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收到他的眼神,温憬仪不由怔住。
宣晟的声音已经在寂静的屋内响起:“今日退朝后,陛下留我有事相谈,待我出宫时,益安说陛下身边的魏内官奉旨出宫去传召顾焰。陛下自下朝后就与我在一处,何曾下过什么旨意。我察觉事情有异,命益安拿我令牌去五城兵马司调人,又当即策马往顾焰府上去。”
他声音中满是疲惫,听来有些喑哑低沉:“半路上遇到纷纷逃窜的百姓,我就知道顾焰必然陷入危险,待我赶到尚德坊时,顾焰已经被刺客挟持。”
“那些人叫嚣着是顾焰断了他们的财路,冤有头债有主,他们要杀了顾焰以泄私愤。”
“啊!”
温憬仪惊呼出声,心念电转间想通了这些刺客为何而来——军马走私案,这件事牵连甚广,上至皇室成员,勋贵人家,下至军马场小吏。顾焰冒死查案,触动了无数人的利益。
“他们是谁派来的人?!”温憬仪不由紧紧抓住宣晟的胳膊,问道:“魏公公一贯在中极殿服侍,御前之人身家底细都要经过无数次盘查,什么样的人竟能买通他来做内应?!”
宣晟捏了捏眉心,道:“真相尚未可知,但,恐怕和皇室中人脱不开关系。”
这正是温憬仪想说的,两虎相争不下,局面已经彻底失控。
朗朗乾坤,天子脚下,有人丧心病狂至此,无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她又追问:“你是为何受的伤?他们很厉害吗?”
宣晟不答反问道:“青青,你有没有什么事想对我说?”
他的眼神依旧温柔,但那一抹捉摸不定的复杂情绪在其中卷裹,闪烁着不明的光。
方才满心都是担忧,经他一问,温憬仪这才想起来白日间发生的事情。
“没、没什么。”温憬仪犹豫了一瞬,本有许许多多的话想问他,又觉此刻不是合适的时机,最终还是忍耐下来。
闻言,宣晟眼眸中的光黯淡了下来。
他不无寂寥地笑笑,而后定定看向温憬仪,道:“你去见温勉了。”
他的语气很奇怪,像解脱,又隐隐有厌弃。
温憬仪语塞了一瞬,不禁反问:“你派人监视我?上次的事之后,你明明说过不会再让许阙监视我的!”
去妙严寺见温勉之事,温憬仪问心无愧。
她之所以不问,只是顾虑此时双方都心神不宁十分疲惫,可宣晟这话却像是她在撒谎遮掩,而他直接明了地挑破了她的谎言一般。
也因此,她才会脱口而出这句话。
可话音方落,她就瞥见宣晟静静地看着她,那冷静自持的模样,好像她在无理取闹一般。
心头骤然烦躁不堪,温憬仪忍无可忍,气怒不已道:“师兄不也有事瞒着我吗?你说温勉锋芒毕露,心术不正,却和暗中他同流合污,这就是你所谓的君子之道?你答应温勉要助他杀尽皇祖父的子子孙孙,那你是不是也要杀了我?!!”
第80章 病势
尖锐的声音划破夜晚的寂静, 温憬仪激烈的质问声消失的那一刻,宣晟面上忽然露出痛苦的神情。
他低声喃喃道:“青青,我没有。”
心智坚韧如宣晟, 面对任何危难都不过云淡风轻, 纵然今日生死只在一刹,他也能镇定自若,从未有过如此彷徨和失意的时刻。
话至此处, 无异于撕破了脸面,温憬仪心中何尝不痛, 她反倒冷静下来, 轻声道:“师兄, 你何必瞒着我。”
“你和温勉盟约,起因是师父师娘的枉死,血海深仇不能不报,我纵使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却足够理解你的心情;温勉说, 连花谷我遭人算计一事你早早知情却袖手旁观,可我清楚,事实绝非他一面之词;他来找你救宁莳被你拒绝, 你也许自有苦衷。”
她凄婉的声音中满是冰凉:“你我曾经约定, 无话不谈,再无秘密, 我已经将我拥有的、知道的一切尽数交付给你, 而你, 却瞒得我好苦。难道因为我曾利用过你, 在你心里,我就成了个只凭自己喜怒哀乐做事的自私凉薄之人?还是说, 你怕我知道真相后毁了你长久以来的良苦用心,无情地出卖你?!”
“从我做你师妹到如今,整整十四年的时间了,这么久的相处,我以为我们之间已经足够熟悉,再无隔阂。”温憬仪自嘲一笑,道:“可是今日我才发觉,我根本就不了解你。”
“师兄,你对我的喜欢,究竟有几分真?”
她每说一句话,宣晟的面色就苍白一分,最后一句问句从她口中说出时,他面上血色顿时褪得一干二净,只剩惨白。唯有他的瞳仁,依旧是那般漆黑明亮,像一颗在燃烧的星,死死攫住温憬仪的面容不放。
他是那么机敏善辩的人,此刻除了怔怔地看着她,一句话也不曾说。
方才充满了灼烧感的空气忽然变得冷却。
他连一句否认都没有。
她猜对了。毕竟她欺骗宣晟在先,他心中岂能不留下芥蒂。
想到方才她还言辞振振接二连三发出质问,何其可笑。
温憬仪的心寸寸冰凉下来,原来痛心到极致,是这般感受,纵然想哭,也只觉眼眶发干发涩,淌不出半滴眼泪。
她不知自己是该失望,还是该羞愧,茫茫然站起身来,失神间打翻了放在桌边的茶盏,热水于瞬间淋湿了她的衣裙。
宣晟下意识伸出手,又僵在半空中。
温憬仪低声道:“对不起,从前的事是我错了,我不该仗着你对我的喜欢利用你。你放心,你和温勉之事,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说罢,她决然转身离去。
徒留宣晟僵在空中的手,无力地垂于桌面,可惜抓握不住的,又何止是空气。
***
做了一夜浑浑噩噩的梦,温憬仪是被屋外传来的嘈杂喧扰声惊醒的。
“郡主,我们郡主还未起身,您再等等!”
“有什么见不得的!让开!我有急事找她!”
后头那道叱声仿佛来自温沁,温憬仪呆呆地听了片刻,终于回过神来,挣扎着起身时却被剧烈的头痛击中,她不禁扶额倒在榻上,痛苦地低哼出声。
壁青一直在床边守着她,闻声连忙掀起床帘,道:“郡主可是身子不舒服?”
温憬仪闭目蹙眉,一开口嗓音沙哑:“外头是谁,温沁吗?”
壁青温柔地答她:“是的,长清郡主来了快一刻了,等不及要见您。奴婢见您睡得沉,便没有唤醒您。”
“你让她进来吧。”温憬仪摁住一跳一跳的太阳穴,无力地吩咐道。
见状,壁青满是担忧,欲言又止,而后才转身出去。
不多时,温沁便直直闯了进来,带着一身风雪寒气扑到温憬仪床前,见她这副模样,愣了片刻,道:“你没事吧?”
“你找我何事?”温憬仪摇摇头,只觉呼吸有些急促难平,不知是否昨夜吹了风的缘故,她浑身都没力气。
温沁这才急促地说道:“顾焰遇刺了!我父王半夜被传进宫中,天擦亮的时候才回来,我听他说顾焰伤得很重,现在生死不明。你知道这事吗?!”
果然是为了顾焰,温憬仪闭目点点头,哑声道:“温沁,兹事体大,我们最好不要掺和其中。”
“你说什么呢!你既然知道消息,为什么不告诉我!”温沁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恨不能把温憬仪揪起来同她好好说道说道,她又道:“宣少师也遇刺了,你怎么这般冷漠,都不关心他的安危。”
脑袋钝痛难平,温憬仪勉强压抑着痛楚,道:“你知道了消息,又能做什么?你和顾焰已经没有关系了,何必还牵挂他。”
至于宣晟,温憬仪不知道她应该以怎样的心情去面对他。
或许只有逃避这一条出路。
“我——”温沁语塞,她挂心顾焰的安危,已经慌得六神无主,闻言支支吾吾道:“我父王说顾焰昏迷不醒,动弹不得,被宣少师留在府中治病。我想去看看他,可少师府门禁森严,我进不去……”
所以她才一大早急急忙忙赶来找温憬仪。
少师府对谁都紧闭大门,唯独温憬仪可以畅行无阻。除了她,温沁找不到第二个人可以帮她见到顾焰。
闻言,温憬仪一阵失神。
良久,她歉然地说道:“温沁,对不起,我恐怕帮不了你。”
闻言,温沁猛地拉住温憬仪的手,急道:“你说什么!只要你开口,我去趟少师府有何难?青青,平日我从不求你什么,就这一次你也要拒绝我吗?!”
温憬仪无力地闭上眼,道:“不是我不帮你……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我暂时不想去少师府了。”
后知后觉地,温沁终于察觉到不对劲,她问道:“你和少师大人吵架了?”
说着,又急得直拉温憬仪的手,哭道:“那顾焰怎么办?父王说他病得很重,我就是想去看看他,偏偏你们又闹了不愉,怎么办……”
壁青忍不住道:“长清郡主,我们郡主身子不适,您再心急,也该顾虑下她呀。”
温沁“哇”地大哭出声,她提心吊胆了一夜,今晨又听说顾焰遇刺陷入危险的消息,本想来温憬仪这里寻求帮助,谁知毫无希望。
想到顾焰生死未卜,她心如针扎,忍不住痛哭起来。
看她这副痛不欲生的模样,温憬仪蹙眉思索了许久,终于,她吩咐壁青:“拿我的名帖送她去少师府。”
壁青忙不迭应是,她巴不得赶快将温沁送走,再被她夹缠下去,温憬仪哪里受得住。
温沁收了哭声,抽抽搭搭地问她:“那你怎么办,你脸这么红,不会是发烧了吧。”
“太医在来的路上了,不用担心我。你快去吧,顾焰那里情形确实不太好。”温憬仪隐晦地告诉她,总要有个心理准备。
温沁慌作一团,点了头就连忙起身,口中嚷嚷着:“你先好好养病,待我看过他又来看你”,脚下已飞快出了内室。
她走后,温憬仪彻底松懈了心神,失去防御抵不住病魔来势汹汹,不多时整个人就烧得双颊通红,迷迷糊糊。
因宣晟与顾焰遇刺,太医院内大部分太医都被平乾帝派往少师府轮值看顾,卢霖那头去宫中请太医颇费了些功夫。
袖丹着急上火地催许阙去少师府请位太医过来,却被意识犹存的温憬仪喃喃阻拦:“别去,找别的大夫吧。”
她昨日才得知了宣晟的真实想法,羞愧难过得无以复加。
夹在他们中间的事太多太多了,温憬仪一点也不想让宣晟知道她生病的消息,好像她脆弱得不堪一击似的。
袖丹嗔道:“郡主烧糊涂了,宫里的太医要留侍贵人们,根本出不来。眼下除了少师府,还能去何处请大夫。”
“不许去……”温憬仪人病得昏昏沉沉,性子却固执得紧。
壁青给她二人使眼色,许阙拉了袖丹出内室,低声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人要烧坏了。我悄悄去趟少师府,你们先想法子给郡主降热。”
后头的事,温憬仪一概不知。
她陷在一个很深的梦境里,光怪陆离的记忆碎片轮番浮现。
最后,画面转变为宣晟无情地持剑看她,面目冷酷,萧萧狂风吹得他乌发凌乱,神情陌生至极。
他冷冷开口:“师门逆徒,有何颜面来见我?今日,我就要替师父要清理师门。”
说罢,他毫不犹豫提剑朝温憬仪刺来。
剑梢没入胸口的那一刻,温憬仪痛得惊醒过来,冷汗涔涔浸湿了亵衣,心脏狂跳不止。
她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耳边传来袖丹惊喜的呼唤:“郡主终于醒了!”
温憬仪茫然四顾,入目的是织锦绣花的绸缎床幔,何来宣晟。
梦,终归是梦罢了。
旋即有太医来看她,翻了翻她的眼皮,又把脉半晌,太医松了口气,道:“无碍了,这两日烧得虽厉害,到底没伤了肺腑。好生休息,不要出门吹风。”
温憬仪软声道谢,太医连连道不必,还道:“郡主既醒来,老臣就告辞回少师府去了。”
袖丹送了太医出去,内室静悄悄的,温憬仪疲倦地闭上眼睛,梦中那一幕无论如何都忘不掉。
虽然明白师兄绝不会杀她,可是他内心的纠结也不会因此减少一分半点。怪不得她最初向他频频示好之时,师兄的态度冷淡异常,想来就是因为这番缘故。
温憬仪不由苦笑。
温勉的攻心之计果然厉害,她明知这是陷阱,也只能身不由己地踏入,一点点被沼泽吞没。
又想起宣晟。
梦中他拒人于千里之外,令温憬仪痛心不已。
可醒来时发觉这一切成空,她心中的失望更甚。
接下来六七日,温憬仪渐渐病愈。
宫中听闻她病重,只有丁昭仪派人送了她亲手做的点心和一枚平安符来。
其余再无音讯。
温沁去了少师府后,也没有半点回音。
温憬仪每日就坐在窗下看屋外落雪堆积,晴时雪化,病始终好不利索。
卢霖照常向她禀报每日朝堂大事。
前有苍南侯褚冕被押解回京后受审,因人证物证俱全,军马走私案尘埃落定,苍南侯府百年世家轰然崩塌,褚冕被判褫夺爵位、处以极刑,世子褚玄沣褫夺诰封,入狱待罪,其余涉案人员受到轻重不一的处置。
月娘死罪虽免,活罪难逃,一同入狱。
温憬仪虽不清楚如褚玄沣和月娘之流为何是入狱待罪的处置,但终究也不甚关心。
倒是永定伯府涉事之深有些骇人听闻,平乾帝本打算严惩不贷,奈何太后几番哭求,平乾帝终究不忍,最终只罚没了隆襄钱庄,并未削去永定伯的爵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