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厉行没说话,愣愣地看着车子消失的方向。
他又何尝不懂这些道理,如果只是一个陌生的善心人士,他就不会有那些不能当饭吃,不能当钱花的骄傲,他也许就坦然接受了,但那个人是许兰亭。
接受了她的善意,他好像就矮她一截了。
他并不想这样。
晚上,许利明还是接到了唐厉行的电话,他接受他的资助,并对他表示感谢,承诺将来一定会还他钱。
许兰亭表面上一副还在生气,无所谓的态度,知道唐厉行愿意接受资助,情绪明显好了起来。
临睡前,她也收到了唐厉行发来的两条消息:
——对不起。
——谢谢。
短短几个字,让她心里莫名的涌起了一股成就感,但想起他白天凶自己的样子,她还是有些生气,也不打算回他消息。
两天后,许兰亭和同学逛书店的时候,在书架上看到了《小王子》。
这本书,她上小学的时候就看过,当时只当做是小王子的冒险之旅,对作者想表达的,其更深层的含义并没有太多理解,但小王子和狐狸的那段对话一直让他印象深刻——
“对我来说,你无非是个孩子,和其他成千上万个孩子没有什么区别。我不需要你。你也不需要我。对你来说,我无非是只狐狸,和其他成千上万只狐狸没有什么不同。但如果你驯化了我,那我们就会彼此需要,你对我来说是独一无二的,我对你来说也是独一无二的。”
此刻再看到这段话,她忽然想起了唐厉行。
这两天,她反复回忆那天他说的话,也在思考许利明说的——“虽然你是出于善意,但你可能在无形中伤害到了他的自尊心。”
她还是不理解,自己明明是出于真心想帮助朋友,怎么就伤害到他的自尊心了。大概是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把她当成朋友吧,所以才对她那么抗拒。
可于她而言,从那天唐厉行拦下小偷,要回她的钱包开始,他们之间就产生了羁绊,他和其他成千上万的陌生人不一样,他是她的朋友。
即便他不一定是独一无二的,也是她会用心对待的。
许兰亭买下了这本《小王子》,特意将小王子和狐狸的那段对话用笔圈了起来。
时隔两天,她给唐厉行回了消息,问他要了地址,将书寄给了他。
几天后,唐厉行发来消息:书我看完了,谢谢你。
许兰亭:那你有什么感想?
许兰亭:还觉得我在可怜你,同情你吗?
唐厉行:没有。
唐厉行:谢谢你把我当成朋友。
唐厉行:那天的事对不起,是我狭隘了,希望你没有生气。
许兰亭:我特别生气。
许兰亭:不过看在你的道歉还算诚恳的份上,原谅你了。
唐厉行:谢谢。
许兰亭:不客气。
过了很久,唐厉行才又发来消息:你说我们是朋友,那以后,你会记得我吗?
许兰亭:当然,我这个人最讲义气了,既然把你当朋友,就会永远记得你。
许兰亭:有空来江宁玩,我请你吃饭。
唐厉行:好。
开学后,他们各自回到忙碌的学习中,偶尔在Q.Q上联系,问候一下。
许利明资助唐厉行的学费和生活费,都是按月打在他的卡里,平常基本不联系。
隔年四月份,许利明公司出现问题,一夜破产,人也出意外没了。唐厉行当时正在备战高考,完全不知道许兰亭家里的巨变。
许兰亭的世界在一夜之间塌了,每天要面对无数的讨债人。
因为从小养尊处优长大,那时候的她,对家里欠的钱没什么概念,对未来的也很迷茫,不知道没有许利明的日子,自己该怎么办。好在张水莲以自己瘦弱的脊梁撑起了一切,即便她自己也处在深渊,依然尽力保护着她,拖着她往前走。
搬出别墅那天,许兰亭翻到了许利明生前的一个记事本,上面记录了他资助的孩子的信息,需要打钱的日子。
一共八个人,她只认识唐厉行。
手机前几天被讨债的人砸坏了,她又不记得Q.Q号和密码,不知道怎么联系唐厉行,但她记得他家的地址。
第二天,她拿上自己剩余的一万多块压岁钱,踏上了去唐厉行家的路。
那天正好周末,但临近高考,唐厉行在学校补课。
爷爷也出门做工了,只有奶奶一个人在家,她热情地招待了许兰亭,还给她做了碗面,嘴里感谢的话念叨个不停,还嘱咐他下次让许利明一起来,一定要好好感谢他之类的。
许兰亭没有说起家里的变故,沉默着吃完那碗面,留下了一个信封就走了。
信封里装了一万零一千块,以及一张她哭着写下的纸条——
小唐哥哥,我爸爸死了,家里还欠了很多很多钱,我们可能没办法再继续给你寄钱了。这是我今年过年的压岁钱,我已经用了一些,还剩下一万多块钱,都给你了。对不起,小唐哥哥,爸爸不能兑现他的承诺了,这是我代替他,最后一次给你的资助。你一定要好好学习,努力考上大学,我相信你将来一定会很有出息,赚很多很多的钱,让爷爷奶奶过上好日子。
照顾好爷爷奶奶,有机会的话,我会去看你们的。
祝你一切顺利,许兰亭留。
说来也巧,那天下午,上课的老师家里临时有事儿,提前放了学,让学生们自己回家复习。
唐厉行到家后,得知许兰亭十分钟前刚走,看到她留下的钱的纸条,二话没说,骑上自行车就直奔车站去。
镇上的车站不大,人却很多。
唐厉行将自行车扔在路边,跑进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像只无头苍蝇一样乱转,整个车站跑遍了,都没有看见许兰亭的身影。
当他回到车站门口时,一辆巴士从他面前开过。
忽然,他看到了许兰亭的脸。
隔着车窗玻璃,她的眼神呆滞,表情茫然,整个人像一滩死水一样毫无生气,哪里还有以前活泼开朗,天真烂漫的样子。
唐厉行愣住了,不敢确认那是她,等他回过神来,车已经开远了。
他扶起倒在路边的自行车,骑着追上去。
镇上的街道狭窄又拥挤,巴士开得不快,他蹬着自行车勉强能跟上。出了镇中心后,巴士的速度加快了,渐渐将他甩在身后,结果路边又蹿出了另一个起自行车的,两人撞在了一起。
唐厉行连人带车掉进了路边的沟里,等他爬上来的时候,巴士早已不见了踪影。
他顾不得捡车,忍着胳膊和腿的剧痛,一瘸一拐的继续往前跑,身后传来那个骑车人的哀嚎声和咒骂,而他却聪耳不闻。
前方是一个十字路口。
他终于停了下来,茫然地看着三个不同的方向,哪儿都没有了那辆巴士的影子。
腿上的疼痛加剧了,他终于支持不住,倒在了路边。
天空一片湛蓝,阳光灿烂耀眼。
他却只觉得乌云压顶,无力感油然而生,比那天许兰亭送他鞋时,那种自卑下的无力感还要绝望,还要透不过气来。
他本以为,他只是暂时没追上她,还能再联系上她。
可这天以后,他打出去的电话,从最开始的关机,变成了后来的空号,发出去的无数条Q.Q消息,也都石沉大海,甚至他亲自跑去江宁,跑去许兰亭的学校,也再没有找到过她人。
而这一别,竟是漫长的十二年。
十七岁这年夏天,唐厉行遇到了一个太阳般的女孩儿,温暖着他,照耀着他,不厌其烦的要跟他做朋友,倔强的将他从阴沟里拉了出来。
于是,这个夏天变得盛大而灿烂。
可对许兰亭来说,十五岁的夏天,和以往的任何一个夏天没什么不同,在后来漫长的还债生涯,大风大浪中,它更是那样的平平无奇,不值得一提。
于是,这个夏天轻易的被她遗忘,被她尘封在时间的洪流里,连同那个倔强又别扭的少年一起。
只是她不知道,他们失去联系以后,唐厉行的世界只剩下了那个夏天。
而她,也成为了他心中唯一的执念。
第88章
——我叫唐厉行,唐是小唐哥哥的唐,我今年已经三十岁了,喜欢了你十三年零四个月,又十八天。
——十三年零四个月,又十八天。
多么精准的数字啊!
他这前半生,将近一半的时间都在喜欢着她。
“我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唐厉行拉着她的手,温柔的眼眸中只有满足,“幸好,我们还是相遇了。”
许兰亭不知道该说什么,鼻子一酸,眼泪“啪嗒”就掉下来了。
许利明离世后,除了讨债人的恶意以外,所有亲朋好友都对他们避之唯恐不及。她以为这个世界只剩下他们母子三人相依为命了,却不想,在她不知道的地方,有个人一直对她日思夜想,苦苦寻找着她。
十三年前的那个夏天,她已经记不太清了,如果不是他提起,可能就永远尘封在她的记忆里了。
她不知道,那短短的几天,为何会让唐厉行如此惦念。
他的执拗、他的深情、他漫长的等待与寻找,都让她觉得震撼,他所有对她的好、宠溺、纵容,也都有了解释,却又那么让人不可思议——
但他爱是却实实在在的。
从226天前,重新遇见那天开始,他就在用眼神、言语、行动,向她表达他长达十三年,浓烈,又炙热的感情。
许兰亭的情绪来得太快太汹涌,唐厉行被她吓到了,捧起她的脸,心疼地擦去她的眼泪,“怎么了?”
她不是个爱哭的人,此刻的眼泪却止也止不住。
妆还没卸,浓密卷翘的睫毛上,挂着晶莹剔透的泪珠,整个世界都模糊了,只有唐厉行的脸,在泪水的洗涤中,是那样的清晰。
“你真的……”她哽咽着,“喜欢了我那么久吗?”
唐厉行轻轻点头,“嗯。”
“你怎么从来不说?”许兰亭忍不住去推他,嗔怪道:“你十三年前不说,我们重逢后你不说,我们都结婚半年多了,你也不说。你什么都不愿意跟我说,我又怎么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对不起。”唐厉行拥住她,在她额角吻了吻,又重复了一句:“对不起,亭亭。”
许兰亭小女儿情绪上来,又是捶打他,又是挣扎,最后挣不开,就放任自己在他怀里哭。
唐厉行招架不住了,只是紧搂着她一个劲儿的道歉。
过了好一会儿,许兰亭的情绪好不容易控制住了,推开他问:“你说你喜欢我十三年了,真的假的?”
“真的。”
“为什么?十三年前,我们明明就只相处了几天而已。”
“有些人,只要一眼就够了。”
一眼万年!
许兰亭的脑袋里冒出了这个词。
她从不相信这些过于遥远又虚幻的情话,但也许是因为今天的婚礼,也许是他这十三年来漫长的爱恋让人动容,她的情绪变得格外脆弱,随便一句话就让她鼻腔泛酸。
她吸吸鼻子,盘腿坐在沙发上,拉着他的手问:“你喜欢我什么?”
唐厉行回想起初遇她那天。
柔和的夕阳,舒适的穿堂风,她温声细语的关切,明亮的眼神,以及带着果香,从他脸上拂过的发丝。
他的鼻子再也嗅不到味道了。
那缕淡淡的,沁人心脾的香味,在他的记忆里变得愈发深刻。
“不知道。”唐厉行嘴角浮着一抹极淡的弧度,声音轻柔,“也许是因为你非追着我说要请我吃饭,也许是你帮我处理伤口。总之在某一个瞬间,我忽然就心动了,我不知道自己喜欢你什么,但就是喜欢了。”
许兰亭曾经也问过他同样的问题,他的回答是:“喜欢就喜欢了,没什么特别的理由。”
差不多的答案,同样的让她心动。
许兰亭看着他,把他的脸又重新细细描摹了一遍,才喃喃道:“真好,你现在这么有出息,我爸要是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的。”
“我们明天去看看他吧!”
“好。”
“对了。”许兰亭想起了什么,问他:“你说你去我学校找过我,你怎么知道我在哪儿上学?”
唐厉行说:“那年元旦节,你在空间发了你们学校元旦晚会的照片,背景里有你们学校的名字。我找过去的时候,学校的人说你转学了,但没有人知道你转去哪儿了。”
“我爸走了以后,讨债的人很多,我们躲藏了一段时间,所以我不敢跟任何人联系。”