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憬仪试图回忆起那时的心情,才发现全然记不起来。
宣晟将她垂落胸前的长发一点点拨弄到身后,温声道:“你并不孤独,青青,你还有我。”
“师兄……”温憬仪有些哽咽,她唤着宣晟,却不知自己要说什么。
“我一直都在你身旁,你无知无觉的时刻,我都在。若没有你,那日我便不会去明月楼,也不会知道北戎人曾在出事前去过那里。这是命运的指引,也是上天对你我二人冥冥中的安排。”
这番话,如汨汨泉水一点点流淌进入她的心扉,令她的心中盈满温热感触。
温憬仪贴向他,靠在他胸前,低语道:“感谢上天,虽然我曾经失去了很多,但他对我终究不算无情。”
宣晟伸出手牢牢抱着她,低下头,正欲将珍而重之的一吻落在她的发间,温憬仪忽然猛地抬头,“哎呀”惊呼出声,打断了此刻的氛围。
摸着隐隐作痛的唇瓣,宣晟沉默了。
她欲哭无泪道:“明日便是温沁的生辰,可是我还没有准备好她的生辰礼!”
这几日忙于解决褚玄沣一事,温憬仪便彻底将温沁生辰抛之于脑后,此刻忽然想起,活生生将她惊出一身冷汗。
她顾不得宣晟尚且幽幽看着她,连忙拉住他的手,讨好地问道:“师兄,我知道你最爱收集那些孤本名抄,一定有好的古曲曲谱收藏吧?可不可以,送我一本,就当借花献佛了。”
她笑得一脸谄媚样,那双眼睛在如此晦暗的灯影下依旧显得格外明亮。
宣晟面无表情看她,满心都是方才被打断的无奈。
温憬仪瞥见他深邃的眸光还有微微抿起的嘴唇,看起来有些严肃,以为他不愿意将珍藏的曲谱送人,心中忐忑,娇声求他:“师兄,求你了,我知道你最好了。”
那声音又酿又甜,听得人心尖发颤。
“你啊,什么时候才会懂事。”宣晟抬手在她额头上重重敲了一下,温憬仪吃痛捂住额头,委屈巴巴地看他,不敢说话。
她今日明明表现很好,奈何师兄这阴晴不定的心,真是难以捉摸。
只需看一眼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宣晟不禁被她气笑,道:“我珍藏的东西,岂能这么轻易就被你拿走了?”
温憬仪急了,生怕宣晟不答应她,忙道:“你刚刚还说我是你的福星,若不是我,北戎人的线索你未必能查到。师兄,你就当是此事的报酬,把好的曲谱给我吧。”
她只差晃着他的胳膊哀求了,温憬仪头大如斗,只觉今日的宣晟怎么这般难以取悦。
可惜,她愈是这般振振有词,宣晟愈是面沉如水。
“郡主和臣说报酬?”他的语调里有一丝隐约的危险,淡淡反问她。
温憬仪连连点头,道:“若师兄觉得不够,那我还可以再拿我手中的东西与你交换。我那些物件,贵重有余,新奇不足,温沁应当都看腻了。师兄若有喜欢的,尽管拿去。”
闻言,宣晟眼中有浓烈的情绪翻滚。
紧接着,豪爽大方的永嘉郡主,便被干净利落地送下了马车。
郡主府前,望着扬长而去的马车,温憬仪与许阙等人面面相觑,彻底傻眼。
许阙犹豫着问道:“郡主,你是不是,把庄主给得罪了?”
“我没有!”温憬仪像一只炸毛的猫为自己辩解,旋即又耷拉了脑袋:“这下可真是天有绝人之路了。”
想到明日温沁追着她索要礼物的场面,她头皮一阵发麻。
又想到在马车上,她说完那番话后,师兄以手支颐,眼神直勾勾盯着她,露出一副令人难以捉摸的神情,温憬仪彻底蔫了。
***
次日一早,温憬仪不待天亮便醒了过来。
她昨夜回府后,翻箱倒柜找了许多珍宝首饰、名贵字画、玩物摆件出来,林林总总铺得一个屋子都是,却偏生选不出一样顺眼的东西。
到后来,温憬仪索性破罐子破摔了,打算直接向温沁承认,自己这些日子忙得晕头,忘了替她寻访一件生辰礼。
她此刻是骤然惊醒的,在梦境中,宣晟脸上似笑非笑、恨铁不成钢的神情格外清晰,他眼神深处藏着的话语,梦里的温憬仪都看得清清楚楚,也悟得明明白白。
可是昨晚在马车里,她怎么就跟浆糊糊了脑子一般!
温憬仪懊恼得无以复加,只恨自己那时忙着想法子曲意逢迎师兄,没有好好思索他的言下之意。
若她温言软语撒几句娇,又何须忧愁?
思及此,温憬仪用被子捂住脑袋,十足悲切地哀嚎出声。
璧青被这动静吓了一跳,连忙掀起帘子来察看,问道:“郡主醒了?”
温憬仪裹在被子下,摇了摇头,璧青不禁失笑:“时辰还早,郡主再睡一会儿吧。”
“睡不着,璧青,我头疼。”温憬仪委委屈屈地拉下被子,皱巴着脸对璧青说道,那模样娇憨动人。
“郡主可是这些日子出门受了风?”璧青闻言,连忙贴心问她:“奴婢传太医来为您瞧瞧?”
温憬仪连连摇头:“不,我是为不知送温沁什么礼物头疼。”
实则,是为了自己的缺心眼深感头疼。
可这话她偏偏没法向任何人倾诉,只能在心底暗暗郁闷。
“罢了,替我梳洗吧,早些过去瞧瞧,温沁那头指不定很忙。”
说罢,温憬仪起身,任由侍女们进进出出替她梳妆打扮。
待收拾完毕准备出门时,许阙兴高采烈地捧着一个匣子进了房,高声道:“郡主,这下你可不用烦恼了,庄主派人将你要的东西送来了!”
她扬了扬手中的匣子,对众人示意。
温憬仪连忙接过来打开,里头赫然装着一本些许泛黄的谱册,她惊喜道:“师兄派人送来的?”
许阙连连点头,见状,璧青笑道:“这下,郡主总算能放心去平王府了。”
师兄虽然嘴上说着让她自己准备,可到底还是心软。
温憬仪掩唇一笑,对大家说道:“走,赴宴去。”
声音里满是欣喜与雀跃。
车马行到平王府门前,王府长史官已等候在此迎客,见温憬仪莅临,他迎了上来,满面喜庆,道:“永嘉郡主来得真早,咱们郡主念叨了好些日子没见您了,王爷、王妃也都惦记着您呐,快请进吧。”
温憬仪朝他端庄一笑,随引路侍女一道前往宁玺堂。
平王府最初建造时,图纸设计由盛德太子亲自阅看修改过,因此许多地方温憬仪都能看出父王的习惯。
她睹物思人越走越慢,眼见四下里张灯结彩,喜庆热闹非凡,往来仆婢引着宾客穿梭于院落间,处处彰显着平王夫妇对温沁生辰的重视。
“青儿!”
温沁与平王妃立在宁玺堂前,端着素日里嬷嬷规训出来的仪态,对着陆续而来的客人笑得温婉得体,纯然一副皇室贵女的优雅模样。
奈何腰僵背疼也做不得假。
正暗暗叫苦时,她瞥见温憬仪一身明红轻容鹤氅格外瞩目,在侍女带领下款款行来,不由眼前一亮,顾不得什么规矩,高声唤道。
温憬仪走上台阶来冲她笑笑,先对平王妃行礼道万福,平王妃一把揽住她,欣慰道:“许久不见,憬丫头已出落得这般漂亮,俏生生的人儿,打雪地里走过来,倒比那天上的仙子还好看。”
温沁在一旁嘟囔道:“你又没见过天上的仙子,哪里知道青儿比她好看。”
平王妃一个眼刀飞过去,温沁连忙低下头,不敢多话。
见状,温憬仪忍俊不禁,道:“叔母谬赞了,温沁长得清丽,十足是随了您。”
“这丫头,嘴巴真甜。可惜,你就只会哄我,素日里我们下帖子邀你来王府,你总是推故不来,是不是和王叔叔母不亲近了?”平王妃喜笑颜开,转眼便拉着她的手,些微感慨:“你王叔是个闲云野鹤的性子,哪里想得明白那些私底下的事。听说你与姓赵的退了婚,他不过嘟囔了几句姓赵的没福气就撂开手,实在是个有事不往心里去的。你是个好孩子,别介意。”
温憬仪自也从未责怪过他们。
这世上人人都有自己的事要操心,若因此生出不满,无非折磨自己而已。
她摇头道:“叔母说得哪里话,我人虽不至,却时时惦记着你和叔父。王府上诸事繁杂,憬仪明白你们的忙碌,岂会怨怪。”
平王妃用帕子拭了拭眼睛,道:“好孩子,鸾玉这丫头若有你三分懂事,我和她父王又何须操碎了心。你们姐妹感情深厚,她肯听你说话。你替我好好劝劝她,叫她别钻牛角尖,知道吗?”
“母妃!”温沁在一旁嗔道:“哪有你这样的!今日是我生辰,你偏要哪壶不开提哪壶。”
端看她话语里这刁蛮样,就知她素日何等受宠。
温憬仪笑着点点头,命人将礼物送上,对温沁道:“喏,幸不辱命。”
温沁笑嘻嘻地对她道谢,本欲随她一道入屋内,奈何平王妃不放,温憬仪便道:“你先忙,我就在里头。等你忙完了再来找我,咱们说话。”
如此,温沁才依依不舍放她走。
第73章 鸾玉
温憬仪本以为会在内室百无聊赖地等着宴席开始, 谁知她才落座不多时,一位身着浅浅鹅黄色衣裙的女子踏入正堂,她气质高洁, 体态轻盈, 顾盼间眉眼清纯,像一朵散发楚楚幽韵的腊梅花,瞬时吸引了众人的视线。
“宁莳姐姐。”温憬仪出声唤她, 得到的她注目后,朝她招了招手, 宁莳亦回她一笑, 朝她走来。
“原来这就是宁国公府上的三小姐。”
“瞧这模样倒是玲珑, 只是我听说她已有二十出头的年岁了,这个年纪还未议亲许婚,莫不是有什么问题?”
“她身子不好,一向深居简出,咱们都不大认得。”
“怪道如此, 身子不好,勋贵人家里谁会要这样的儿媳妇,连嫡长子都生不出来。”
“谁说不是呢。”
旁座上有压抑不住的议论声传入温憬仪耳内, 她转头看去, 只见是两位衣着华丽的贵妇人,正面露或同情或嫌弃的神色。
温憬仪回过头, 起身朝宁莳走去。
“郡主安好。”宁莳苍白的面容上露出些许疑惑, 应是不知温憬仪为何突然朝自己走来, 但依旧笑意清浅与她见礼。
温憬仪扶住她, 道:“宁姐姐,距离开宴还早, 在此处坐着也是闷气,咱们出去走走吧。”
宁莳自然不会推拒。
二人便一道出了堂屋,顺着抄手游廊往园中走去。
园中绿植几乎开败,只剩些许光秃秃的树杈,还有结了薄冰的湖面在阳光下泛出光芒。
不知从何而来的飞鸟落在树枝上,叽叽喳喳叫几声又飞走。
眼看着四周人迹稀少,温憬仪这才关切地问她:“你近来身体如何?自从明月楼前一别已过了数月,听说你一直在别庄养病,我有些担心。”
宁莳与她携手,闻言道:“总之也就那样。我回府后才知,你后来派人去府上问过我的情形,想来探视我,却被家里人擅作主张回绝了。此事是家人失礼,我想着今日能见到你,要亲自对你说声抱歉。”
温憬仪嗔道:“我与姐姐一见如故,你何必如此客气?只要你好好的,见不见也不要紧,再说你家人关心你是应当的,何须抱歉。”
“我上头只有两位兄长,他们皆是武将,整日里在外奔忙,加上他们年龄也都大了,素日里偶尔会过问我的身体几句,终究交集不多。我从小身子弱,我母亲看我看得紧,生怕我出去惹了病,是以我也没什么同龄的玩伴。郡主唤我一声姐姐,我便把你当自己的妹妹。能与你和长清郡主相识,也算得上是我人生里一件幸事。”宁莳眉间有淡淡愁色,即便浅笑着,也难以掩盖。
见状,温憬仪心中一动,想起了那日许阙从国公府带回来的消息,不由问道:“宁姐姐,听说庆王向国公爷求娶你,是真的吗?”
这句话显然触及到宁莳心事,她唇角的笑意难以为继,平和的语调里掺杂着低落,道:“确有此事。”
“姐姐慎重!”温憬仪蓦地止步,拉住她的手,郑重道:“温煜虽然是我堂弟,但我要诚实地告诉你,他性格轻浮暴戾,风流好色,绝非良配。何况眼下他和太子针锋相对,忙于斗争还来不及,忽然提出求娶你,居心实在可疑。你一定要多个心眼。”
宁莳不料温憬仪会如此直白地分析利弊,顿时深受感动,道:“妹妹这番话不是谁都会轻易说出口的,能有你这般相待,我真的很高兴。我也不愿意嫁与庆王殿下,他虽然比我年轻,可是我与他素不相识,他想娶我并不是因为对我有喜爱之情,大概还是为了我的家世而来。”
她话锋一转,低声道:“只恐怕我身不由己,不妨实话告诉妹妹,家里人至今都还瞒着我此事不愿告知。因为我年岁已大还没有许婚,我母亲日日夜夜发愁,如今庆王殿下提出求娶,父母应该都有几分意动。那日我在别庄里,忽然接到一封信,信里告知了我此事,我才从别庄返回国公府,就是想问明家人的态度。可我不论我几番试探,我母亲都避而不答,我也猜不透他们的意思了。”
温憬仪忙道:“姐姐为人通透,既然看得明白温煜的居心,?就千万嫁不得!只是那封信又是谁送来的?此事应当还没有几个人知道,可别着了别人的道。”
宁莳摇摇头,道:“我也不知,信上没有落款,字迹也并非出自我所熟悉之人,但那人没有一句虚言,我想大概是国公府中某个担心我的人吧。”
温憬仪不无担忧,思索道:“若是国公和夫人要将你嫁给温煜可怎么办?要不,姐姐逃走吧?”
“不可,父母养育我,我不能行此不孝之举。我想过了,不如给庆王殿下写一封信,信中陈明我身患沉疴,不宜嫁娶,为免耽误殿下,还请另择良人。我诚恳相待,庆王殿下看信后应当就会打消主意了。”宁莳犹豫片刻,将自己一直思索着的主意说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