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你们别吵了。”许兰亭觉得耳朵疼,不耐烦道:“三千五就三千五,我赔就行了。”
她不追求名牌,也不认识她脚上这双鞋是那个牌子的,但周惠心以前穿得衣服鞋子都不便宜,别说上千了,上万的衣橱里都比比皆是,三千五对她来说不算什么。
许利明从下车后就在打电话,生意聊得热火朝天,压根没注意到这边的情况。
许兰亭走过去,拍了拍他,“爸爸,你身上有钱吗?”
“要钱干嘛?”许利明捂着手机听筒问。
“我把别人的鞋子踩脏了,要赔钱。”许兰亭指了指那个穿着靓丽的女人,表情坦坦荡荡的,完全没有惹祸后害怕的样子。
许利明瞅了他们一眼,又在电话里聊了几句,才匆匆挂断电话,走到那个女人面前,看了眼她满是污渍的小皮鞋,转头问许兰亭:“你踩的?”
“嗯。”许兰亭点头。
许利明无奈地瞅了她一眼,爽快地掏出了钱包,态度温和道:“抱歉,女士,你这鞋多少钱?我赔给你。”
许利明的穿着谈吐,一看就不是普通人。
女人刚刚还想给许兰亭难堪,态度嚣张的不行,这下瞬间弱了下来,努努嘴道:“三千五买的,算你三千好了。”
她的皮鞋亮得反光,上面机油应该是能处理掉的。
许利明看得出来她在坑自己钱,但他做了这么多年生意,主要讲究一个和气生财,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不想轻易跟别人起口舌之争,便老老实实给了三千五,“三千五就三千五,我们不占人便宜。”
看热闹的那几个人小声议论着,感慨有钱人的钱不是钱。
唐厉行则站在角落里,看着他们父女俩慷慨大气,从容自得给钱的样子,脸颊一阵阵发热,只觉得无地自容。
女人收了钱,以为事情了结了,正想蹲下身去擦鞋,许兰亭忽然说:“把鞋脱下来吧!”
“什么?”女人没明白她的意思。
“我既然把钱赔给你了,这鞋就是我的了,我让你把鞋脱下来啊!”
“亭亭。”许利明猜到了她想干嘛,不想把事情闹得太难堪,“你要这鞋干嘛?你又穿不了。”
许兰亭没应他,一瞬不瞬地看着女人,“请你脱下来。”
“……”
女人知道她在故意给自己难堪,在三千五现金和一双穿过的鞋之间犹豫了下,咬着牙将鞋蹬掉,“拿走拿走。”
许兰亭从包里拿出两张餐巾纸,包着鞋子的细跟捡起,扔进了旁边臭气熏天的垃圾桶里,然后才看向许利明,“能穿我也不会穿,我怕染上脚气,送去垃圾站处理最合适。”
“你说什么呢?”女人忍不住了,伸出食指朝她指去,“你是不是存心找事儿呢?”
“这位女士。”许利明拦住了她,语气平静,态度却极其强硬,“钱已经给你了,至于鞋子,我女儿怎么处理都跟你没关系了吧?”
“……”
女人有些后悔收下这些钱,平白被羞辱了一番,尤其是周围还围着几个看热闹的人,搞得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尴尬得不行。
修车店老板适时出面解围,“美女,你的车已经洗好了,你不是说赶时间吗?”
女人借坡下驴,狠狠瞪了许兰亭一眼,上车走了。
许兰亭满意地抬了抬下巴,下意识地看向唐厉行,结果他人已经不见了,巡视了一圈,才看到他蹲在店内一个货架前整理东西,刚刚发生的事儿好像跟他没有关系。
“闹够了?”许利明问她:“可以走了?”
“爸爸,你等我一下。”
许兰亭大步走进店内,来到了唐厉行身边,“小唐哥哥。”
唐厉行微微侧眸,看了眼她脚上干净的小白鞋,头都没抬,继续忙活手里的事儿,好像没听见她的声音一样。
“你别在这儿工作了。”
许兰亭昨天就听到他和奶奶说不上学,要学修车将来开店,她当时没太往心里去,可今天亲眼看到他被顾客羞辱的样子,心里特别不是滋味儿,觉得他不应该过这样的生活,他应该有一个好的未来。
她真诚道:“你回去上学吧,我让我爸资助你上学,一直到你大学毕业。”
“许兰亭,你别管我了行吗?”唐厉行将手里的东西一扔,站起身来冷着脸看她,音量也拔高了,“我不需要你的可怜。”
许兰亭被他突如其来的情绪吓到,愣了下才说:“什么可怜?”
她的眼神满是真诚和善意,唐厉行知道自己的行为就是狗咬吕洞宾,但他控制不住自己,他的自卑让他觉得难堪、无地自容,只能用恶语来维持自己那点可怜的自尊心——
“我帮你要回钱只是出于正义,你买的营养品和鞋,我都收下了,我对你已经没什么恩情了,你不用一直为此耿耿于怀,不用为我出头,也不用管我上不上学,更别想着资助我,拯救我。”
唐厉行咬着牙,语气生硬道:“许兰亭,拜托你把我当成一个陌生人,别再施舍你们有钱人的同情心了好吗?我不需要。”
“同情?可怜?”许兰亭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冷笑了一声:“怪不得我昨天给你送东西的时候,你死活不肯要。原来你觉得我在可怜你?”
唐厉行知道她生气了,冷声道:“难道不是吗?”
“是个屁是。世界上需要我可怜同情的人多的是,我为什么不去可怜别人,不同情别人?偏偏同情你?”许兰亭瞪着他,胸膛剧烈起伏着,“那是因为我拿你当朋友,我想帮助你,让你可以过上好的生活,而不是待在这个破修车行,把自己搞得脏兮兮的,还要被别人刁难。”
她的眼里又是失望,又是愤怒。
唐厉行看着她,心里忍不住愧疚,唇角动了动,却没出声,只是那双布满油污的手,下意识的往后藏了藏。
许兰亭实在搞不懂他的“可怜”理论是哪儿来的,只觉得自己为朋友付出的真心被喂了狗。
她深呼吸了一下,一字一句道:“我告诉你,我从不可怜任何人,如果你觉得我在可怜你,那是你自己的问题,是你自己觉得自己可怜,所以别人的一点点善意,你都觉得别人在可怜你。”
“你不需要我的帮助就算了,反正你上不上学都跟我没关系。”
说完,许兰亭头也不回地出了修车店,直接上了车。
他们说的声音不小,甚至有点像吵架了,修车店的人都听见了,但大家都装作没听见一样,各自忙活着。
许利明当然也听到了他们的对话,看了眼那个单薄的少年。
他站在原地没动,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本该是青春洋溢,开朗向上的年纪,他的目光却黑沉沉的,仿佛经历了无尽的风霜。
许利明没说什么,转身上了车。
路上,许兰亭黑着脸,一声不吭地看着车窗外发呆。
车子开了一段路以后,许利明主动问起:“你和刚刚那个小伙子,怎么认识的?”
“我不认识他。”许兰亭冷声道。
“刚刚你说,他是你朋友。”
“现在不是了。”
许利明知道她在气头上,也不说什么,继续往前开车。
过了会儿,许兰亭还是忍不住自己提起:“我那天偷偷溜出去上网,钱被小偷偷走了,是他帮我要回来的,他还被对方打了一顿,丢了工作。我很愧疚,就给他送了礼物。他爷爷奶奶也特别好,还热情的招待我吃了午饭。我以为我们是朋友了,所以才想帮助他的,他却觉得我在可怜他。”
“爸爸,他为什么要这样?朋友之间互相帮助不是应该的吗?”
“嗯,应该的,你做得没错。”
许利明语气温和的安慰她,完了又问:“你刚刚说,希望我资助他上学,是认真的?”
“嗯。”许兰亭点头,神色终于缓和了些,“他开学以后上高三,明年就可以参加高考了,可是他奶奶前段时间被车撞了,花了很多钱,还欠着很多钱,所以他说不上学了。可我看得出来,他还是想上学的。我以为,我说资助他上学,他会高兴,结果他还凶我。”
许利明看着她委屈的小表情,笑着道:“也许他不是故意想凶你的,他只是觉得自尊心受到了伤害。”
“我又没有伤害他的自尊心,是刚刚那个女人伤害了他的自尊心。”
“那个女人伤害的是他的尊严,而你,虽然你是出于善意,但你可能在无形中伤害到了他的自尊心,这两者是不一样的。”
“既然是善意,怎么就伤害到他的自尊心了?”
“你年纪小,很多事情没经历过,所以不懂。”许利明感慨道:“爸爸也希望你永远都别懂,一直这么天真善良的生活着。”
许兰亭没听懂他的话,低头思考着。
许利明又说:“亭亭啊,如果你真想帮助他,我们就回去。”
“他不会愿意的,他觉得我在可怜他。”
“我来跟他说。”
许兰亭虽然生气,但还是真心想帮助唐厉行,沉默了下说:“那我们回去吧!爸爸,谢谢你。”
“跟爸爸客气什么,反正已经资助了几个孩子,多他一个不多。”许利明打转了方向盘,摸了摸她的头,欣慰道:“哎呀,我的宝贝女儿终于长大了,都知道帮助别人了。”
许兰亭躲开了他的手,“我早就长大了。”
“那是不是该听话点儿,别老做些让我担心的事儿呢?”
“看心情吧!”
回到修车店,许兰亭赌气没下车。
唐厉行依然蹲在那个架子前整理工具。
许利明走到他面前,笑着打招呼:“你好,我是许兰亭的爸爸。”
唐厉行站了起来,视线略过了门口车里的许兰亭,虽然沉着一张脸,但还是礼貌打招呼:“你好,叔叔。”
“方便跟你聊一下吗?”
唐厉行顿了顿,点头,拿起挂钩上抹布擦了擦满是油污的手。
他们没走远,就在店旁边的一颗树下坐着。
许利明先客套了一句:“亭亭说,她前两天遇到了麻烦,你帮助了她,叔叔先谢谢你。”
唐厉行摇头,“不用。”
“我这个女儿吧,一直都很叛逆,做了很多离谱的事儿,但今天这件事儿,我觉得她做得对。”许利明没有拐弯抹角,直接进入主题,“你才十七岁,正是该上学的年纪,不应该荒废在这个修车行。”
“没什么荒不荒废的。”唐厉行垂着眸说:“上学读书的目的也是为了赚钱,我早点出来赚钱没什么不好的。”
“你说的也没错,干那行不是赚钱?不过你有没有想过,多学些知识,你也许会有更好的选择?能看到更开阔的世界?拥有更好的人生?”
唐厉行沉默着没说话。
许利明笑了笑,继续道:“说了你可能不信,其实我小时候家里条件也不好,我上完初中就出去打工了,什么脏活累活都干过,也吃了很多的苦,有一段时间甚至连饭都吃不上,一直在我一个朋友家里蹭吃蹭喝,后来又靠跟朋友借钱开始创业,慢慢的才把生意做起来。”
“我知道,你们这个年纪的孩子,自尊心都比较强,总想着要靠自己,但人是群居动物,互相帮助才能少走弯路,如果你坚持要靠自己,拒绝别人的帮助,你会吃很多的亏,人生也会变得艰难。”
许利明看向他,语气诚恳:“孩子,亭亭虽然叛逆,爱胡闹,但她的心思很单纯,她想帮助你,是因为她把你当做朋友,她希望她的朋友能好,仅此而已。”
朋友!
他们真的能成为朋友吗?
唐厉行不确定。
许利明经历过他此刻面临的困局,也知道他在想什么,“接受资助不代表你就是弱者,也不代表你就低人一等,这只能说明你暂时需要帮助。等你将来有能力了,你也可以帮助别人,或者,你可以当做是我借你的,等你工作了以后再还我也行。最重要的是,你要考虑清楚,你想过什么样的人生。你现在年纪小,还有很多选择的机会,等你再大些,只能被迫营生的时候,后悔就来不及了。”
什么样的人生?
能堂堂正正,毫无负担的和许兰亭成为朋友的人生——
可以吗?
可能吗?
许利明点到为止,也不逼他现在就下决定,塞了张名片在他手里,“这是我的联系方式,你考虑清楚了联系我,我和亭亭,尊重你的任何决定。”
许利明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到车上。
唐厉行站在原地没动,透过挡风玻璃看着车上的许兰亭,对方坦然迎接着他的目光,但她似乎还在生气,脸上没什么表情。
车子启动,他看着他们慢慢远去。
老板也把事情的缘由了解了个大概,拍了拍他的肩膀,劝道:“小唐,哥是过来人,跟你说句实在话。人活这一辈子,面子什么的是最没用的,能把生活过好了才是实实在在的。你看我,大家嘴上叫我一声老板,我还不是照样要点头哈腰的,把顾客当上帝伺候,为了赚那点钱,每天把自己搞得脏兮兮的,晚上回去,你嫂子都嫌弃我。”
“咱们这些人啊,还是得要靠读书来改变命运,否则只能一辈子待在最底层,做最苦最累的活。既然有人愿意资助你,你还是回去上学吧,这是多少人都求不来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