不及阻止。
毕竟不是他们的东西,颜莳让听月拿了些银两过去,当是赔付。
听月不是很乐意, 她知道娘娘不在乎这些, 可她看得清楚,那两个纸鸢是被故意丢到这边的,好在陛下没见那两人。
听月拿着银两过去后站在外面的两个姑娘才讪讪地离开。
春风正好, 抛去其它,就这样待在柔风美景里确实不错。
许是那边的踏青宴开始了, 颜莳听到了一阵悦耳的琴声,她还从未听说过这种踏青宴, 原来不止吟诗作对还有曲艺吟唱。
霍如深让人拿来了棋盘,只是颜莳兴致缺缺,落子时带着点随意,他再抬头时发现颜莳好似困倦一般没什么精神,像是犯了春乏。
正好也快到午膳的时候了, 他打算带着颜莳离开,可他刚碰到颜莳放在棋盘一角的手时, 对方就将手收了回去。
霍如深装若无事地道:“该回去用午膳了。”
颜莳坐直了些,一阵柔风将粉嫩的花瓣吹起, 她道:“就在这用膳吧。”
她已经吩咐过了, 待会就有餐食送来。
颜莳话落,听月便把炉子上一直煨着的汤端了上来,那盘没结束的棋局被撤下。
“看来朕今日若不寻来, 连午膳都用不上。”
颜莳没接他的话, 王府里那么多厨子,还能少他一顿饭?
等回到王府, 霍如深趁着颜莳休息时把听月叫了过去。
“门房上说昨日有人送来了张花笺给她,你可看见里面写了什么?”
听月别的不说,记性还是好的,当时颜莳当着她的面打开了花笺,她跟在颜莳身边也认得几个字,便将那首诗复述了下来。
不过听月不懂那首诗是何意思,但看到陛下越来越沉的面色,恐怕不是什么好的。
事后听月把这事告诉了颜莳,“陛下看上去很不高兴,那面色奴婢看了都害怕。”
随后她问道:“娘娘,那首诗是什么意思啊?”
颜莳没说话,随意打发了她,至于那首诗她并未多放在心上,心里不舒服也属人之常情,只是没想到霍如深会来问听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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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被颜莳搅了踏青宴,王温两家心中对颜莳有诸多不满,但碍于她的身份只敢背后刻薄几句,这两家都设有书局,家中小辈想着借诗赋以暗讽,但被长辈告诫不可,即便真要做也要等到人不在江淮了再说,天高皇帝远,到时候谁也管不到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