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清渠猛地一惊,握着马鞭的手不由地蜷上了力量,春末夏初的傍晚,空气里总是有股温润而湿腻的感觉,此刻吸入鼻息间,却是一片冰凉。五丈河边,偶有几只晚归的白鹭,被踢踢踏踏的马蹄声惊起,长鸣之声,久久不绝。翟清渠只愣了微刻时光,回神时,解忧那袭烟紫色的身影已奔至身前,清秀飘逸,乌亮的发梢上沾染了一些金色绚丽的光泽,她洁白的脸庞上挂着明媚灿烂的笑意,她拘住了马,翻身跳下来,这个动作极快极流畅,但翟清渠还是看见了她浅褐色的小马靴在空中旋出了一段弧形残影。
既有外人过来,翟清渠与恒超自然也不便再说什么。解忧走到两人跟前,疑惑地对翟清渠抬了抬眉毛,目光又转向恒超那边,待看清了模样,便也大大方方地施了一礼,道:“法师见礼了。”
恒超没想到与翟清渠一同而来的竟是解忧,微微一惊之后,却也神色如常地回了一礼,笑道:“原来是解忧娘子,久闻芳名,今日才得见真人,善缘善哉。”
解忧没想到恒超竟然认识自己,心里便有三分高兴,看了翟清渠一眼,又笑道:“法师认识我?”
恒超眉目间也含着笑意,道:“娘子的平安堂在河边工地售卖药茶,驱瘟防疫,几乎被汴梁百姓传为活菩萨。贫僧自然有所耳闻。”
解忧笑得开心,道:“这可不敢担,我这卖出的每一杯药茶都是收钱的,并不全然是一片至纯善心。”
恒超眉眼弯弯,添了几缕笑意在脸上,更显得和善可亲,“驱逐利益并不是什么值得羞愧的事情,人心本就驱利。将好的事情用利益包裹起,会让善心走得更远,女施主是要得大善果的。”
恒超的话几乎每个字都说在解忧的心头上,她未想到这样一位高僧却能讲出这样入世入心的言语来,还想着再多说几句,却见一旁的翟清渠翻上马背,居高临下地说:“这位恒超法师素会揣度人心,他这头跟你说着要如何修善果,他背地里却还不知道在结什么恶缘。与他交谈,实在既危险又可怕。”
翟清渠这样说话几乎是无礼到极致了,与他一贯谦谦温和的模样相去甚远。想到从前他还曾给恒超冠以妖僧之名,解忧甚至以为他与恒超究竟有什么过节,可瞧方才两人说话的模样,却又不像。自己又在一片胡思乱想中,恒超却帮翟清渠解释道,“贫僧少时在翟家住过几年,经商之道知道点皮毛。在总账面前班门弄斧,确实令人生厌。”
这样的态度谦微得几乎令人没有退路,解忧笑道:“原来法师与翟先生是少时好友。”
“算是。”恒超笑着算是承认了。
若是少时好友间的相互斗嘴,那倒没什么奇怪的。翟清渠拘着马,全然没了平日的悠然而漫不经心,只是催促道:“我们走吧,再晚就天黑了。”
解忧点点头,向恒超行礼告辞,也要驱马要走。忽地,恒超将一只手搭在了翟清渠的马笼头上,又是一笑,“翟施主,汴梁城并不大,既然同在城中,何妨一聚?”
翟清渠看了他一眼,眼眸深处沉淀着一些墨色,冷漠道:“不用了,汴梁城里翟家生意多,我忙着打理账目,哪有时间去寺里听经。”
见他这么说,恒超便松开了手,依旧温温地笑道:“那还真是可惜了。”
翟清渠忍着心里万分的不耐烦,拘着马在恒超身边踱了几圈,未多置一言,扬鞭而去。
解忧摇了摇头,也跟在他后面急忙忙回城去了。
第62章 六十一拜别
回陇西之前,解忧借着一次命妇进宫的机会见了秦妃一面。两个月前,柴荣给秦妃晋了贵妃位,赏赐无数。如此一来,原本就富贵无边的景福宫更是锦上添花。解忧跟在众命妇后面,迈上景福宫高高的台阶,瞧着宫门前新换的牡丹影璧,一团一团圆硕的花瓣绽得浓烈,细细看去,每一个笔划都嵌着耀目的金线,随行的命妇里有识货的,立刻认出这等掐丝嵌玉的工艺,是从南蜀国传来的,耗费工时上千,金玉之物更是数不胜数。说完,识货的命妇也自叹道:“如今世上也唯有贵妃这等人物才配得上这等手艺与心思。”
解忧不置可否,跟着众人进了正堂,又依据各自的身份依次坐下。解忧身份最低,与秦妃之间自然也层层叠叠隔着一众香鬓珠钗。这是她在寒食节后第二次见秦妃,上一次还是从大理寺出来后,进宫来谢恩的。那是个暴雨瓢泼的午后,解忧被景福宫新任的掌事姑姑引着,在门外隔着纱幔磕了头,等足了一刻,秦妃却也没与她相见的意思,便又被带了出来。事后回想起来,莫说是谈上几句为何被困在了密室里,其实根本就是连面也没见上。之后,又给景福宫递过一次牌子,回的话更绝了,说是让解忧下次与众命妇一同进宫拜会吧。明明白白地不愿与她有什么私下交往的模样。
为此,解忧回来后还唏嘘了几日。她自觉与秦妃也当得起交情匪浅四个字,可怎的世事流转,却当真摆出一副隔了身份,淡了感情的模样。从此,自己也灰了心志,再加上没日没夜地忙着打理生意,一晃眼,也是有数月的时光未踏进宫门了。
命妇们的拜见安排在里屋,偌大的房间里氤着昂贵龙涎香的气息,秦贵妃坐在中央,身后站了七八个衣着华丽的宫女,看上去便气势非凡。解忧坐在在下首的位置,一张弯脚檀木的杌子。她觉得自己今天穿的衣服有些太不起眼了,虽然是一条新制的罗裙,裙摆上还绣了银色的云纹,可一坐下来,便立刻淹在了满屋的珠光宝气里。她抬头看了看秦妃,原先只爱清简素妆的秦妃,如今正是满屋最华贵的一位。两道弯弯细细的峨眉上贴着花式繁复的金钿,累丝赤金钗子将六翅凤髻固定在浓密的发髻上,凤嘴衔着一串六珠并排璎珞,重重叠叠地垂在面上,光影晃动间,似无意却有意地在遮掩着那抹伤痕。
解忧本身就离得远,前面坐着几个嘴巧的命妇,她几乎插不上话。秦妃也仿佛并没有要跟她说话的意思,自己端着茶盏,神色淡漠地听着众人的阿谀之词。
“娘娘这宫里摆设装饰与从前相比,变化很大。这四壁的墙泥从前是和着金粉刷的,贵是贵,却也显得俗气。如今我看墙泥中加了珠粉,还有夹着层层叠叠的菊叶,脉络清晰,又自然带着一股芬芳,既贵气又典雅,方才妾身一走进来,几乎没认出这是景福宫。”说话的正是方才那位识货的命妇。听她这么一提点,旁边坐着的众妇人们赶紧去看四周的墙壁。一看之下,自然也称赞不已。
秦妃淡淡一笑,却并未说话。倒是她旁边一位领班模样的宫装女子插嘴说道,“谢夫人这话这些日子倒是许多人都说过。可这也不过是如今的景福宫而已。诸位可知,如今后头的青云殿也被纳进了景福宫。青云殿挨着昆池,是宫里最水灵的宫殿。陛下说了,要从景福宫架飞虹复道过去,在昆池旁再修一座栖月阁。再过四五个月,也许只消二三个月,这景福宫的景象又将大有不同。”
领班宫女说得眉飞色舞,众人听了,自然啧啧称赞。在座的有一个工部侍郎的夫人,显然也是听闻过此事的,ʝʂɠ便想着补充几句,连忙笑道,“这事我也听说了,栖月阁临水而建,上下三层,挨着昆池延出去一个平台,上面可以容百名舞者共同起舞。阁楼是六道复檐,图纸正是官家与贵妃娘娘共笔绘制的,精巧无比。听说光是防水用的桐油都得熬炼两个月。官家还下了严令,要在中秋之前能建好。”
柴荣并不是喜好奢华的君主,继位后,连着几年都有战事,朝野上下也一贯以俭朴为德。对后宫女子,不惜代价去宠爱的也唯有之前为了麻痹长孙氏那一遭,但如今再与眼前这位秦贵妃一比,当时对待长孙妃的恩宠就显得相当敷衍了。领班宫女接着工部夫人的话,笑着说:“是呀,工期自然是有点赶了,可官家说,中秋之前一定得建好的,栖月阁上视野开阔,最宜赏月,到时候,天上水面各举一轮圆月,景色必然美不胜收。”
这几乎是赤裸裸地在炫耀盛宠了,自然也如意料之中地获得了众人的一致赞叹与羡慕。按照秦妃的从前性子,她并不是这样一个喜爱张扬的人,可如今怎么?解忧偷偷往上座看了一眼,正好看到秦妃将手中的茶盏放下,微微侧了侧头,向领班宫女叮嘱道,“让她们进来吧。”接着,秦妃又抬起头看向众人,莞尔一笑道,“大家今日进宫来,正好帮本宫抉择一件难事。官家让宫里换新妆,内府呈了两个妆样上来,皇后娘娘就把这差事推给了景福宫。本宫哪里知道什么美丑,还请大家一起参详一下。”
话说完,便有内侍领着两名宫女到堂前来。因是要择选妆容,故而两名宫女都只穿了素色的衣裙。众人抬头去看她们脸上的妆容,竟是之前从未见过的珍珠花钿。
花钿自战国起便是贵族女子喜用的一种妆容,大热于隋唐时期。常以金银、花纸剪制成花型,用鱼鳔胶粘贴在额上,也有别出心裁用翠鸟羽毛剪制而成的,有诗赞曰,“脸上金霞细,眉间翠钿深”。可看眼前这两名女子的新妆,一名的妆容简约一些,在额上用五粒小珍珠拼成了梅花状,面颊用大面积的红粉铺上,自眼睑道颌下,由深自浅渐变,好看或是不好看暂且不论,遥遥望去,怎么总感觉得透着一股怪异;另一位的妆面则显得复杂一些,除了额上的珍珠梅花,在两旁的脸颊上还用珍珠取代了斜红,缀了两道珠串,双耳也垂着两串长长的珍珠耳串。这样的妆面是众人此前从未见过的。
那位识货的夫人沉思了一刻,开口问道:“这试妆宫女未着礼服,臣妇们也不敢妄猜,敢问娘娘,这新妆是官家赐给娘娘专用的,还是……”
领班宫女嘴快,未等她犹豫地说完,便接道,“官家说了,日后凡五品以上妃嫔,四品以上诰命在大典、大礼、朝会上都要用此新妆。”
在坐的哪一位不是人精中的人精,听她如此一说,再一看这样设计的妆面,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一个典故。三国时,孙权之子孙和最宠邓夫人,有次邓夫人不甚被水晶如意伤了面颊,尽管抹了药膏,却还是在白玉般的面容上留下了赤红如珠的斑点。旁人见状,纷纷以丹脂点颊,以示效法。这突如其来的新妆,那么大那么多的珍珠往脸上贴,还要求众人出席重要场合都得这么妆,目的还不是显而易见了,只是为了掩盖住秦妃脸上那道永远也治不好的伤痕。
这样一想,众人的抉择便也容易了许多。虽说在自己脸上贴那么两大串珍珠颇为不方便,可那也总比把自己一张脸刷成猴屁股好吧。彼此间相互看了看,便有说“这珍珠花钿精巧雅致,不知道胜了从前金银花钿多少。”也有说,“珍珠光泽温润,定能将妾身这张老脸都衬得好看了一些。”还有说,“这珍珠花钿再配上娘娘的六翅凤冠,那才是真正卓雅不凡的气象。”七嘴八舌间,便将这择选新妆的事给办完了。
当然,在这么一遭之后,每个人心里又一遍地深深栽下了“官家对秦贵妃真是好啊,好到时时是恩爱、处处是恩宠的地步。秦妃的命真是令人羡慕啊。”,解忧抬头看了一眼秦妃,她像一抹华美而安静的影子一般坐在那里,任由阿谀奉承的言语一遍一遍地将自己围绕。解忧突地想到了秦妃今日炫耀摆弄的目的,或许她只是想是以此来告诉解忧,如今,她过得很好,是好到令天下贵女们都羡慕不已的那种好。
解忧没有对什么栖月阁,也没有对珍珠花钿发表什么意见。她只是默默地坐在自己的小杌子上,等了许久,在一波又一波阿谀奉承之后,她终于抓住了一个空隙,站起身上,从从自己带的礼盒中取出一枚五色丝线缠绕的药囊,献给秦妃,一面笑着说道:“这枚药囊里的草药是京羽配的,太平草、燕尾花,她知道娘娘不爱药材的气味,这些草药都被反复烘烤炒制过,献给娘娘防瘟避灾保岁岁平安。”药囊的正面反面都绣着五毒的花样,细细的针脚正出自解忧之手。事实上,在做这个药囊的时候,解忧还曾怂恿京羽往里面多放一些花椒、芥青等呛鼻之物,要给贵妃娘娘好好“治一治”鼻子,过了两天又提议不然还是塞些薄荷、冰片之类的药物,以表示自己一片心寒。京羽由着她胡说瞎闹,连句劝也没有。而真正到了最后,解忧却还是任由京羽挑了最好的药,配着淡淡花香,封在了里面。
如今离七夕还有小半个月的时间,众命妇们对解忧现在就来送礼,还送这么一个跟这个景福宫一点也不相称的药囊,表示大为不解。倒是秦妃也没有多说,将那药囊握在手里,又拿到鼻下细细闻了闻,停了半晌,说道:“你要回陇西去了?”
“是,”解忧点点头,“三日后动身。要错过给娘娘送礼的时节了,只好先把最近的一个补上。”解忧尽量用说笑来圆着场面。
秦妃嗯了一声,又问:“现在去,冬天能回来么?”
解忧想了想,摇摇头,道:“怕是不能。”
“陇西冬日风大,又寒冷,你不要怕荤腥,要多吃些肉,身体太瘦弱了,会更怕冷。”秦妃叮嘱道。
只是这样的叮嘱之语有些太过日常了,倒引得众人屡屡侧目。解忧面上却很是自然,道:“好,一日三碗饭,解忧应下了。”
听她这么说,秦妃的脸上露出一道浅浅的笑容。从众人进来起,秦妃脸上一直挂着笑,但只有此刻,这笑容像是真正从她脸上绽出来的,“冬日不行,明年春天能回么?”秦妃惯来是个利索的人,可今日却显得有几分絮叨。
“若没什么事,大约也不回了。但若一切太平,也许明年秋日,能跟着玄帅一同回京述职。”解忧心想秦妃若是一直追问下去,那就没完没了了,索性自己说了个时间。
听到这个时间,秦妃脸上有一阵明显的失望,但很快又被遮掩过去,她命人去里屋拿出来一个朴素无华的木盒子,交到解忧手里。
解忧恭恭敬敬地接过,打开一看,里面满满当当竟有百来张首饰样式的图纸,头簪、珠花、手镯等等,不胜枚举。
秦妃笑着说:“本宫知道你开了间首饰行,遍邀嫔妃贵女们帮你设计样式,赚个噱头名声。郭妃柳嫔那里,你都去过了,一直未登景福宫。但我也画了一些,送给你吧,祝你生意兴隆,能赚很多很多的银子。”
解忧鼻子一酸,眼泪几乎下一刻就要掉下来。她很清楚,这盒子里那么多的图纸,没有大功夫哪里画得出来。她之前找别的妃嫔画图,那都是重金相邀,人家才应付一两张,借你个名头用用而已。可秦贵妃如今是什么身份和声望,这些首饰一旦做出来,又该卖出怎样的价格,怕是市价无数吧。解忧跪在地上,郑重地磕了个头。
“你一路小心,愿平安。”
“娘娘也是,平安顺遂。”
这便是两人后头仅说的两句话了,解忧的那一句说完,甚至得到了好几位命妇的侧目。平安,这样祝词如今已经不会出现在景福宫里了。众人只会说愿“贵妃娘娘一日赛过一日好。”“愿栖月阁早日完工,妾身们也好一睹美景。”或是,“贵妃娘娘必定永远是官家心尖尖上的那个人。”还有更大胆的说,“娘娘必定会早日诞下皇子,那就是锦上添金,后福无比的喜事。”
平安,这算哪门子的祝福?
从景福宫出来,空中竟轻轻渺渺地飘起了雨丝,数十名景福宫的宫人们正手忙脚乱地铺拉着隔雨帘,生怕这雨飘进了廊下,湿了地面,脏了贵妃娘娘的鞋底。又怕这风从门缝透进去ʝʂɠ,吹乱了贵妃娘娘的发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