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身在他的臂弯内,一切属于夜晚的冰冷都消失了,只余温热惬意,温憬仪像一只慵懒的猫倚在他怀中,闻言拉了拉他胸前的衣襟,强调道:“那你偏不答应他。师兄,我不为他求情,也不会再同情月娘了,你千万不要改变你原本的计谋,该怎么做,就怎么做。”
宣晟轻笑出声,低头看她,道:“纪月娘的悲惨身世你当真能忘怀?我还不了解你,嘴硬心软,死了只兔子都要哭好几日,更别提听过这般惨绝人寰的故事,又岂会随随便便放下。”
有一个太过了解她的师兄,真是连半句谎话都说不了,温憬仪手中描摹着宣晟衣袍上缂丝的暗纹,苦恼地说道:“那要不然,我们只救纪月娘,不救褚玄沣?”
“等等,你为何会知道月娘姓纪?”
直到此时,她才终于察觉这个问题,猛地转身看他。
宣晟怀里真如同揣了一只猫般,翻过来覆过去地倒腾,闹得他没有一刻安宁,他警告般地拍了拍她的背,才道:“等明日见了褚玄沣,你就知道了。”
“吊人胃口。”温憬仪嘟了嘟嘴,轻轻打了个哈欠,懒懒散散道:“我困了,今日实在累得慌。”
宣晟轻声道:“你若再不回府,郡主府上的人都要急坏了。我送你回去,正好问问许阙又在偷什么懒,放你一个人出来。”
“不可以!”温憬仪的睡意顿时不翼而飞,她一骨碌爬起身来,盯着宣晟紧张道:“许阙是我的人,你已经管不着她了。今日是我不要她随行,你若再吓唬她,我今后可真是半点自由都没有了!”
“你还不够自由?嗯?”宣晟伸手捏着她的鼻子,半眯起眼睛,眼含威胁意:“满晏京,还有谁比你自由?还是说,你又想背着我做什么事?”
温憬仪一腔不满全漏了气,讷讷道:“小心眼子,人家犯一次错,今后再也洗不干净了。”
瞧她这副模样,宣晟不忍失笑,道:“臣不敢,只盼郡主日后若有别的行动,能大发慈悲心告知臣一声,臣便感激不尽了。”
温憬仪愤愤朝他胸膛上用力一捶,却被他握住拳头一把拉到怀中,二话不说低头亲了上去。
阁楼风大,透过窗隙仍有残存余风泄入,扑在烛火之上,吹得烛焰明灭连连,晃动不已。
映在墙壁上交缠重叠的身影跟随着烛光接二连三地摆动起来,情韵悠长。
第70章 对峙
许阙拿了新烧的银霜炭进来, 换过薰笼里燃了一夜只剩余温的炭火,对坐在妆台前还在打瞌睡的温憬仪道:“郡主,昨日庄主忽然吩咐我, 今后就专心伺候你, 任何时候以你为先,不必事事向他禀报。庄主这是何意?”
温憬仪还闭着眼沉浸在睡意中,任由袖丹替她梳头, 闻言便打着哈欠道:“你不必受他拘束还不好吗?”
“好是好,就是太不真实了, 我有些不敢信。”许阙永远都是那么有活力, 大冬日里声音都精神百倍。
温憬仪羡慕地看了她一眼, 只恨自己昨日为何要答应师兄今日去听他与褚玄沣议事,她分明可以赖在床上舒舒服服地睡到自然醒来。
她满含哀怨道:“你的自由,是我付出了惨重代价换来的。”
昨晚在江边楼阁楼中发生的事,她稍想想都觉得羞愤,恨不得再咬下宣晟一块肉来才好。
许阙笑嘻嘻地来她身旁蹲下, 为她捏肩捶腿:“是是是,奴婢多谢郡主大恩,为郡主当牛做马奴婢都愿意。”
“油嘴滑舌。”袖丹惯性与她斗嘴, 而后才道:“郡主, 您瞧瞧可还满意?”
温憬仪睁开闭着的眼睛,看向镜中女子, 肤白胜雪、双颊含晕, 眼波中还有方才打哈欠沁出的泪水, 显得眸光莹莹。
袖丹盘发的手艺极好, 飞仙髻正中簪了一颗澄明碧绿的透辉石,转头时在光线下流光溢彩, 四周簇了白色的花簪,一绿一白相映成趣,正与温憬仪今日一身翠绿色衣裙搭配,看起来娇俏动人,明艳而不失清新。
“不错,走吧。”
她携了袖丹与璧青一道出门,如今终于不必偷偷摸摸,也不必担心东宫的眼线会暗地里监视她。
昨夜她提起自己被太子妃警告一事后,宣晟便让她今后放心出门,即便东宫眼线没有按褚玄沣要求撤走,也会被云浦山庄的人清理干净。
会面地点定在明月楼。
这一次来,温憬仪终于有闲心打量这座宝楼。
不知是否因着月娘的缘故,明月楼较之晏京其他名楼,外观更为华丽夺目,各色彩漆为饰,门面精致玲珑,金铃高悬于飞檐翘角之上,随风晃出清脆的“叮叮当当”声响。
京中女子最爱来明月楼游玩,花灯节那日更是游人如织,也因此,明月楼前的摊贩专做女儿家生意,一向兴隆。
“月娘也算得上奇女子了,只盼她能从这场风波中留下性命来。”温憬仪望着这座名满京都的宝楼,喃喃低语道。
她踏入明月楼,自有安排的人引她往那日迂回曲折的后廊走去。
这一次,不同于上次的心境,温憬仪心中多了几分笃定,她知道师兄就在此处等她。
果然,踏入包厢的一刻,宣晟与褚玄沣正对坐交谈,月娘坐在一旁的椅子上,闻声,三人一道转头看过来。
温憬仪只与宣晟打招呼:“师兄。”
而后她径直走到他身旁落座,全然无视褚玄沣一直追随她的眼神。
见状,宣晟眼中有幽暗笑意隐现,褚玄沣则一脸无奈,主动开口道:“郡主,当真一点情分都不留给褚某了?”
还不待温憬仪开口,宣晟已经冷声道:“褚世子慎言,永嘉郡主名声最为要紧,她与你毫无瓜葛,何来‘情分’二字。”
褚玄沣心下不平,还想抢白几句,却被月娘笑着打断:“世子,还是先说正事要紧。”
月娘着装素净,不饰浓妆,虽有岁月痕迹,可丝毫不掩芳华。她应是颇受尊重,开口语气温婉,但褚玄沣也肯听从。
他主动道:“少师大人,利用郡主是褚某之过,但也是无奈之举。褚某有心投诚,奈何少师大人门第高贵,多次投了名帖都被拒之门外,褚某实在难以接近,无可奈何之下,也就顾不得手段是否磊落了。”
语气多少沾了些卑微,对他这般生性高傲的人而言,已算不易。
宣晟却半点不留情面:“苍南侯府走私一事板上钉钉,你上蹿下跳都不过是无用功罢了,我见与不见你,都不会有丝毫改变。倒是你,身为铁血军人、侯府世子,却下作到利用郡主一个女子为你铺路,窥一斑而知全貌,苍南军如今不知是何等颓废涣散。”
褚玄沣气得豁然起身,死死皱眉盯着宣晟,反驳道:“苍南军将士为国卖命,杀敌流血,刀林血雨里挣出来的名声,岂容你如此亵渎!”
“到底是谁在亵渎苍南军?”对于他的强烈反应,宣晟显得很是平静,他看也不看褚玄沣,只道:“倘若苍南军将士们知道他们拼死保卫的家国,被人在暗地里出卖,誓死效忠的侯府实则是卖国小人,他们会作何感受?历代苍南侯先辈在天有灵,会不会痛恨子孙不肖?”
对于试图负隅顽抗之人,他说话向来一针见血。
空气霎时沉静下来。
褚玄沣紧咬牙根,目露痛苦之意。月娘也黯然低下了头,想了想道:“走私的部分利得,也会充作军饷,苍南军这些年日渐强大,也是得益于此。”
宣晟嗤笑一声,道:“那你不妨将真相告知苍南军将士,问问他们是否愿意接受。”
连月娘也沉默了。
见状,他才缓缓道:“若是军马案被查证出直指苍南侯府的线索后,苍南侯世代荣耀、苍南军这些年的赫赫威名与战功都将烟消云散,你满门忠烈与军中将士们都会被钉在耻辱柱上,永远被晏朝子民唾弃。为了一己私利,害得他们尊严尽失,为你们陪葬,你们是罪有应得,他们却何其无辜。”
褚玄沣低沉着嗓音,道:“宣少师,事情尚未盖棺定论,你又何必如此咄咄逼人。你可知道,单凭你这番话,我父亲就绝不可能给你们任何贬低侯府的机会,苍南侯府世代传承,他岂能让这份荣耀断送在他的手里。”
“我是怀着极大的诚意向你投诚的,若非如此,我也不会带郡主来见月娘。我父亲对月娘的信任犹胜于我,幸而月娘从我幼时便一直照顾着我,情分不同常人,经我几番劝说,月娘才终于同意配合我。”
“我们手中的证据,光凭你手下那个顾焰跑几趟惠北军马场,就算查几年也未必查得出来。”
他始终还是那般骄傲,就算投诚,也要以奇货可居的态度让宣晟对他服软。
温憬仪不免气愤,道:“褚玄沣,你这是求人的态度吗?你费尽心思不就是想求我师兄留你一条性命,如今你奸计得逞,终于能在我师兄面前说得上话了,却又反过来靠你手中那点证据得寸进尺?”
褚玄沣亦寸步不让:“郡主,褚某是有所求,可少师大人又何尝不是?军马走私案干系重大,我父亲为了防止今日这种局面,早有所防备。想查出有用的东西来只怕没那么容易。”
这个无赖。
她暗暗焦急。
褚玄沣摆明了要靠手中的东西来谈条件、要挟他们,可她并不想看到师兄对褚玄沣这种小人低头。
她正欲开口,宣晟按住她的手,道:“你手中所握着的,无非是纪月娘掌管的苍南侯印信与账簿,这两样东西,指向的却是永定伯府。”
此话一出,褚玄沣骤然看向宣晟,面色铁青,而月娘已经悚然变色,失声道:“你怎么——”
宣晟靠在椅背上,目视月娘,口中一句句背诵着曾看过的资料:“纪月娘,关外人,父亲纪达,母亲刘氏,家中祖辈牧羊,十岁时因北戎入侵而被迫离家,十三岁入苍南侯府,二十五岁来到晏京接管明月楼生意,两年后明月楼在晏京声名鹊起,三十岁成为明月楼大掌柜,至今已有七年。”
月娘嘴唇颤抖着,说不出一个字。
看着眼前两人颓败的神色,宣晟澹然一笑:“我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关于你的信息?”
“早在去年北戎商人案发后,我就已经注意到明月楼的存在。”宣晟似是为他们解惑,继续道:“北戎商人死在晏京一家小客店,可是事发前,他们曾来过明月楼,只因此处是晏京女子云集之地,他们贪慕美色,自然不可能错过这等热闹。”
“根据客店老板供述,事发前几日,有人在他客店大肆宣传过明月楼的美名,称明月楼美酒冠绝晏京。他还与那人有过争执,说晏京最出名的美酒分明产自叶华居,那人却十分固执地在店中高声喧哗,引得北戎人看了这场热闹。”
宣晟看着褚玄沣,道:“如此环环相扣的安排,无非是为了让北戎人来明月楼喝下你们提前准备好,放了蒙汗药的烈酒,然后你便可趁他们熟睡,无声无息地了结了他们。”
他转而看向月娘:“此案后,我命人暗中留意明月楼,发觉此处与苍南侯府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你这位在晏京名声大噪的老板娘,自然更为值得好好调查一番。”
褚玄沣却猛地打断他道:“说来说去,除了客店老板的供述,其他的都是你的猜想罢了。没有铁证,谁能证明是我杀了人?又有谁能证明,那个在客店喧哗的人是出自我们安排?”
“所以,”宣晟丝毫不曾受他干扰,继续道:“北戎商人案并不是我调查的重点。我真正感兴趣的,还是永定伯府在军马走私案中扮演的角色。”
“褚玄沣,你手中的证据,我没有丝毫兴趣。眼下我已经命顾焰从永定伯府着手,详细调查。永定伯府可没有苍南侯的谨慎和小心,他们身为外戚,只享受过荣华富贵,未曾经历过风浪,要查他们的漏洞,远比查苍南侯府容易。待顾焰挖掘出关键信息后,你们那些勾当暴露在世人面前,也就是早晚的事。”
“届时,我会向陛下请旨,抄没明月楼。你如果想逃,现在就可以带着纪月娘,还有那些账簿,离开晏京。但是我提醒你一句,只要你还在晏国范围内,无论逃得多远,终究会被我抓回来论罪判刑。你信不信?”
他最后四字虽是反问,但答案已经在众人心中呼之欲出。
纪月娘面如死灰,褚玄沣如泥雕木塑般一动不动。
唯独温憬仪听得心潮彭拜,她对宣晟的崇拜在这一刻几乎达到巅峰。
师兄究竟是如何做到这般算无遗策的?
别人是走一看三,他却是走一看十!
去年发生的一件命案,被他抓住其中众人忽略的线索,抽丝剥茧,一点点将真相了然于胸。
他借此不疾不徐布下天罗地网,如今这张无形的大网已经把褚玄沣和月娘牢牢困在其中,动弹不得。
这种谋定而后动的本事,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察觉到温憬仪憧憬的眼神,宣晟朝她露出一点笃定的笑意。
第71章 忆初见
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 褚玄沣先是捏紧了拳头,发出“咯咯”的关节声响,而后他闭了闭眼睛, 那口一直提着的气彻底松懈下来。
他苦笑着, 语气再不复方才的矜持,而是充满了低落:“少师大人果然好口才、好智谋,从褚某第一次见你至今, 还从未有过占据上风的时候。从前褚某对你总有些不服气,觉得你不过年长我几岁, 何以占据如此高位, 今日, 褚某真正心服口服了。”
“月娘,拿出来吧。”褚玄沣对着月娘如此道。
月娘看了他一眼,眼神中尽是绝望。在她看来,此时拿出证据,已经没有任何必要了。宣晟的意思很明白, 就是不会放过他们任何一个人。
褚玄沣郑重其事道:“倘若我们真的没有半点机会,宣少师又何必答应我的邀约,来明月楼如此长篇大论同你我说这些。你还不明白他的言下之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