砂锅——消波块【完结】
时间:2024-02-23 23:16:25

  她望着店里昨晚吃完还没收拾的砂锅和杯盘,想到此后一生都将站在这里,看着窗外没完没了的大货车,直到有一天被空气中飘飞的灰尘埋没。
  尚娜娜静悄悄地回屋,换上衣服,王健依然直挺挺地躺在那,睡姿相当老实,尚娜娜离开房间,轻轻关上房门。
  她走到王健卧室门前,屋门敞着,尚娜娜回望了一眼自己的房间,随后走进王健的屋子。她从衣柜后面拽出皮包,站在床边轻轻拉开拉锁,包里还剩四沓钞票,整整四万元。尚娜娜拿出两沓,犹豫片刻,又拿出一沓。她拉上拉锁,将皮包塞回进衣柜后面。
  就在尚娜娜握着三万块钱离开王健房间时,她突然停住,原地站了会儿,随后又折回到衣柜旁把皮包拽出来,尚娜娜从书桌上找来铅笔和练习本,写下一行字,撕下那页纸塞进皮包,把皮包放到王健床上显眼的位置,然后静静地离开了。
  尚娜娜只背着一个小书包,里面装着那三万块钱,她经过院子里的花椒树时,又闻到花椒的香味。尚娜娜走到花椒树下,摘了一簇红红的花椒装进书包,她轻轻打开院门离开了这里。
  尚娜娜迎着稀薄的晨光不停往西走,她拦下一辆出租车,告诉司机说,“火车站。”
  到火车站后,尚娜娜买了最早一列去往洛城的火车票,清晨六点十三分发车。当她紧紧握着车票走进那个凝望过无数次的进站口时,尚娜娜忽然蹲下掩面痛哭。她把脸埋在膝盖上,用力把声嘶力竭捂在胳膊里。
  尚娜娜上一次哭成这样,还是四年前那个除夕夜,那天她正一个人这么哭着,王健跑到杂技团,把她领回了家。
  尚娜娜跨上绿皮火车时,太阳从铁轨尽头升了起来。尚娜娜第一次坐火车,她一路上紧紧抱着书包,连个瞌睡都不敢打。火车会在三个多小时后到达洛城,尚娜娜还没想好怎么跟林白露解释这一切,她有林白露的住址和电话,包里还揣着三万块钱,总之无论如何都能活下去。
  当天上午不到十点,林白露家的电话响了,江秋颖一早就去了公司,所以接电话的是林白露。林白露在电话里听到尚娜娜的声音,陌生又熟悉,她得知尚娜娜在洛城火车站,撂下电话就冲出家门。
  林白露在火车站前远远看到尚娜娜只背着一个小书包,以为她是趁暑假来找自己玩儿,林白露激动地跑过去,长头发在身后飘飞。尚娜娜也笑着跑过去,可她心里压着太多事,笑着笑着又哭了出来。
  尚娜娜在早餐店里对林白露倾吐了所有事,包括与王健的关系,以及书包里的三万块钱。
  尚娜娜说,“我不知道以后怎么办,上学应该是没机会了。”
  林白露听完沉默了很久,她好像在想事情,突然抬头说,“听我的,其他什么都不要学了,你就只学英语,往死了学。”
  “为啥?光学英语也考不了大学啊。”
  “不是让你考大学,你就听我的,只要你把英语学好,等明年我考上北京的大学,咱俩一起去北京。”
  尚娜娜听完林白露的话,心里似乎有了着落,她说,“行,到时候你上学,我打工。”
  林白露定定地看着尚娜娜的眼睛说,“娜娜,英语是你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
  虽然尚娜娜不知道为什么英语是她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但她选择毫无保留地相信林白露。
  那天下午,林白露带着尚娜娜租了间便宜民房,两百块一个月,随后在门口小超市里简单置办了些日用品。天黑前,两人搬着从盗版书店买来的全套李阳疯狂英语资料和磁带,全套新东方学习资料,以及单词书,语法书,英汉词典各一本,回到尚娜娜的小屋。
  林白露马上升高三,接下来的一年会全力冲刺高考,所以不可能经常来辅导尚娜娜学英语,当晚林白露离开前告诉尚娜娜说,“这一年肯定很苦,得靠你自己了。”
  林白露走后,尚娜娜坐在台灯下翻开单词书,她吃过的苦数都数不清,林白露口中的苦对尚娜娜而言,或许只是生活罢了。
  尚娜娜念出单词书上第一个词,“abandon,放弃,离弃,遗弃,抛弃,舍弃,丢弃,离开。”
  尚娜娜逼着自己静下心,可她盯着 abandon,还是难以自控地想起了王健。
  当天早上七点,王健被热醒,他以为尚娜娜已经在店里忙活了。王健从尚娜娜房间出来,穿着被汗浸透的短裤回到自己卧室,打算换身衣服,进门便瞅见皮包放在床上。
  王健安静地站在床边,没有马上拿起皮包,他往门外轻轻喊了声,“娜娜?”
  屋子里,院子里,空荡宁静。
  王健拉开皮包拉锁,包里剩下一万元,以及一张纸条。
  王健望着纸条上那行铅笔字,静静站了十分钟,他把纸条塞回皮包时,眼泪也跟着滴了进去。
  王健在床上呆坐了一会儿,忘记自己回房间是要换衣服,他穿着汗湿的短裤来到院子里,在水池边洗了把脸,开始准备第一天营业的食材。
  王健切洋葱时,被洋葱熏出几滴眼泪,可他是笑着的,他一想到尚娜娜终于踏上了去远方的路,像个女侠一样,挥刀斩断了十七年不公平的命运,王健一边被熏出眼泪,一边为尚娜娜感到开心。
  王健从没把那五万块钱当成自己的,他始终认为那是南琴妈妈的钱,南琴爸爸的钱,无论这笔钱属于谁,绝不属于他自己。王健心想,如果南琴在天有灵,知道这笔钱帮着尚娜娜离开了这片对她而言充满苦难的土地,南琴应该也会高兴的吧。
  “一个砂锅面条,再拌个洋葱荆芥,啤酒有凉的吗?”
  砂锅店第一位客人走进来,王健热情地喊道,“有。”
  王健从冰柜里取出冰凉的崂山啤酒,昨晚同尚娜娜喝酒的画面再次闯进他心里。
  尚娜娜留给王健的纸条上写着——
  “阿健,我永远爱你,永远,再见。——娜娜”
第63章 砂锅63.
  “至此,中国古代四大发明——造纸术,火药,活字印刷术和指南针——已经全部在表演中呈现,自古以来中国人民就懂得在劳动当中凝结智慧……“
  车载广播同步直播着北京奥运会开幕式,江秋颖一路听着广播,把车开进开市东苑大酒店停车场。东苑大酒店离文化局家属院大约两百米,江秋颖每次回开市都住这里。
  此时此刻,全中国万人空巷在家看北京奥运会开幕式,开市也不例外,大街上空空荡荡。江秋颖一路开过来,几乎畅通无阻。
  进入酒店房间后,江秋颖直奔卫生间,她憋了一路尿,恨不得坐马桶上再也不起来。
  住在隔壁房间的男女肆无忌惮地呻吟着,声音顺排风扇跑到江秋颖这边,江秋颖听得真真切切。
  她从马桶上起身,打算下楼找前台换一间安静的房间,可当她从卫生间走出来,双脚踩上客房里松软厚实的地毯时,疲惫感瞬间从脚底板向上浸透全身。
  江秋颖懒得再折腾了,她紧闭卫生间玻璃门,把隔壁的情欲关在了卫生间里。
  第二天早上六点,江秋颖从东苑大酒店走出来,她没开车,步行前往文化局家属院的老房。自从六年前搬离开市,江秋颖差不多每年春节,清明节,中元节以及林文斌的祭日都会回来烧纸,但她从来不住在老房里。
  江秋颖回到熟悉的文化局一号家属院,爬上三楼,身上出了薄薄一层汗。屋门一打开,凉飕飕的,像开着空ʟᴇxɪ调。江秋颖站在玄关深吸一口气,还是熟悉的味道。
  她没换鞋,先把各个房间的窗户都打开,通通风。随后径直来到香案前,从旁边的柜子里抽出三根线香,线香有些受潮,点燃时费了点工夫。
  江秋颖将线香插进林文斌牌位前的香炉后,照例把屋子里里外外扫了一遍,又检查了一下卫生间水管总闸。
  通常江秋颖会等线香烧完再离开,然而这次的线香因为受潮的缘故,烧得慢,江秋颖打扫完房子时,线香才烧一半,她没继续等,直接离开了老房。
  在东苑大酒店自助西图澜娅餐厅吃完早餐,江秋颖回房间把林白露交给她的那三万块钱装进皮包,随后便开车去找南志安,这才是她此次回开市的正事。
  从酒店到东郊也就不到十分钟车程,江秋颖在纸箱厂家属院门口把车停好,她摘下墨镜从车里出来,发现气温升得很快,才早上八点多就已经热得冒汗。
  东郊丝毫没变样,还是灰蒙蒙的,江秋颖站在纸箱厂家属院里,抬头望向三楼窗户,她记得那是南琴家。
  江秋颖敲开南琴家门,开门的是个满头银发的老太太,屋里还有个两岁左右的小男孩儿疯了似的抓着塑料小飞机往地上砸。
  “婶儿,南志安在家吗?”江秋颖问。
  老太太疑惑地瞅着江秋颖,问,“你找谁啊?”
  “南志安。”
  “不认识,你走岔了吧?”
  老太太说着把门微微合上一寸,只留一条拳头宽的缝。
  “你不认识南志安?”
  “不知道你说哩是谁,你走岔了。”
  老太太打算关门,江秋颖忙问,“婶儿,这房是你们租的吗?”
  “租啥呀?这就是俺自己哩房。”
  “啥时候买的?这房以前的房主是不是叫南志安?”
  老太太忽然有了印象,说,“哦,你找以前住这儿那一家人啊?”
  “你认识吧?姓南。”
  “我不认识,这是俺儿买哩房,你一说姓南我就想起来了,那都多少年前了,俺儿他们一家住这儿都五六年了。”老太太说着又把门打开了一点。
  “以前房主搬哪儿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我就是过来带俺小孙儿的。”
  “你儿子在家吗?”
  江秋颖往屋里看,看见那个两岁的小男孩坐在地上玩小汽车。
  “俺儿上班了。”老太太说。
  “你能把他电话号码给我吗?我想问问以前的房主搬哪了。”
  老太太支支吾吾,把门又合上一寸,说,“你再去别处打听打听吧,俺儿也不知道。”
  老太太说完便关上了门。
  江秋颖站在门外琢磨了一会儿,转身去敲对过的邻居家门,没人应。她下到二楼,向住在二楼的两户打听,其中有一家是老住户,只听说南志安把房卖了以后搬回县城老家了,具体住在哪不得而知。
  县城紧邻开市,位于开市东南方,从东郊过去也就七八公里路程。江秋颖从筒子楼里出来,心说南不是大姓,在小县城里要找个姓南的人不算难事。她没犹豫,一脚油门往县城开去。
  江秋颖是卖保险的,如何跟陌生人打交道她再熟悉不过。到了县城,江秋颖直奔菜市场,这里是信息流通最稠密的场所。她沿着卖菜小摊一家一家问过去,快中午时,果然从一个卖酱瓜咸菜的老头那儿打听到南志安的消息。
  卖酱瓜咸菜的老头认识南志安的父亲,说老南以前在县街小学教书,家住县城南边的黄龙岗。
  江秋颖鲜少到县城来,不知道黄龙岗在什么地方,卖酱瓜咸菜的老头朝东南方挥着胳膊给江秋颖指点,说沿教师进修学校那条路往南有个果树苗培育基地,老南家就住那一片,到那儿随便一打听就知道了。
  江秋颖临走时,卖酱瓜咸菜的老头突然说,“老南都死好些年了,他那老院儿早没人住了,你是他家啥亲戚?老南他儿他闺女都住市里。”
  江秋颖说,“没事儿,我过去看看。”
  江秋颖在菜市场里吃了碗凉皮,饭后一刻没歇,喝口水就上路了。
  她开车从果树苗培育基地门前的主干道上下来,顺着坑坑洼洼的小道开了大约五百米,拐弯绕到果树苗培育基地后面,看见稀稀拉拉二十几户平房院子,这里就是卖酱瓜咸菜的老头所说的黄龙岗。
  而南志安的老家,就是这二十几户院子中的其中一个。
  江秋颖从车里出来,烈日当空。不知道是因为天热还是地方荒凉,她目之所及不见一个人影。江秋颖挨家挨户敲门打听,至少一半院子空着没人住,等她终于打听出南志安家住哪时,已经是下午三点,一天里最热的时候。
  给江秋颖指路的是个八十一岁的大娘,佝偻着背从自家院子里走出来,站在土路上抬手一指说,“挨着杨树墩那一家。”
  南志安家院子背靠果树苗培育基地的大棚,正面对着一片玉米地,独门独户。
  江秋颖站在院子前,见铁门紧闭,锈迹斑斑。院墙根儿杂草丛生,高高的院墙多年没粉刷过墙灰,露出大片红砖。墙头上插满碎玻璃碴,要不是院墙里绿油油的扁豆藤和丝瓜藤爬出了院子,真看不出来里头还住着人。
  江秋颖趴门缝上往里瞧,门缝极细,什么也看不清。她把矿泉水瓶里仅剩的几口水一饮而尽,敲响生锈的铁皮门。
  “南志安!”江秋颖一边敲门一边喊着。
  院门冲西,下午三点的西晒日头直愣愣地烤着江秋颖,她在门前喊了两三分钟,院子里一点动静都听不见,江秋颖实在热得心里发慌,只好放弃。
  她回到刚才给她指路的大娘家,跟大娘打听南志安这个人。大娘虽然年迈,还驼背,但精神矍铄,走路迈着小碎步,抬眼看人时,眼珠滴溜溜地转,一看就是个活道人。
  大娘也不避讳,扯着嗓子跟江秋颖讲南志安的事,也可能因为她耳朵背,所以说话声音才大。大娘说南志安自从闺女死了,媳妇判了,自个儿搬到这个老院儿里住,脑子多少有点儿不正常了,跟谁都不说话,也不来往,就好喝酒,去年喝出个脑梗,落下个偏瘫。
  大娘长吁短叹,连连摇头,说了十几遍“可惜了。”
  从大娘家出来,江秋颖又去南志安家敲了两分钟门,这次她没喊,她怀疑南志安就是因为听见了自己的声音才躲在屋里不出来。
  江秋颖避进阴凉处,一直守到天光渐暗,见南志安家始终一片寂静,连灯都没开,江秋颖的耐心也终于耗尽,她回到自己车上,打算明天再来。
  西出县城,往北一转就是开市东郊,从东郊再往西走就是市区,江秋颖饿着肚子正从东郊往市区开,突然想起包里那三万块钱,她踩了脚刹车,往左打死方向盘,掉头拐上化肥厂门前的石化路。
  江秋颖记得林白露跟她说化肥厂附近有个“王记砂锅”,可她在化肥厂门前来回兜了两趟,只看见一家“王健砂锅烧烤”。江秋颖忽然拍脑门骂自己笨,心说林白露就是托她把三万块钱交给一个叫王健的男孩儿,准是这家“王健砂锅烧烤”没错了。
  江秋颖把车停到砂锅店门前,拿上皮包走进店里。店里挺亮堂,坐着两桌客人,没开空调,只有两台大风扇摇着头吹,墙角电视上正在播奥运会女子柔道比赛。
  一个看上去五十多岁的胖大姐见江秋颖进来,问道,“吃点儿啥?”
  “我找王健。”江秋颖说。
  “找王健?”胖大姐回头冲后院喊,“阿健!有人找你!”
  只听后院喊,“谁啊?”
  胖大姐回头看向江秋颖,江秋颖往后厨张望着说,“我能进去吗?他在后面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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