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得温憬仪睹人思人,伤心难抑。
谁知话音才落, 里头就传来温憬仪的声音:“许阙,我想吃东门大街的羊奶酥酪,你替我买一份来。”
袖丹连忙起身应是, 转去告知许阙。
壁青进了房中, 只见温憬仪斜靠在软枕上,头发披散, 烛光下巴掌大的小脸双眸晶莹, 面色平静如常, 甚至还露出一点笑意, 解释道:“睡着睡着忽然嘴馋起来,酥酪还是东门大街那家老字号做的好吃。”
她的表现, 不仅没让壁青放心,反倒更悬心了。
可是接下来几日,温憬仪吃得好睡得好,病也渐渐好透,没有半点反常。
温沁终于来看她,见她面色红润,两相对比下,温沁则格外憔悴,眼下青黑一片,眼中还有红血丝。
瞧她惬意地盖着毯子躺在摇椅上晒雪后初霁的暖阳,温沁气就不打一处来,蹬蹬蹬几步跑到她跟前,一脚踩停了来回晃动的摇椅,喊道:“你怎么还能坐得如此安稳?!你知不知道,那个徐令柔这些日子往少师府献了多少殷勤,我走到哪儿都有人在说她要嫁给少师大人了!”
温憬仪睁眼看她,道:“你怎么搞成这幅模样?顾焰情况如何?”
温沁坐在下人送来的椅子上,喝了口茶水匀顺气息,方怏怏不乐道:“那日从你这离开后,我在少师府待了一整日,顾焰始终昏迷不醒,伤得很重。我本想继续留在那儿,可少师府的人不答应,我父王也几次三番催促我回去。我这几日吃不下睡不着的,成这副模样也不足为奇。”
“少师府的消息我打听不到,也不知道顾焰眼下如何。本想找你探听消息,却听那些嚼舌根的说起徐令柔有事没事就往少师府跑。”
她白了温憬仪一眼:“你以为谁都像你一般心宽,我那日去听说宣少师也受了伤,你这般不在乎,小心最后被她摘了桃子。”
闻言,温憬仪唇角轻轻泛开一个寡淡的笑意,道:“腿长在别人身上,我如何左右。”
却对宣晟避而不提。
“你和少师大人到底怎么了?”
温沁纳闷:“他受了伤,你不闻不问。你生了病,他也不来看你。从前我以为你们是天造地设两心相印的一对,绝不会闹矛盾,谁知你们不仅闹了,还闹得这么严重。”
这些时日,温憬仪极力避免去想这件事。
她假装自己可以过得释然、放松,好像真的能够骗过了自己。
直到温沁捅破这层窗户纸,心底那些一直压抑着的情绪呼啸奔涌而出,占据脑海。
“温沁,我从前劝你放下顾焰的那些话,如今想来太过不痛不痒了。”温憬仪双目放空,喃喃自语般说道:“心里有了一个人,怎么可能轻易忘得掉。”
吃饭会想他,睡觉会想他,行动坐卧无一刻不会想起他。
她落寞一笑,像一株独自盛放的花,开在无人在意的角落,孤独得令人不忍触碰。
“你放不下他的。”
这句话,不知是说给谁听。
温沁被触动情肠,怔了半晌。
“那日我去少师府瞧见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不论我怎么喊他,他都不应。若在以往,他敢这般无视我,我定要大发脾气叫他好看,可是那日,我生怕我发了脾气惊动他,连话都不敢大声说。”
温沁哽咽着,本就憔悴的神情此刻因哭泣而更显狼狈。
她边哭边抽噎道:“我求他醒来看看我,可他却,却一点回应都没有!”
“若我早知今日,他送我的印章,我就是死也不会还给他。憬仪,他会不会活不成了,我好害怕,又好后悔,呜呜呜……”
这一刻,温憬仪竟然有些莫名地羡慕温沁。
虽然顾焰生死不明,他二人也未曾许过什么山盟海誓,可温沁可以为顾焰肆意地痛哭流涕,为他牵肠挂肚。
温沁渐渐止了哭声,眼眶通红,鼻音浓重道:“青青,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少师大人安然无恙,你还能同他置气使性子。我却终日里胆战心惊,生怕听见少师府传来不好的消息。我做梦都想顾焰醒来,哪怕是他对我发脾气也好啊。可他,就那么静静地躺着,生死不明,连同我说句话都做不到。”
“只要想到这些,我就恨自己从前为何非要别扭置气,天大的事,有什么不能说,有什么不能问!我就怕一切都晚了,我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有时候,人不失去,是不会知道拥有时有多珍贵的。”
这本只是温沁的几句心里话,可此话一出,温憬仪忽然凝神,定定看向温沁,有醍醐灌顶之感。
素日看似通透的,眼下一叶障目不见泰山;素日看似冥顽的,说出来的话却比佛偈还澄明。
“温沁,我有事要出去一趟!”
她蓦地站起身来,连衣服也来不及换,匆匆忙忙丢下一句话,便往外大步流星奔出。
院内侍女被这突如其来的一笔惊得不明所以,待回过神,许阙等人连忙小跑跟上温憬仪的步伐。
温沁呆呆地坐在椅子上,还未反应过来,院子里便只剩下她一人了。
温憬仪焦心如焚,再三催促:“许阙,再快点!”
飞快奔驰的骏马牵动车厢,摇晃剧烈已经让人难以坐定,袖丹和璧青一同坐在车里牢牢扶着她,劝告道:“郡主,不能再快了,太危险了!”
温憬仪如坐针毡,置若罔闻,她等不及要去验证心中的答案。
时值早晨,妙严寺中已有香客赶来敬过了晨香,烟气缭绕在朦胧山岚间,在山脚下隐约可见妙严寺飞檐上悬挂的铜铃。
厚重的晨钟声穿透空气,传来悠长余韵,成群“咕咕”鸣叫的飞鸟拍打着翅羽结队盘旋在山腰。
温憬仪迫不及待地踏上石阶,一步一步坚定执着。
待走到大雄宝殿前,她取下腰间一枚碧色情头入睡的环佩,递予伫立门边的僧人,诚恳道:“烦请小师傅将此玉佩呈空寂大师一阅,就说是故人之女来访,有急事求见住持,还请拨冗一见。”
僧人接过玉佩,又仔细打量她一番,这才双手合十应喏道:“施主稍候。”
不多时,一位身着佛衣袈裟,手持佛珠,须发皆白却精神矍铄的老者自廊下缓缓行来,他通身气质淡泊温和,所到之处皆有香客敬畏地双手合十拜礼。
待他走近,看清了温憬仪的容貌,慈祥的目光中顿时浮现出感慨之情。
温憬仪朝他合掌道:“空寂大师。”
空寂大师微微颔首,将手中翠绿的环佩交还给她,道:“郡主请随老衲来。”
后院厢房中陈设简朴,空无一人,随从全部留在院外,屋内只有空寂大师与温憬仪对坐。
看着面前那张肖似盛德太子的面孔,空寂大师眸光悠远,道:“昔年先王来时,也落座于你此刻的位置上,同老衲品茶论经,执子对弈。一晃数年,郡主已从懵懂幼童长成婉约少女,老衲若非重见这枚翠玉,甚至不敢相认。”
听他提起父王曾坐在自己身处的地方,温憬仪心中油然而生一股亲切熟悉。
她轻声道:“今日一早叨扰大师,是为心中一桩疑惑而来,恳请大师为小女解惑。”
空寂大师看着她,等待着她的未尽之言。
温憬仪一双妙目直视空寂大师,道:“我在妙严寺中供奉长明灯一事,除了大师无人知晓。但我曾听当朝少师大人,也就是我的师兄提起过此事,言语中好像对内情十分了解。请恕小女无礼,敢问大师,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被晚辈出言质问,空寂大师并无任何不愉之情,反倒露出慈悲宽和神情,道:“郡主能够直言,老衲甚感欣慰。当年郡主供奉长明灯时,请求老衲不能将此事告知任何人,这么多年来,老衲谨守诺言,除了宣少师,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此事。”
“但宣少师和妙严寺的渊源甚深,若论其根源,妙严寺由宣少师承袭更为合适。奈何少师心系天下,佛缘太浅,妙严寺这才交由老衲掌管。”
他此番语出惊人,着实令温憬仪震惊。
“郡主身为少师师妹,供奉的是少师大人的师父师娘,少师又与妙严寺关系不同寻常,三者相互牵连,因而此事老衲思虑再三,还是觉得应当告知宣少师。是老衲违背诺言在前,无论郡主有何不满都是应当的。”
在空寂大师娓娓道来时,温憬仪暗暗心惊,师兄和妙严寺的渊源……
电光火石间,她想起宣晟手上那串她仅仅见过几次的佛珠。
宣晟是儒家门生,奉行圣人之道,从未有过修禅之念,可他手上那串佛珠光泽柔润,一眼即知已被人盘弄过数年。
温憬仪曾追问过他关于这串佛珠的来历,他都避而不答。
竟是应在此处!
她追问道:“大师,我师兄和妙严寺究竟有什么关系?”
空寂大师微笑看她,道:“先永王剃度出家后,法号妙严和尚,郡主蕙质兰心,难道还猜不出来吗?”
永王、妙严和尚、妙严寺……
温憬仪看向空寂大师隐含鼓励的神情,脑海中一点点回想起昔日在云浦宣晟同他说过的往事。
宣晟那时曾说过,显圣帝的亲弟弟生性柔软慈悲,为保江山无忧,自愿避开纷扰落发出家。而此人,想必就是永王,后来的妙严和尚,也即宣晟口中那位启蒙之师。
他提到妙严和尚时的神情,充满了缅怀。
空寂大师看着她若有所悟的神情,道:“妙严大师出家后便幽居本寺,有一年他外出云游,在外挂单时与老衲一见如故,相交甚笃。也正是那时,他于大洪水中救下了一个懵懂小儿,小儿父母双亡,无依无靠,他多有不忍,这才留他在身边。”
“奈何出家人了断尘缘,终究多有不便,且那小儿性灵聪慧,为免使他白白湮没,妙严大师决意将他送往云浦昔日好友处抚育成人。”
“这段往事,老衲是当事人,也曾劝过妙严留下那小儿做一名入室弟子,但那小儿执意不肯入我佛门,终究强求不得。妙严大师圆寂前将妙严寺托付给老衲,而后含笑闭目溘然长逝,光阴荏苒,至今已有十九载。”
提及逝去的故友,空寂大师低下头轻唱一声“阿弥陀佛”。
“虽无意佛法,但少师大人年年都要来此地为妙严大师奉一炷香,以示告慰。老衲之所以待他颇为亲近,一为故人渊源,二为他立身清正,忧国忧民,造福天下,除此以外,别无藏私。”
这番话说得恳切,温憬仪总算解开了心头一个疑惑。
她又问道:“那敢问大师,我师兄手中有一串佛珠,那是妙严大师的遗物吗?”
空寂颔首:“不错,正是妙严的随身之物。当年送宣少师去往云浦前,妙严大师将此物赠与他,辟邪避灾,趋福趋吉。”
“再请问大师,是否知道妙严大师出家前的尘缘俗事?”她犹豫片刻,补充道:“我是指,永王的后裔。”
第83章 情敌
空寂大师沉吟片刻, 不甚确定地说道:“我与妙严相处时,他从未提过尘缘中事。只有一次,京中有人送东西来妙严寺, 随从簇拥着一名幼童, 那幼童唤他‘祖父’,妙严看了他片刻,并未应答。看着幼童模样, 比起那时已经离开妙严寺的宣少师还要小一些。”
温憬仪笃定那幼童就是温勉。
他们幼时不相识,却因为妙严大师的一段善行而产生了奇妙的交集。
后头的故事, 或许就藏在他们于云浦山庄初见之后。
思及此, 温憬仪再也坐不住。
顾不得多周旋片刻, 她向空寂大师匆匆道谢离去。
赶回城里时,已近傍晚。
今日一去一回颇费了不少功夫,四人都不曾吃过饭食,此刻已经饥肠辘辘。
最后由温憬仪做主,一行人去了江边楼用晚膳。
听闻要去江边楼, 许阙的眼睛“噌”地亮起来。
先前温憬仪半点都不肯提及关于宣晟的事,此刻竟然主动提出去江边楼,有了破冰的迹象, 许阙终于露出了这些日子以来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
老天爷大约是见她高兴得太早, 才至江边楼,几人就遭逢第一个打击。
益安不知在这时候来江边楼做什么, 正同江边楼里的熟人站在堂前一道说话。
他眼神明明似有若无地带过了温憬仪四人, 却视若无睹地移开, 像是八竿子打不着的陌生人一般。
见状, 许阙鬼火莫名,怒道:“益安这小子耍什么花招?看见咱们连个招呼也不打!”
袖丹亦附和道:“就是, 他以前就老是对咱们不阴不阳的,从云浦回来好不容易改了些,几日不见,老毛病又犯了。看我不去教训他!”
说着就要上前。
温憬仪忙拦住她,道:“罢了,正好等会我也要去趟少师府,先去问问他师兄的情况。”
眼瞧着她们朝自己迎面走来,正同二掌柜交谈的益安也不能再装作视而不见,只能不情不愿地中断了交谈,朝温憬仪敷衍地行了个礼:“见过郡主,您病好了?”
语气不客气也就罢了,脸上潦草的神情摆明了他对温憬仪的不待见。
温憬仪大约知道他是为了宣晟而不满,心下虽黯然但也朝他点头道:“我已经病愈,益安,师兄伤势可都痊愈了?”
益安牵动嘴角笑笑,道:“郡主这话说的,您病好不就行了,我们大人的伤势就不劳您费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