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按在步梯间的门正要推开时, 小满听到里头悲凉而凄厉的哭声。
她手上的动作一顿。
楼梯间的人哭了好久,带了呜咽着的质问声。
“为什么啊,为什么生病的偏偏是他。”
“他明明还睡在那里,我都能看见他,为什么他就没有心跳了,他明明还在那里的!”
小满恍然, 身体仿佛被那位陌生人的哭声和质问声穿透。
等反应过来时, 她的指尖一阵微凉。
扶在厚重门板上的手缓缓垂下, 小满转身,绕到走廊的另一端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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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最后一天下午, 小满在微博刷到 #理综卷好难# 的话题。
评论区一片怨声载道。
“考完了欸。”小满小声嘟囔。
那望渡是不是已经知道她没去了。
“妈妈,我给晓玲阿姨打个电话吧。”
黄喜芸停下敲键盘的动作,看了眼时间:“都这个点儿了,正好我原本也打算打个电话问问望渡的情况的。”
黄喜芸还没来得及拿出手机,小满的滑盖手机铃声就已经响起,来电显示:晓玲阿姨。
电话接通,那头传来略略压低的少年音:“小满,去江城了?”
望渡的语气不重,透过旧手机传来时依旧温和。
“是的,哥哥。”小满有点儿心虚。
她怕望渡生气,也因为没能信守承诺而羞愧。
望渡的语气里,没有半分怪罪的意思,反倒含着几分关切。
“怎么没有提前告诉哥哥?”
“刚刚在学校超市买的芋泥面包,只能给秦洋吃掉了。”
小满低下头,眼眶泛红。
“哥哥,对不起。”
“道什么歉,我那么小气的?”
望渡那边环境音嘈杂,小满隐约还听到秦洋的声音,一声车门关闭的响声后,安静了不少。
“而且又不是什么大问题。”
“跟哥哥说说,身体还好吗?做手术害不害怕……”
小满一句一句回答:“还好的,我就跟平时一样。”
“不害怕。”
电话那头望渡声音带着笑意,又继续跟她闲聊。
这几天的胡思乱想缓缓被扫清,小满担心的那些事情,一件都没有发生。她听着望渡的声音,逐渐平复了心情。
当天晚上,沉寂了好久的四人小群热闹起来,不过基本上都是秦洋和姗姗在说话。
秦洋先是艾特小满,问她情况怎么样,身体有没有不舒服,小满一一回答后,几人的话题又转到假期去。
姗姗确诊为“小群里唯一一个还需要继续去上学的苦逼初中生”,气得连发了好多泄愤的表情包。
【Qin:@星星晃呀晃,我可打听过了,你的手术是微创,恢复得很快,不到一周就能出院。】
【Qin:所以你也别想逃课,快快做完手术,早点好起来,然后回来上课。】
【Qin:我会坚持不懈地给你们发我和望渡到处旅游的照片的。】
【三三睡不着:秦洋哥你在别扭什么,祝小满快快好起来就直说嘛!】
【三三睡不着:小满快快好起来!以后就不用再吃药啦!】
小满回了个好的。
看到上面旅游的事情,又打字。
【星星晃呀晃:你们什么时候走呀?】
【Qin:周四,小满你手术是哪天?我和望渡第一站先过来看你?】
【三三睡不着:我也想去!小满快快好起来!】
小满打字:下周五上午。
群里秦洋和姗姗东拉西扯的聊,小满一直看着消息。
望渡没出来过。
她点进望渡的空间,看到他一个小时前更新了一条动态。
是一张他书桌的照片。
前几天她送给他的那束白色洋桔梗和手折花束被并排放着。
洋桔梗花瓣已经有些泛黄,不算太精神,只是勉强能看。
配文只有短短四个字:考完,启程。
高考后出去玩,果然是一件很让人期待的事情吧。
小满数了数日子,如果真的按秦洋说的那样,他们第一站就可以来江城的话,那她四天后就能见到望渡了。
正好在她手术前还精神着的时候。
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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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是不是被白天在楼道听到的那位陌生人的哭声影响了情绪,小满脑子空下来的时候,总会反复想到当时的场景。
生命真的好奇怪,好像只有灵魂算是在活着,只要□□的一个重要零件坏掉,脆弱的灵魂就会立马消亡。
灵魂没了后,□□还是那个□□,却不再具有任何意义,只有烧掉的份儿。
小满反复睁眼又闭眼,体会拥有灵魂的感觉。
那天晚上,妈妈坐在病床前陪她。
黄喜芸帮她整理被子:“害怕吗小满?”
小满手指动了动,又藏进被子里。
“不怕的,妈妈。”
她说。
第二天早上,小满是从噩梦里醒来的。
她梦见楼道里哭的人是妈妈,梦见她被盖上白色的布,被宣告灵魂消亡。
惊醒时,她几乎要喘不过气。
妈妈不在病房,留言说去要找医生一趟,小满趁着妈妈还没回来,大口呼吸着钻进病房里的洗手间。
她开着水龙头洗脸,眼泪大颗大颗落下来。
这是她来到江城以后悄悄哭的第三回。
前几天关于高考的那些词条中,穿插着更多关于心脏病手术的检索词。
她知道,最好的情况是用导丝顺利完成手术,如果遭一点,她很有可能会变成开胸手术。她的胸前会被打开,暴露出她跳动的心脏,然后医生在那里治病。
她搜索到的那些内容有些带了图,血淋淋的。
或许她没办法再醒来,她怎么会不害怕。
可她不能告诉别人。
小满又洗了把脸,趁着妈妈还没回来,从洗手间出去,假装什么也没发生。
清晨的光从窗户撒向病房,渡在小满脸上。
她伸手晃了晃,纤细莹白的手指穿梭在光线里。
女孩子的勇气总是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
擦干净眼泪的小满又自言自语地安慰自己:“没什么大不了的,胆子怎么这么小啊。”
手指捕捉着那一丝在空气中穿行的光,温温热热的,她莫名其妙地想看这丝光线要落在哪里。
她跟着那缕光转身,看到一双黑白色的运动鞋。
“小笨蛋,在干什么?”
温和又懒散的音色,掺了些倦意。
少年肩上挂着一个黑色单肩包,站在光芒尽头,他闲散地抱着臂,随意倚靠着淡黄色病房门。
那双好看的眼睛,此刻正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小满愣神了片刻,惊喜过后,跌跌撞撞地扑进望渡怀里。
碰到他的那一瞬,刚刚才停住的哭泣又因鼻头的酸涩卷土重来,她把头埋在他怀里,小幅度地颤动着肩膀。
“哥……”少女的语气里带着浓重的哭腔。
望渡刚刚还散漫着的站姿一下子变得僵硬。
他手悬在空中,反应了一会儿,而后轻轻拍她的后背。
少年语气变得犹豫。
“想给你一个惊喜的……”
“你怎么哭了?”
“哥哥是不是……搞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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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满和望渡面对面坐着。
他把背包挂在椅子靠背上,坐姿随意,给她削苹果。
小满坐在病床上,因为坐得靠后,她双脚离地,不自觉地因为内心的雀跃轻晃。
望渡昨天回到筒子楼时,已经是晚上七点半。
他没顾得上吃饭,当即订了凌晨三点去往江城的机票。
收拾行李赶往机场,过安检,进候机厅,他几乎一秒都没犹豫。
飞机于早上五点半抵达江城,他在医院附近的酒店办理入住,简单洗了个澡便匆匆赶来。
虽然并不明显,但如果有人仔细看,会发现少年的眼下印着浅淡的青色。
他只在候机厅和飞机上睡了几个断断续续的小觉。
望渡把苹果切成瓣状,用签子一个一个递给小满。
“所以,刚刚在哭什么?”
小满目光游移,硬着头皮说:“我、我以为你生气不理我了。”
望渡手上动作一顿,意外地看她:“我昨天那样的语气,你觉得我在生气?”
自己看着长大的小姑娘,望渡当然清楚她的性格。
虽然放了他鸽子,但作为一个一向很听话又道德感极高的小孩儿,她自己内心受的煎熬可不会少。
因此,他说话时故意用很柔和的语气,言语间都在告诉她“没关系的,他不介意”,他甚至还发了两束花的照片来表示他收到花了,所以她并不是一个不信守承诺的小孩。
结果转头,这小屁孩儿还说她怕他生气。
真是让人……火大不起来。
小满咬着苹果,心虚地低下头。
她不想说,他也没继续问。
“哥,你昨天一点儿都没休息就过来了,晓玲阿姨没说什么吗?”小满问。
“没,她也打算要过来的,就是手里还有点儿事儿。说是周四下午就会来,陪着你,也陪着黄阿姨照看你做手术。”
“你晓玲阿姨还给我打了不少钱呢,所以这几天,还有手术后,想吃什么都告诉哥哥,知道了吗?”
小满听他话里的意思,好像是要一直在江城陪她?
她瞪圆了眼睛,疑惑地问:“可是你和秦洋哥哥不是要趁高考完出去旅行吗?”
望渡抬眸,对上她的视线,语气平平淡淡的。
“出去玩儿什么时候不行,没你重要。”
小满红了耳根,咬着苹果吃。
吃到一半的时候,黄喜芸拿着一叠检查报告回来。
看到望渡时,并没有很意外。
“小渡来啦。”她把检查报告收好,连忙笑着说,“我还以为你要下午过来呢。”
“你妈妈说你昨天连夜赶过来的,觉都没睡吧。要不要先去酒店休息?”
“嗯,”望渡回答,“阿姨,我再陪你们一会儿。”
黄喜芸给望渡倒了热水,看到小满眼睛红红的。
“小满,你眼睛怎么了,哭了?”
“我……”
小满不想让妈妈担心,又没办法对妈妈说自己没哭过。
她刚刚用镜子看过,她眼睛实在是太明显了。
“阿姨,是我不小心弄的,”望渡接过话,“我逗小满说昨天没在考场外看见她很难过,不小心把她逗哭了。”
黄喜芸听到这个由头,没忍住笑。
“你哥哥什么时候真生过你气。”
望渡意有所指地跟着说:“对吧,小月满,我什么时候生过你气。”
……
后面几天,望渡几乎整个白天都会呆在病房里。
空闲着不用做检查的那个下午,他们还一起去手机店买了个智能手机。
望渡教小满玩手机游戏,跟她一起看动漫电影,在她拿出作业书的时候帮她看几道题。
小满的时间逐渐被望渡填满,她连胡思乱想的功夫都没有了。
手术前一天,杨晓玲请假来了江城,帮着黄喜芸前前后后地准备。术前术后的生活用品都买得妥帖。
杨晓玲甚至在酒店买了个卡式炉,叮嘱望渡在小满手术后,要天天给她熬粥。
小满也开始为第二天的手术禁食。
好在她的手术是在上午,直到手术前她都还不怎么饿。
也是这天早上,一直逗她开心的望渡笑得很勉强。
小满看到他食指关节处一直在泛红,因为每每他感到紧张,他都会不自觉地用力用拇指按压那个位置。
两位妈妈的紧张感并不比她少。
小满生出几分勇气,挨个拥抱了她们。
最后,她也抱了抱望渡。
下巴靠在他肩上,小满感受到哥哥身上暖暖的温度。
“哥哥,我加油!”
她说。
望渡被她突如其来的打气逗笑。
“嗯,等你。”
……
打过麻药后,小满逐渐没了意识。
她感觉自己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
无数个片段在她脑海里混混沌沌地回放。
第一个片段是在永清巷的时候。
她头发打结,乱糟糟的,被其他小朋友笑,过着无聊的一天又一天。
小满不是笨蛋,她长大后再回想起在小出租屋里场景,慢慢明白过来,其实并没有一部怪兽打白色小狗的动画片。
是爸爸在打她。
哭着躲进沙发底下的也不是小狗,而是她。
即便是在梦里,小满也很痛苦,因为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那样对待。
她又梦到她在傍晚下楼帮妈妈买调料,回来时,她看到楼下蒋奶奶在织毛衣。
小满问蒋奶奶:“奶奶,岁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