证据中直指隆襄钱庄的大掌柜徐兆民,正他是永定伯的二弟,太后娘娘的亲侄儿。
因着永定伯的嫡长女嫁给太子,此事又和东宫扯上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是以无论百官如何求情,平乾帝依旧一道圣旨雷厉风行禁了太子夫妇的足。
至于徐家,看在太后的面子上,他仅仅吩咐三法司一同会审徐兆元和徐兆民,待审讯结果出来后再做打算。
京城的局势顿时变得诡异,素日显赫的豪门人人自危,风声鹤唳之下,谁也不敢做挑头的人。
当夜,温憬仪就得到了宫里传来的消息,太后病倒在床,平乾帝却不曾去探望。
若说此案事发,唯一高兴的应当只有蕙妃和庆王。可不知怎地,庆王惹得平乾帝龙颜不悦,被罚了半年的俸禄。连带着庆王门客中好几人一道吃了挂落,贬官的贬官、罢黜的罢黜。
这下众人都傻了眼,有些钻营之辈本想趁机投到庆王门下,这消息一出,谁都不敢再轻举妄动了。
只有温憬仪看得清楚,温煜手下被罢免的那些门客,都是昔日在朝堂上大肆攻讦冯子阶的人,他们家中的女眷则在暗中散布关于她和冯子阶有私情的谣言。
平乾帝之所以能如此精准地挑出这些人来惩治,全因宣晟早已将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尽数掌握,此时事发,逃无可逃。
皇子贪墨一事,实在抹黑皇室颜面。偏偏这次太子与庆王不约而同一道犯错,平乾帝既失望又怒火滔天。
太子与永定伯府牵连一案尚在调查,但温煜的罪行却是板上钉钉。
虽然明面上只罚了温煜半年的俸禄,但据温憬仪所知,温煜还被平乾帝私底下叫去劈头盖脸臭骂一顿,命他在府里闭门思过。
这些朝堂之事,温憬仪或是听卢霖禀报,或是听来串门的温沁当作闲篇说上两句,听过便罢。
这些时日宣晟忙碌不堪,来看她的次数都少了许多,温憬仪只觉百无聊赖。
温沁反倒过得潇洒且自由,今日和这家伯府世子出去打马游街,明日和那位翰林学士去茶楼品香茗,好不自在惬意。
平王与王妃感情甚好,却只有她一个嫡女,余下的都是些庶子,因而温沁格外受宠。就算她做出再出格的事,平王也舍不得对她说半句重话。
她百草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连温憬仪都羡慕她这洒脱的性子,也暗暗欣慰她终于将从前的事彻底放下。
就在温憬仪闲得恨不能找些事情来打发时间时,忽然门上送来一封信。
天气愈发严寒,温憬仪蜷在火炕上不愿动弹,听说有信送至,只懒懒地接过来拆开,随意浏览。
信中那人说有关于宣晟的秘事要告知于她,邀她去妙严寺一会,并提及此事不可令宣晟知晓。
温憬仪顿时心生警惕。
下一瞬,她的目光不由凝滞在信中人字迹飞扬的落款上。
“此致,温勉。”
“勉堂兄?!”她一身的懒散睡意顿时不翼而飞,忽然记起在云浦时,宣晟那个只说了一半的故事。
当年师娘惨死在禁军刀下,宣晟准备与众人同归于尽,是温勉阻止了他。
而温勉,正是害死了师父师娘的罪魁祸首。若非他逃窜至云浦山庄,师父师娘也不会因他而死。
思及此,温憬仪捏住信纸的手无意识收紧。
在宣晟那个说了半截的故事里,温勉的后续并未提及,温憬仪便以为他从此湮灭于江湖,再不复出。
可谁知他竟会在此时找到自己,他有何居心?更诡异的是,他为什么会知道自己与师兄的关系?
此人聪颖绝伦,连宣晟都不敢小觑,温憬仪自知他必有所图,而她绝非温勉的对手。
于是她思索再三,觉得有必要将此事告知宣晟。
她沉默着想了半晌,轻轻出了一口气,正欲烧了这封来路不明的信时,忽然瞥见信纸背后还有墨痕。
温憬仪连忙将信纸翻过来细看,却见温勉又在此写了一句话:“若堂妹告知宣晟此事,则宁莳必死无疑,万望谨慎行事。”
她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温勉在威胁她?!
他为何会认得宁莳?
温憬仪面前譬如摆了一个错综复杂的谜团,谜团中藏着的秘密事关师兄,她若伸手去触碰,那这黑暗的谜团或许会有将她吞噬的危险。
可是宁莳……
她想到那个虽然病弱却灵巧勇敢的女子。
若是因为她的犹豫害死宁莳,温憬仪承受不起这样的后果。
温勉既然提到宁莳,就证明他很清楚宁莳与温憬仪的关系,也无声地警告着温憬仪,他随时可以接触到宁莳,给她带来危险。
要不要告诉师兄?
去,还是不去?
***
纵然天寒,妙严寺依旧香客不断,香火鼎盛。
盘踞在孤崖山上的古寺红墙在一片枯寂的山峦间格外醒目,袅袅青烟腾升于半空,隔着冰冷的空气都能嗅到那股熟悉的佛香气味。
温憬仪由许阙扶着,登上石阶,进入大雄宝殿。
敬过香后,壁青已经为她唤来了寺中知客僧,温憬仪对身着青袍佛衣的僧人双手合十道:“信女曾在佛前许下心愿,如今蒙菩萨垂怜,信女心愿得以实现,特来还愿,为佛祖重塑金身。”
上一次来妙严寺,她曾在佛前许下心愿,若能顺利解除婚约,就要重塑佛祖金身。
佛前不可打诳语,心愿已了,温憬仪便要兑现彼时的诺言。
知客僧闻言,唱了声“阿弥陀佛”,道:“施主得佛祖庇佑,自有福报。此事容小僧禀报住持,请施主稍候。”
温憬仪颔首,叮嘱壁青:“待知客僧来了,你与他详谈。许阙陪着我四处走走吧。”
待知客僧去后,她去了供奉着师父师娘长明灯的小佛堂。
两盏长明灯无日无夜地燃烧着,师父师娘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却又有些模糊。
终究是隔得时间太久了,记忆里的面孔都来自她幼时的印象。不知她走后,故人们又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师娘那么平和的人,临死前却声泪俱下地怒斥上苍,她那时心中该是何等悲愤?
温憬仪最终决定只身前来,并不是因为温勉在信里用宁莳威胁她,而是她想起了师娘临去前所说的话。
师娘说她绝不会拿一条无辜的性命来换取苟且偷生的机会。
仅凭这句话,温憬仪就愿意来见温勉一面。
她相信师娘的判断,温勉或许有些恃才傲物,但绝不是穷凶极恶之人。
许阙搀扶着她,沿着通往后山的石路一道走去,有些不安地问道:“郡主,咱们当真要去吗?”
温憬仪坚定答她:“要去。”
旋即又笑问道:“怎么,你怕了?”
许阙头一扬,不羁地说道:“我来京城还没好好打过一场呢,若有机会,我倒想痛快地发挥一次。”
“那还是算了吧,”想想刀光剑影、血肉横飞的场面,温憬仪不由苦着脸道:“不许胡说。”
许阙缩了缩脖子,应是。
等二人攀登到温勉信中所说的位置,许阙尤可,温憬仪已然气喘吁吁,大汗淋漓。
孤崖山顶上杂乱山石零散耸立,草木荒芜再无别物。
放眼望去,晏京城置身脚底,晏水烟波浩渺,辽远壮阔,温憬仪的目光不由停留在这幅画面上。
右侧的山石背后绕出一个人,他一身深灰色衣袍,装扮朴素,身形瘦削。
许阙蓦地挡在温憬仪身前,神情戒备看向来人。
温勉漠然瞟了许阙一眼,而后将目光直直投到温憬仪身上,眼神冰冷阴鸷,看着就有些瘆人,唯独开口时的语气倒出人意料的平和:“郡主堂妹,别来无恙。”
对于温憬仪这番严阵以待,他没有任何反应。
见状,温憬仪才仔细放眼打量他。
不知为何,方才他从山石背后闪身出来时的身影,总让她感觉在何处见过,十分眼熟。
温勉通体一身灰衣,在任何地方都显得毫不起眼。他腰间挂了一块通体温润洁白的梅花形状玉佩,除此之外再无任何装饰。
温憬仪拍拍许阙,从她身后绕出来,道:“勉堂兄,虽然我们许久未见,但以前并不亲近,我没工夫和你客套。你送那封信给我意欲何为?”
第78章 诛心
温勉唇角扯出一缕生硬的笑, 说道:“郡主堂妹快人快语,我也懒得绕弯子。”
他如夜枭般阴戾的双眼钉在温憬仪面容上,盯她许久, 正在温憬仪感到莫名其妙时, 才再度开口:“你和宣晟,终归还是走到一起了。我知道他对你有多看重,连开一句关于你的玩笑都要翻脸, 所以,我要你替我去让他做一件事。”
这熟悉的套路, 熟悉的语句, 若非亲眼所见, 温憬仪真要怀疑眼前这个人是褚玄沣易容而来,特意捉弄她的。
不过温勉这命令般的口吻倒是比褚玄沣嚣张多了。
为何人人都知道她与师兄的关系?为何人人都想通过她来操纵师兄?
虽然她前几日在中极殿中,对于不能公开与宣晟的真实关系有些耿耿于怀,可是此时此刻,她忽然意识到, 师兄的顾虑有多么正确。
温憬仪二话不说转头离去:“许阙,我们走。”
许阙连忙护在她身后,恶狠狠地瞪了温勉一眼。
她身后, 温勉直言不讳:“我想救宁莳。”
此话硬生生逼停了温憬仪的步伐, 她想了想,转过身, 道:“你什么意思?”
他声音沙哑:“宁莳拒婚三皇子, 触怒国公, 已经被关起来。她有旧疾, 若不能去温泉别庄疗养,恐有性命之忧。”
温憬仪厉声质问道:“你说什么?!”
“堂妹心地善良, 自然不会见死不救。”温勉似笑非笑间,忍不住咳嗽几声,道:“你和宁莳交好,你若狠得下心看她去死,就当今日我白说这些话。反正死的也不是我。”
他这幅无赖嘴脸,气得温憬仪银牙紧咬,斥道:“温勉!你——”
温勉耸耸肩,笑容比方才灿烂得多:“看来郡主堂妹比我想象的要善良得多啊。”
许阙低声对温憬仪说:“郡主,我去解决了他。”
温憬仪喘着气怒视温勉,微微摇头,道:“宁姐姐的家人难道会眼睁睁看她去死?或许只是一时因为宁姐姐不愿出嫁闹得不愉,你却危言耸听罢了。”
“再说,你与我师兄既有旧交,你大可自己去同他说,何必大费周章找到我?温勉,我是与宁莳交好不错,可我也绝不会让自己变成师兄的软肋,任谁来都能随随便便捅上一刀。”
闻言,温勉脸上笑容稍淡,他挑起眉头朝温憬仪走进几步,意味不明地说道:“哦?堂妹,你对宣晟还真是情根深种啊,连我都忍不住嫉妒他了。只是不晓得他配不配得上你对他百般维护的这份真心呢?我这做兄长的不忍心,要提醒你一句,宣晟未必有你以为的那般善良无私。”
温憬仪冷冷看他,不屑道:“这种挑拨离间的手段太低级了。”
温勉状同无所谓道:“你师父师娘,惨死在显圣帝手下,你真相信宣晟能放得下这段血海深仇?”
他摆出个似挑衅又似讽刺的笑脸:“堂妹倒是对宣晟倾心相待,知无不言。那宣晟有没有告诉过你,他曾经与我约定互为盟友,要杀尽显圣帝子子孙孙,扶持我登上帝位,为黄挚、谷青玉报仇?”
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像利刃直插入要害之处。
温憬仪不可置信,她凝视温勉,试图从他的表情中找出一丝说谎的痕迹。
不知是温勉城府甚深,还是他真的不曾说谎,温憬仪徒劳无功。
她闭了闭眼,颤着声音道:“仅凭你一面之词,就想诬赖我师兄。你若无惧无畏,为何不将我师兄一道喊来,当面对质?”
温勉不料她对宣晟竟然维护到如此地步,一时面色更沉了几许。
“冥顽不灵。”温勉瞳孔略缩,盯着她,满是不耐烦道:“你不是问我为什么不直接去找他说宁莳的事,我当然去过。”
他冷笑连连:“我和他相识数年,从前听他满口仁义道德,本以为他是个言行表里如一的君子,谁知道竟还是个同我一样玩弄权术和人心的无耻之徒罢了!不不不,他比我更擅于伪装,在他面前我甘拜下风,哈哈哈!”
说至最后,他已状似癫狂般仰天大笑,笑声桀桀刺耳,令人毛骨悚然。
看他神态不对,许阙警惕地望着他,生怕他会忽然暴起伤人。
笑罢,温勉蓦地收回目光,直视温憬仪,面容狰狞道:“我可以告诉你全部的真相,你问问宣晟敢吗?!!”
“四年前,我一家骨肉至亲被你的皇祖父屠杀殆尽,临清郡王府血流成河,冤魂无数。天可怜见,我因回府迟了一步,堪堪逃过一死,却像个丧家之犬般被人围追堵截,欲除之而后快!我东躲西藏,狼狈潦倒,几次遇险都靠豁出命去与追兵搏杀方能博得一条生路。”
“在我奄奄一息以为自己将死之时,是宁莳救了我。”
“她不知我的身份,却收留我养伤。我温长策平生最恨受人恩惠,这份救命之恩至今令我如鲠在喉。既然有此机会可以偿还,我才找到宣晟,要他想办法打消温煜求娶的念头,还宁莳自由。”
“谁知他一口拒绝,嘴上说什么道不同不相为谋,说到底还不是为了报我昔日害你之仇!他以前口口声声说绝不将无辜之人牵扯进来,没想到如今图穷匕见,他比我还不堪。我堂堂正正做小人,他却偏要披个大公无私的皮,还要人人都赞他一声‘光风霁月’。若论做作,我自愧不如!”
若说宁莳曾救过温勉一事足以震惊温憬仪,那温勉口中说他曾害过温憬仪之事,足以令她茫然失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